第5章 生變*
第5章 生變*
晨光熹微,鳥雀清啼。遙見遠天泛起魚肚白,于我而言仍是黑夜。
太後将我領回八寶殿後,不曾過問旁的,甩袖讓我在院子裏跪了一夜。她雖未表露,可任誰都聽得出來她言語中的滿腔怒意。
我披着一件單薄的外袍跪在青磚石上,心中很是懊悔沒将那件銀兔毛的短褂捎出來,又極想念屋裏的暖爐銀碳。終只能搓搓凍僵的雙手,指節已然沒了知覺。
直到天大亮了,約莫過了日始,外頭有禦前的宦官來遞消息。片刻後,桑鸠從殿中出來。他擰着愁苦哀戚的眉,周身尚氲着殿內帶出的暖氣,對我恭敬道:“太後娘娘請公子進去問話。”
我心跳得厲害,連帶着頭也昏脹地疼,嗓中如有火燒。斂衣起身時踉跄了兩步,他适時地扶了我一把,借機小聲道:“娘娘昨夜生了好大的氣呀,公子自求多福,千萬不能說錯話。”
甫進了正殿,一只胭脂紅釉盞就砸碎在我腳邊。我攏着袍子,落腳時偏了偏,避開那一地碎瓷。
“躲什麽?”珠鏈後的女人言語酸刻,恨不能即刻扒了我的皮,“喲,好金貴的皮囊。在哀家座下受了幾年恩,真把自己當稀奇玩意兒了。”
我喘着粗氣,貝齒碾過舌尖,将血沫和着刺痛吞入腹下,方才有了力氣擡眼。
“你老實告訴哀家,昨夜的刺客是怎麽回事?”太後正坐在金絲楠纏枝蓮紋座上,底下的侍女宦官們跪在碎裂的瓷器間。目光掠過,我大約還能認出幾個前朝遺下的金貴瓶兒碗兒。至于賀加部落帶來的陪嫁,倒是都好好地擺在桌上。
我原挑了個稍微幹淨些的地方,卻遭她冷眼一乜,只能橫心将碎瓷嵌入雙膝,單薄衣擺洇出春花似的血色,“回太後,昨夜在武英殿,有刺客自窗外射了毒針,正中皇叔右肩上。他中了毒就……就自己取了藥吃,侍衛們也即刻進來了。”
“你那時在做什麽?”她聲音中帶着愠。
“我心裏害怕,想跑。”我垂眼看着膝前散如辰星的小碎片,跪得腿都有些發麻。
“蠢貨。”我身前忽的投下一片陰影,太後快步至我面前罵道,“你這扶不上牆的爛泥!那殿中有多少把刀,你把他一刀捅死又何妨?偏要等侍衛都進來護駕了,你還杵在地上。等什麽?等人來抓你的奸麽?”
她說越發難聽,我也只好裝作聽不見。那串話蹦豆子似的過了耳朵,到底也沒留在心裏。
“哀家再問你,你和沈瀾做成了沒有?”她冷不丁又問一句。
“皇叔中毒了,就……”話未完,我面上已挨了一記耳光。不知是她怒氣太甚,亦或是我身子骨太弱,竟被掀倒在地上。這般結果倒也在預料之中,我扶着面頰,正要從地上起來,餘光卻瞥見不遠處一塊碎瓷,便悄悄握在手裏,按在下颌上淺淺劃了一道。
血頃刻從傷口中滲出來。我捂着臉,嗅到了一絲血腥,故作驚訝地盯着指腹蹭上的鮮血。
“哎呀,公子流血了。公子傷着臉了!”離我最近的那個小侍女眼尖地叫出了聲。
太後看中的除了我體內流淌着的賀加血脈,便是這張與我母親極為肖似的臉。她自然舍不得毀了它。
“不中用的東西!”太後氣急,抓起幾上的茶盞竟擲在我身上,“想在哀家眼前拿喬,倒不如先稱稱自己的骨頭有幾兩重。”
我懵了半刻,忽而一腔怒火燒上心頭,連同往日裏的委屈、怨怼一并潑灑出來,“我何時想要輕賤自己,可是娘娘會讓我自重麽?”
自我入宮,從未當面駁過太後的話。她睜大了一雙美目,可怖地笑了起來,擡袖指着殿內一撥子宮奴道:“你們看看他,還以為自己是什麽堂堂正正的公子呢。”
繼而快步行至我面前,居高臨下撇下一句話來,“滿宮裏的人都知道你是個暖床的奴,還想給自己謀個什麽清風正氣的身份,傳出去真是好大的笑話。”
“娘娘在這宮裏行如此龌龊手段,豈不更是笑話?娘娘為何日日逼我飲那藥,藥裏放的究竟是什麽東西,又為何突然改了方子增大了藥量,其間的緣故恐怕只有娘娘自己說得清罷?名為将養,卻叫我身子一日賽一日的弱。滿宮裏的奴不準與我說話,藏書閣的詩書不許讓我讀,整日裏除了描眉畫眼就是學着讨好男人。”我阖眸咽下多年積攢心頭的畏懼,仰臉擡起一對滿盈怨恨的烏瞳直視她,“若叫天下人知太後娘娘籌謀半生,力主他人亂.倫之事,恐怕不止會被百姓指摘聲讨罷?”
賀加蘭因終于掩不住面上的瘋狂之色,胸脯極速地起伏,俄而将袖一拂,厲色傳來兩個年輕力壯的宦官,“來人,拖下去打死。”
我有些怔愣,心上竟騰起一片即将脫去桎梏的雀躍,一絲輕淺的笑意滑出喉嗓,伏身欲謝。
不過方挨了兩下,宦官便止住了棍子兩兩相觑。半晌,一人伏至我耳畔,“公子,這……奴尋思着或許太後娘娘消了氣,要不就不打了?”
我吐出一口血,扶着胸膛下仿佛四碎的髒腑,癡癡笑道:“為何不打,你快打呀,打死我也好去領賞錢買酒吃。這般的日子誰愛過誰過,我只求來世不能托生在帝胄之家,太後娘娘的恩……是我這般輕賤之人承受不起的。”
兩個宮奴遲遲不敢動手,生怕貴人有回心轉意的風聲,或是将來沈瀾降罪、要了他們的性命去。
等了半晌,八寶殿裏終究還是松了口,傳來口谕叫我自己滾回去。
我奉着滿心失望,拖着一副已然十分虛弱的身子,聽話地從八寶殿裏滾了出去,臨到殿門又聽見裏頭傳來摔砸東西的聲音,夾雜着太後的怒聲和宮人們的哀求讨饒。
沈瀾在位這些年,太後越發瘋狂了。聽說她時常責打宮人出氣,就連偶爾回去複命的桑鸠,回來時臉上也間或地帶着新傷。
吃痛地将身子倚在宮牆上,宮道上來往的奴紛紛神色複雜地瞧我一眼,又加緊了步子離開,全當不曾看見我這個人。
太後的懿令,叫所有人都不許與我說話。她試圖隔斷我與他人的聯系,直到我忍受不住撲入皇叔的懷。
我扶着牆挪了幾步,斂起欲落的兩顆淚珠,血沫滾落唇角,零星地在袖上洇出薄薄的數朵花。
可惜了,這本是我最喜歡的一件衣裳。
八寶殿的宮人們日子難過,我又何嘗不是泥菩薩過江呢?
只是再難過的日子,也總得過下去。哪怕赤足而行,前有橫荊,也須得一步一步地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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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逾邁,轉眼便入了夏。
我接連幾月病得起不了身,直至天暖了才好轉。聽容安說,我的六叔沈瀾自初春那夜受驚後,同樣大病了一場,倒是足足好幾月不曾來擾我。
只是如今有一件事,讓我不得不去勤政殿求他。
不知可是我近來讓容安随侍時候太多,太後上月來探視我時竟無故将他責罰了一番,昨日更是又打了十鞭。
他雖比我康健些,可年歲也小,接連受了兩次責罰,小臉兒都消瘦了一圈。他嘴上說着不疼,別的與他交好的小宦私下也曾跑來告訴我,說容安公公躲在梅樹後頭偷偷抹眼淚。
我心疼他,将太後施舍的傷藥分了他一些。略一細想便知,太後歷來不許人與我說話,經上次一番頂撞後,她疑心是身旁有人教唆挑事,才教我生出逆反之心。她想要裁撤我身邊親昵的宮人,讓我再次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至于撤換下了的那些小宦,無一例外是要被杖殺的。
這幾條鮮活的生命,不能因我而斷送。而宮中唯一能與太後抗衡的,也只有我最不想見的那位。
立在勤政殿前時,我長嘆了一口氣,禦前的內監也長舒了一口氣。
“喲,奴方才正說要去請,公子自個兒便來了,可是也得了什麽風聲?”內監捏着細嗓,拂塵斜斜地搭在懷中。
他話裏有話,意在點我。我打量一眼門口守着的、他的兩個小徒兒,各個面色慘白裏摻着幾分青,肩頭也瑟縮着,便猜到大抵是沈瀾在動怒。
“皇上大病初愈,我理應來探望。公公也知道,有人很是盼着我來為皇上解憂。”
“瞧這話說的,今日分明是公子自個兒來的,與那位有何幹系呢?”內監恭敬地俯一俯身,迎我向內,“公子有求于皇上,話也得說到聖人心坎裏頭才行啊。“
他探出兩根食指隔空一碰,示意太後與皇上兩派勢同水火,“這虎狼窩呆久了,誰不盼着去一遭溫柔鄉呢?”
我眼底含起的笑意一凝,動辄埋入心底。烏眸向身側滑去,容安心領神會地掏出個錦囊塞入內監袖中,“公公禦前侍奉許久,滿宮裏找不出第二個這般了解皇叔的人了。”
內監不動聲色地将沉甸甸的錦囊往袖中托了托,拖長了音笑出一聲,“嗨——”
“皇上正因邊疆戰事動怒呢,公子可得好好勸勸。”他悄聲與我耳語道,“今日康王府家的二小姐入宮,說了沒兩句話就讓皇上給請出來了,可見有些話兒也不是誰人都有幸能說的。”
康王府的二小姐?我仔細想了想,記起康王妃梁月眉與我母親同出靖安伯爵府,我該稱她一聲姨母。這位二小姐便是比我小了三歲的表妹,喚做姝儀。
姨母與我母親長得并不相像,她承襲了外祖端莊柔麗的容貌,更生出一副菩薩似的寬和相。我雖與那傳聞中的姝儀小妹妹只遠遠地見過幾次面,卻也聽聞她是京中出了名的端秀靜美,亦知道她父母俱在封地,唯她養在京中外祖家,一如我母親過去那般常常入宮拜見太後。
不知沈瀾趕她走是否也有幾分這個原因。
草草想罷,我颔首與內監道謝。臨走時又腳步一頓,轉身道:“從前在太後跟前見過一回,姝儀妹妹當真是最七竅玲珑的人,皇叔此時心上不痛快趕她走,恐怕叫她回去了多想,又叫旁人非議。公公到了皇叔面前,莫要忘了提一提此事,也好安慰妹妹。”
內監頗有深意地打量我一眼,應道:“是,多謝公子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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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說他已殇了,朕明日就昭告天下,說他久病纏身,初春就過世了!”
一只腳剛跨入殿中,一折奏章便自堂上飛出來堪堪砸在了門楣上,險些給我兜頭蓋臉地來了一擊。我擡袖去擋,口中無意滑出一聲,“呀。”
聞聲,沈瀾擡頭方要怒斥,見是我,他明顯怔了一下,丢下手裏的奏折就讓殿內跪着的兩人退下。
我邁進正殿,方見一側還跪着兩位老臣,分別是右相趙濟年和金紫光祿大夫仲平。
且不說仲平為人臣忠君愛國,趙濟年身為三朝元老,祖上又有開國之功,赤膽忠心可昭日月,此時竟也在殿內長跪不起,這沈瀾到底在想什麽?
“你怎麽來了?”他斂起滿腔的怒,存着招手喚我上前的心思,又硬聲道,“二位愛卿退下罷!你們二人所言,朕稍後自會慎重考量。”
“原是有話想對陛下說,既然陛下在與二位大人商議國事,侄兒便先回去了。”兩位重臣未起,我見殿內氣氛凝重,只好先将自己的事作罷,“趙、仲二位大人年邁,陛下不如請他們起身說話。”
我恐他外臣面前言行出格,正欲離去,身後卻傳來渾厚的聲音。
“公子留步!”趙相行吉拜禮,朗聲道,“陛下恕罪,既然鶴公子到了,那麽臣不得不直言。萬明起兵謀反,而鎮國大将軍高武率十萬淵軍鎮壓,反致全軍覆沒,自己也被扣押敵營。如今萬明軍隊壓境,朝內無人能與之抗衡,唯有……”
“趙卿言重了,萬明區區邊陲小國,不足以為懼。高武用兵太過魯莽以致兵敗,朕有意讓輔國大将軍韓寧率兵支援,三月之內定能取得大捷。”沈瀾不耐煩地打斷他,目光糖似的粘在我身上。
“陛下,玄甲軍全軍覆沒,大淵的精銳只餘下京內的禁衛,實在是無軍可調度了!”趙相越發激昂,竟說得面紅耳赤,拜倒在地上。
“陛下,當年蠻人屢屢來犯,多虧元淑長公主與朝華、朝平二位公主為國和親,方解了大淵的外患,安定了邊地。陛下身為一國之君,不得不為大淵着想,既然鶴公子在場,不如問一問他可否願意臨危受命,救國于危難。望陛下早做決斷!”仲平聲淚俱下,跟着拜倒在地上。
我立在一旁,光是聽着他們慷慨陳詞,手心裏已全是冷汗了。
據《萬國志》載,萬明乃是淵國東南方相接壤的蠻夷小國,百年以前便歸化于淵。然而近年來,萬明不斷有犯事之舉,意在脫離淵國控制。因其人骁勇好戰、行蹤不明,淵軍遲遲未能将其攻下。原本因為兩國之間有一片廣袤的沙漠相隔,倒也互不相幹,只是近年來萬明人不斷越過沙漠意圖北犯,如今竟已有萬人軍隊駐紮在淵國邊陲的遼郡,不知何時會北上。
當年我的父親嘉王,便是死在與萬明軍隊的大戰中,再沒有回來。
看這情形,如今萬明北上勢不可擋。
我盯着沈瀾,他卻并不看我,只是又将一折奏章摔在案上以表否決。
“二位大人的意思,是我能阻止萬明北犯?以往和親之事我亦有所耳聞,可大多是京中貴女乃至于公主出嫁,難不成他們如今要我去……”我從沈瀾處得不到回應,只能轉而去問二位老臣。
這一問,沈瀾立刻道:“這與你沒有關系,你給朕即刻回去呆着,非召不得出。”
“陛下!那萬明人已明言,只要得到鶴公子便可收兵。陛下不願忍痛割愛,可邊境的百姓早已家破人亡,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啊!請陛下三思!”趙相激動得咳嗽起來,他顫顫巍巍地起身,“既然陛下猶豫再三,臣只能血濺勤政殿,以求陛下憐惜淵國百姓。”
眼看他就要往漆柱上撞去,我趕緊攔住他。趙相抓着我的衣袖,老淚縱橫,“撲通”跪倒在地,我只能跟着他跪在地上。
“事已至此,陛下還不願對我說麽?”我對沈瀾道。
沈瀾無奈,只能讓二位重臣先行退下,将實話告訴我。
高将軍被扣押的那一夜,萬明人就将羽檄送了過來。
“萬明願與貴國結皇室之姻親,重修兩國之舊好。”那狼皮上這樣歪歪扭扭地寫着幾個字,背後畫着一只野雞。
我捏着狼皮仔細辨認了半天,勉強将那只野雞認作了鶴。
先帝的長公主都已成婚,而沈瀾大婚多年也未有子嗣,養在宮中的皇室後裔只我一個。我不知萬明如何得知這個消息,但這鶴已表明,他們非要我不可。
過往大戰,和談雙方多以割地、稱臣、朝貢為主,萬明人沒要遼郡十三城,除了要求淵國在樊城設互市及派遣官員幫其治沙外,只多了一個條件。
“他們想要我去?”我翻來覆去地瞧那張狼皮,腦袋裏一連串地捋過京中幾家高門顯貴家子女的名字,實在是沒有另一個叫什麽“鳥兒”“雀兒”的了。
除了我的二哥沈鹄顯,滿京城裏就剩下我這個叫沈鶴眠的了。
我将呼吸運得綿長,以此壓下砰砰直跳得心。
也許是因我父親雖戰敗在他們手下,卻到底也使萬明軍力元氣大傷。如今邊境一戰大捷,他們想要以和親之名羞辱我也未可知。
若趙相與仲大人所言屬實,淵國如今的确已無力與萬明再戰了。那麽……那麽我不得不以和親的身份去萬明,作為戰利品被萬明人收下。
身在淵國,要受太後與沈瀾的挾制,倘若去了萬明,又不知是怎樣的危難。
沈鶴眠啊沈鶴眠,你怎的就這樣命運多舛呢?
我将那狼皮軍書交還內監,思緒雜亂無比。
“鶴兒,你不必擔憂,朕有的是方法讓你留在京中。”沈瀾安慰我道。近幾日他為此憂心不少,鳳眸底下鋪着兩塊烏青,像上好璧玉裏不慎擦上的灰塵。
“陛下是準備對外說我死了麽”我癱坐在椅上,覺得無力極了,“然後順勢将我關在暗室裏,在萬明攻入淵京以前再消遣幾日”
“鶴兒,朕與你是叔侄,朕不會害你。”沈瀾聲音裏帶了幾分急切。
“陛下與我,先君臣,後叔侄。為人臣之道,我再明白不過。”他說這話時的情景我尚且歷歷在目,如今竟是我對他說了。我心中苦笑,起身一拜,“我既然身在宮中,享天下之養,自然也該為淵國奉獻一切。”
“請陛下允我去萬明,為淵國争取喘息之機。”
沈瀾先是震驚地瞪大了眼,随後甩袖在殿內來回踱了幾步,終于将一盞茶掀在地,怒道:“反了你了!”
“陛下再猶豫下去,只怕淵國要動蕩了。倘若萬明人真的攻入京內,陛下照樣護不住我。到那時,我也只有一死。”我徐徐道,“與其被他們拖出去,倒不如我自己去的好。”
“待到淵軍重振旗鼓,攻破萬明,陛下再接我回來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