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逢君
第9章 逢君
穿越荒漠的一路上,總是旭日高懸。漫天黃沙如蟄伏在空曠之地的惡獸,時常毫無預兆地撲面而來,撕咬着大漠之中形如蝼蟻的人群。車隊常常因忽起的風沙而不得不駐步躲避,半月下來,車上的旃旗都折了好幾根,帷幔也碎得淩亂。
而萬明的軍隊在風沙中,竟不曾迷過一次路,那領頭的萬明統領,似乎永遠找得到正确的方向。
相較之下,從淵國随我出行的那些侍衛、奴仆、樂人,卻在這艱險的處境中殁了好些。就連我自己,也被日夜間反複無常的天氣折騰得體弱無力,又過上了成天喝藥的日子。
幾經斟酌,溫辰同萬明将領提議讓使團原地停駐幾日,以作休整。那軍将雖态度傲慢,卻也不曾過度刁難,只說三日之後必須啓程,以免耽誤國事。
因萬明大軍須得繼續前進,只有一支精騎留下來護送我們。夜間風寒刺骨,一輪明月在這人煙寥寥之地更顯得凄清了。
我踩着踏床從車上下來,身上裹着一件刻絲銀狐毛連帽鬥篷,仍被寒風吹了一趔趄。
離車隊不遠處生了幾簇火,那些自淵宮中出來的宮人們都擠在一塊兒取暖。袅袅青煙借着夜色升上冥空,拴住了月亮,将夜拖得極長。
一股肉食的香氣彌散在空中,我循着味兒尋過去,見幾人正鬼祟地貓在荒丘後的柴火邊,火中炙烤着一只辨不出形狀的東西,旁邊還小丘似的堆着一些殘存的皮毛爪子。
那物在火舌的舔舐下滋滋冒着油,倒是誘人得很。我舔舔幹裂的唇,不由地往前邁了幾步,流沙在足下發出細微的聲響。
背對我那人身軀一震,一只沾着血的匕首便在瞬息之間直抵我的咽喉。我偏了腦袋避開他的鋒芒,笑道:“你們幾人真是好小氣,偷聚消夜也不帶着我。”
宴月見是我,連忙收起匕首,歉道:“主子恕罪,這荒山野嶺之地,我恐有賊人才防着,沒想到驚着主子了。”語畢,他頓了頓,為難地看向身側人。
“真是該死。”容安起身,對着宴月使了個眼色。
“是是,真是該死。”宴月如獲至寶似的将那話撿起來說了。
看着他們二人一個教一個學,想必是提前演練過被我發現後的說辭。我擡袖掩住口鼻假作避了避煙,實則是悄悄勾了勾唇角。
這二人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誰知在路上竟漸漸厮混熟了。容安伶俐,宴月這口越發流利的淵語想必也是他教的。
“小溫大人在同萬明騎師探讨行進路線,我們實在是無聊,便尋思着給公子弄些吃的。”容安乖巧道,“這一路上身子骨都要散了,哪裏吃得動那些幹糧。公子瞧,那是宴月捉的沙兔子。”
“是,是。沙兔子,烤沙兔子。”宴月忙把那烤得正得火候的沙兔取出來,從袖中抖出些辛香粉來,那兔子肉立刻騰起一陣香氣。
萬明騎師的統帥,是個戴着黑狼面具的青年。他雖年輕,卻甚得兵士的敬重,人也比起初那位萬明将領随和許多。
我正要坐下,火邊始終寡言的一人突然站起來。他不安地攪着雙手,躊躇半晌也不敢說話。
我眯了眯眼睛,認出他,“桑鸠,許久不見。”
雖然太後在和親隊伍的名錄裏動了手腳,我卻也有應對之策。她塞進隊伍中的眼線,被我一一安排在了外頭伺候,若非我召見,他們便只能在角落裏打雜,桑鸠即是其中一個。
他從近身服侍我的首領宦官,變成了管理樂人的小雜役,在隊伍中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容安同我說過,近來多了不少偷偷給他塞銀錢的宮人。想來。這些錢以往都是孝敬給桑鸠的。
只是,容安和宴月如今都是我的親信,他怎麽和他們混在一處?
“公子不知道,桑鸠公公與我是同鄉,從前幫過我許多。”容安小聲解釋道,“我們這些奴才在宮中唯命是從,是因為兄弟姐妹的命都捏在主人手裏。桑鸠哥哥的妹妹花兒,就在太後手中。公子心善,但太後娘娘實在是逼得桑鸠哥哥走投無路了。”
聞言,我又打量了桑鸠一眼。
“人是我趕的,原來這會兒是來訓誨我了?”我斂衣盤腿坐下,目光在三人之間游回。
“奴才不敢,奴才已經許久沒有給宮裏遞消息了,公子明鑒。”桑鸠雙腿一屈跪在我面前,嗚咽道。
宴月似是沒料到這一回,舉着烤兔子直發愣。
“太後心狠我心善,你們就專挑軟柿子捏麽?”夜裏風涼,我又将鬥篷裹緊了些,仍覺得寒風到處亂蹿,吹得心裏都泛起涼意。
“遞消息?你何時遞過消息?不過是去舊主面前伺候,宮裏誰不誇你知道報太後娘娘的恩呢?我有多大的膽子,怎麽敢說你遞消息?”我冷笑道。
“公子恕罪,奴才當初是真的身不由己,”桑鸠流着淚,火光将他的臉晃得發紅。他道,“家妹身患惡疾,只能求太後垂憐。如今宮中傳來消息,妹妹已病發身亡,奴才也不必再為太後做事,願一心侍奉公子。”
身不由己,便将我往沈瀾床上推,将我的一言一行往太後宮裏報。我拾起一根枯枝,低頭随意在沙土上描畫,良久,才悠悠開口道:“你家中還有其他人麽?”
桑鸠一愣,連忙搖了搖頭,“爹娘早已故去了,家中只剩奴才一人。”
“既如此,我給你個機會。”我将那枯枝随意抛在地上,擡手推開了宴月遞過來的烤兔,“往後你照舊給太後遞消息,正話反說,你應當很熟悉了罷?”
他與太後親昵,既然無親人在淵國,想必也不會再受太後挾制恫吓。擾亂太後的計劃是次,反探她的心思為首,這些事也只有桑鸠能做到。
能效忠于我最好,假若還有二心……我攤開手心瞧了瞧,反正手上都沾了人血,再髒一些,也無關痛癢。
“明日開始回我跟前來,也要繼續和太後安插的人手交涉。無關大局之事告知他們也無妨,但切莫讓他們知道實情。”我攏着鬥篷起了身,丢下兩句話來。
桑鸠感恩戴德地給我磕了幾個頭,可惜沙子綿密,也并未出聲響。
“主子,肉還沒吃。”宴月喊道。
“你盡惦記肉。”我并不回頭,只隔空擺擺手道,“你們三人分着吃了罷,肉食油膩,不合我脾胃。”
來時我已注意到火旁堆着的一小捧骨頭,那哪裏是給我準備的?不過是偷吃被我抓着罷了!
我沿着來時的腳印緩緩踱着步子往回走,忽而感到沙土地下傳來震顫。原以為是我的錯覺,然而那顫動愈發強烈,連一旁的篝火也撲朔搖曳起來,仿佛有什麽巨物欲将破土而出。
轉眼之間,幾匹棕黑色烈馬便闖入營地,泛着寒光的彎刃砍刀在我面前一閃而過,割去了我耳側的一縷墨發。
荒漠地帶常有游牧部落的騎兵劫掠過路商賈,前幾日有萬明大軍相護,他們未敢來犯。如今大軍已去,車隊裏的珍寶绫羅徹底叫他們失去了耐心。遠處宮人的慘叫直讓我脊背發涼,正欲躲起來,卻迎面撞上一彪形大漢。
眼見馬蹄就要踏在我身上,他勒馬轉身,抓住我的肩便将我俯着橫按在馬背上。
“救……”我試圖出聲呼救,卻白吃了一嘴灰,又被起伏的馬背颠得岔了氣,險些暈死過去。
那漢子一手握缰繩,一手壓在我背上,朝其他幾人喊了一聲,未幾便要離去。
我自知離了車隊就難以逃脫,慌忙摸出宴月前些日子給我的“七葉一枝花”,來不及多想便朝那人腿上紮去。
那健碩的大腿上即刻爆出一片模糊血霧來,漢子吃痛慘叫,墜下馬去,連帶着我也滾到馬下。
烈馬受了驚,後蹄踹在漢子身上将他踢下沙丘去,又高高揚起前蹄。
我摔得起不來身,可馬蹄偏巧在我正上方。我只好雙手護頭側過身,竭盡所能地蜷縮在地上。
剎那之間,一支帶着風的白羽箭沒入烈馬前胸。那馬嘶鳴着倒下了,滾燙的鮮血滴在我臉上,膻穢腥氣直沖腦顱。
我擡袖抹去獸血,頃刻覺得身上有些不自在。
一只強健有力的手臂将我從地上撈起來,架到身前。
我心有餘悸,手上握着一物又往那人腿上紮去。然而紮了幾回也破不開堅韌的盔甲,反被他嫌棄地一手拍掉了手中的東西。我睜眼一瞧,只是一節枯木。
身下的動物呼吸腥熱,我這才發現自己騎在一匹巨大的白狼身上。
“坐穩。”身後那人扣住我的腰,口中發出一聲狼嚎,那白狼便通了靈性似的往回拔腿狂奔,一路上把我颠了個七葷八素。
直到一方營帳前,白狼才停下。我渾身癱軟如水,伏在狼背上休息。粗糙的毛發硌着我的臉,我用手捋了捋,那狼便發出了舒服的低吼。
那人又将我從狼背上撈起來,扛在肩上進了帳子。
燭火一亮,我才認出那人戴着黑狼面具,正是那年輕有為的騎師統領。
他沉默地将水袋丢給我,随後自顧自地開始解去身上的輕甲。
真是不把我當外人。我捧着水袋暢飲一番,末了才意識到袋中原只有一半的水。經我一喝,徹底見了底。
那統帥卸去一身甲,只着黑色勁裝,渾身都輕巧許多。他走上前來奪去我手中的水袋。
我心虛地瞥了他一眼,只見他伸舌在袋口舔了一下,似在品鑒什麽,而後才仰頭喝了兩口。
這人喝水倒也奇怪,我錯開視線,垂下眼去,清了清嗓子,“多謝你救我。”
“嗯。”他短促應一聲。
“水被我喝光了,實在是不好意思。”我不安地搓了搓手,手心立刻傳來一陣刺痛。我低頭看去,只是磨破了皮,又沾了不少污穢。
下一刻,我的手便被捏在了一只覆滿薄繭的大手裏。
那統帥盯着我的手傷,黑狼面具的毛發後露出了一縷銀色。我心中好奇,想要伸手撥開面具上的毛發,卻被他按住了手。
“上藥。”他麻利地取來藥酒,同話本上說的那樣,仰顱灌下一大口,再低頭噴到我手上。
我登時痛得要從座上跳起來。
“別動。”他低低道,專心致志地替我清理着傷口。我為了轉移注意力,便随口和他攀談起來。
“統領大人在軍中的威望頗高,真是年輕有為。”
他并不搭話。
我只好又道:“大人的狼也很是聰明。”
“它叫踏霜。”他答道,“三年前我在野原上撿到它,也算是沒白養。”
“踏霜,是個很雅致的名字。”我無聊地等他細細替我纏上幹淨的白綢,又道,“方才闖進來的是什麽人?”
“幾個拓骨部落的負隅頑抗之徒罷了,當年就應該将他們趕盡殺絕、以除後患,便也不會有今日這一出。”他忿忿道。
“這些人掠奪金銀貨物就罷了,捉我做什麽?”我問他。
那統帥擡起頭望着我的臉,答道:“近來有傳聞,得賀加聖子者得天下。他們要你,無非是和萬明的意圖一樣。”
聖子?我是否是賀加人尚且存疑,又何來的聖子一說?
不過這“聖子”二字聽着,着實是比“淵國來和親的公子”要氣派些。若萬明人當真這樣以為,想必也不會如何刁難我。
我對他的話不置可否,扯開話題道:“大人前途無量,想必在萬明也有不少少女芳心暗許吧?”
此話一出,我便自覺失言。他卻并不在意,似是随意道:“娶,自然是要娶最好的。門當戶對,佳偶天成。”
我暗自感嘆一番他話語中滿盈的風發意氣,恐怕在我身上是永遠也不會有的。我愔然片刻,小心翼翼抛出心中始終牽挂的問題來:“大人為何總戴着面具?我從未見過大人真容。”
統帥将我的手放下,起身道:“怕你不想見。”
他緩緩摘下那面具,露出一張我熟悉的臉。
金色蛇瞳,銀白長發。
那個我在客棧裏遇到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