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
第 44 章
裏面說得熱鬧,門外兩人聽見,一時表情各異。
鵬子媽為了留住鵬子,要把林小稻誇出花,臉上挂着狂熱的笑容,殷切地說:“林小稻和她媽長得很像,從小就是個美人坯子,小丫頭還挺讨人喜歡。我和林嬸子說說,挑個好日子把她娶到咱們家,再生個大胖小子,生活不就這樣過下去了。”
鵬子爸在旁邊說了兩句,他對林小稻的家庭不滿意,林家的情況大家都知道,早幾年放在溪雲村裏,就是個笑話,家裏至今只有兩個不頂事的女人,能說得上什麽話。
為了留下兒子,他自覺退了很大一步,“我雖然以前看不上林家,你要是非要娶林小稻也行,不過得聽你媽的話,先把娃生了。”
謝鶴雲如今聽溪雲村方言聽得很順溜,那些話語入耳,他第一時間想到,這就是林小稻嘴裏簡簡單單的欺負?他來溪雲村以後,所見到的林家祖孫,到春花嬸嬸,乃至鵬子他們,或天真淳樸,或熱情大方,草木山林,人情如水,有時令他豁然開朗,如見桃花源。初初接觸到溪雲村的陰暗面,他心頭掠過一絲陰影,感到強烈不适。
濃月被晦雲所遮,星河黯淡,夜幕下垂。
遠處亮起來的燈一盞盞滅下去,濃重的夜色将屋外兩人很快吞沒,夜晚的小蟲鳴叫聲聲,叫得人意亂心煩。
像是心中剛剛建立起來的桃花源分崩離析,轉瞬之間化為烏有,獨獨留下座低矮的小房子,謝鶴雲眼底一片默然。
“林小稻。”
林小稻不甚在意地嗯了聲,她目光灼灼盯着屋內,用氣音回答:“幹什麽,正聽着呢。”
鵬子的父母正批判到她的父母,熟悉的方言罵聲,林小稻聽得津津有味,手邊缺點瓜子,要不是中間夾雜着對她成長環境的嫌棄,她現在就得走進去說他們罵得好。
多罵點,她愛聽。
屋裏的一家三口想不到還有外人在場外,關于鵬子的家庭談話還在繼續。
鵬子爸媽不僅輕描淡寫決定好鵬子的婚事,還将林小稻和鵬子随意配做一對。提起林小稻時,言語之間态度輕慢,好似可以随意擺布她人,即使是為了把鵬子留在溪雲村中,随意找的理由,也太過輕佻無理。
從那些污言穢語中提取到關鍵詞,謝鶴雲低頭抿唇,神情難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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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注意到,林小稻的身體動了動。
林小稻眼皮輕顫,好像有只笨笨的飛蚊躲入眼眶,她悄悄揉搓兩次眼睛,一時分了神。
謝鶴雲的心被狠狠撞了下,林小稻和林奶奶一直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與淤泥為伴,自顧自生長,就像她的名字,傾傾青禾,穰穰玉糁,是百花開時稻花香。
如今,竟敢有人觊觎林小稻。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怒火完全席卷神志,讓向來溫和從容的謝鶴雲臉色大變,看着很有點能吓唬人的意思。他瞬間繃緊臉,眼睛黑沉沉的,暴怒的獅子露出鋒利的獠牙,恨不得現在帶着林小稻進去質問。
哪有這樣為人父母,當人長輩的。
謝鶴雲的呼吸聲越來越重,渾身散發出陰沉氣息。
直到林小稻注意到他的情緒起伏,還有些疑惑,甚至還有不知名的驕傲,扒在他肩頭愉快地問:“哇,他們罵人的話你也能聽得懂啦?”
鵬子爸媽的對話處處充斥着極其難聽懂的髒話,換作謝鶴雲剛來溪雲村的時候,就算當着他的面罵,謝鶴雲也是聽不懂的,才過一個月,他竟然能熟練掌握方言,實在是天賦異禀。
以後再也不能當着他的面,正大光明在奶奶跟前講他的壞話告他的黑狀了,想到這一點,她很失落。
林小稻完全搞錯重點。
謝鶴雲看她眼珠子亂轉,就知道林小稻心思又活泛起來。他語調低沉,唇齒之間擠出來幾句話,“林小稻,你的腦袋瓜子裏面都裝着些什麽東西。”
林小稻縮縮脖子,正好聽到一句。
“我看林嬸子挺喜歡咱們家鵬子,說不定也樂見其成,兩家親上加親。”
才不呢,奶奶現在喜歡小鶴哥哥大過鵬子。
她歡快地想。
謝鶴雲盯着她微翹的唇角,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他們再聊下去,恐怕明天就要上你們家門了,還想繼續聽下去?”
“這不是有你在嘛,難道還能讓我和奶奶吃了虧去。”林小稻這個當事人沒那麽生氣,反而過來低聲安撫謝鶴雲。
她靠在謝鶴雲肩膀上,腦袋像毛茸茸的小動物般蹭了蹭,目光清淩淩的,能擋住所有污言穢語。
“別生氣啦,小鶴哥哥,不值得,你剛剛才勸過我的。”
幼小的禾苗将在烈日下慢慢成長,青穗是夏天,稻籽是夏天,沉甸甸的稻谷會把所有惡意都抛在身後,讓他們成為稻草根莖上的一點泥漿,稻浪無聲卻有力量,最終飄向遠方。
就像謝鶴雲希望的那樣。
林小稻的眼神清澈無暇,謝鶴雲直直和她對視兩三秒,或許是更長的時間,他終于明白林小稻的态度,微不可見地點頭,嗯了一聲。
她順好謝鶴雲的毛,耳朵悄悄豎起,等着屋內始終沒吭聲的鵬子說話。
林小稻才不在乎鵬子爸媽的想法如何,只是想知道,鵬子會怎麽回答。
鵬子被父母左右夾擊,這樣的場景,最近家裏已經發生過許多次。不管父母是棍棒交加,還是軟磨硬泡,他的想法沒有絲毫松動,“爸媽,我已經想好了,這次離開村子裏,先去慶城學門能糊口的手藝,等攢點錢下來,然後過年我再回來看望你們。”
勸得口幹舌燥的鵬子媽眼一黑,哭天搶地,嘶啞的聲音猶如棉線,慢慢纏住鵬子,“你這個不省心的孩子,怎麽就是不聽我和你爸的話,你要是離開村子,我和你爸以後要怎麽活。”
這話聽得耳朵起繭,鵬子嘆了一口氣,“日子繼續過呗,以前沒有我的時候,你們還不是活下來了。”
鵬子媽抱着最後一絲希望,“那林家的小稻呢?”
鵬子這回正正神色,嚴肅地對父母說:“我要離開村裏這件事,從頭到腳,和林小稻沒有任何關系。”
要不是爸媽提起,鵬子還不知道傳言都離譜到這種程度,“我從小把她當妹妹看,沒往那些事兒上面想。就算有人喜歡她,也不能這麽輕率的訂下婚事,平白打擾林家。小稻還小,她以後是要讀書的,比我們都有出息。”
難得他說了這麽一長串話,說到最後語氣埋怨,“你們提這事真是莫名其妙,媽你以後少聽那些閑得無聊的人吃飽了沒事幹,一天天胡說八道。”
鵬子最後說的這幾句話,林小稻聽得清清楚楚。
要是鵬子爸媽真昏了頭找上門,奶奶一定會拿掃把将他們都打走的,她是個身手矯健又很護短的小老太太,才不會讓孫女這麽早嫁人。
幸好,鵬子的回答沒讓她失望。
林小稻扭捏回頭,拉着謝鶴雲的手臂晃了晃,一套撒嬌動作做下來行雲流水,要他陪着去見鵬子一家。
謝鶴雲很想問,她剛剛留下來要聽牆角的勇氣去哪了。
林小稻瞪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夜深闌靜,所有的光仿佛都被吸入她的眸中,看得久了,覺出幾分不應該屬于她的哀求來。
沒辦法,誰叫他是林小稻無所不應的小鶴哥哥。
謝鶴雲暫時被她安撫住,目光冷冷下撇,對着屋內擡起下巴。
他的态度很明确,送完東西就趕緊走,實在不想和鵬子爸媽共處一屋。
小少爺現在相當不耐煩,相當想教訓人。
謝鶴雲沒騙林小稻,他當初就是因為打人下手太重,差點搞出人命,惹得老謝勃然大怒,被打包送到溪雲村,再一次回想起那瞬間無法制止的暴虐,謝鶴雲手指有點蠢蠢欲動。
他咬緊牙關,塑料的水桶提手似乎要勒進掌心,要憑借薄片帶來的些微痛意,才能慢慢抑制住心內騰起的戾氣。
林小稻眸光堅定,往前走了兩小步,然後回頭,期冀看向謝鶴雲。
謝鶴雲跟着她身後,也不甘不願地往前挪動一步。
他微微垂着頭,額前碎發擋住眼睛。
林小稻看不清他的神情,但知道謝鶴雲不會扭頭就走,她才故意加重腳步,拉開鵬子家大門,語氣刻意上揚:“鵬子,鵬子哥,你在家嗎?門開着我就進來了喲。”
房間裏面的對話聲戛然而止。
鵬子從客廳走了出來,他聽出林小稻的聲音,幹脆推開門,神情不自然地問:“這麽晚你們怎麽來了,快進來坐。”
林小稻來鵬子家來過許多次,腳步毫不遲疑,已經走了進去,低聲和屋裏兩人打了招呼。
謝鶴雲卻站在門外,定定看鵬子一眼,将鵬子看得不自在了,才沒什麽表情地說:“屋裏太悶,我從小怕熱,就站在這裏等小稻。”
鵬子哦了一聲,走回屋內。
林小稻剛才沒注意,這會直面鵬子。她眨了眨眼,突然捂住眼睛,從指縫裏偷偷看向鵬子,尖叫着說:“你又不穿衣服。”
鵬子低頭看光禿禿的上半身,爽朗回答:“天氣太熱了,反正這又沒外人。”
林小稻語重心長道:“跟你說了多少次,要在女孩子面前穿好衣服。”
“知道了知道了。”鵬子看到謝鶴雲手裏提着的東西,笑着問林小稻,“三更半夜的,是不是給我帶什麽好東西來了?”
“哦是這個,我和謝鶴雲一起抓的鳝魚泥鳅,太多了吃不完。”
水桶還在謝鶴雲手裏,林小稻給謝鶴雲使眼色。
謝鶴雲冷淡看過來,将桶放在地上,雙手抱胸,身體力行地表示他的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