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飼養
飼養
失明的人,夢境也會畸變,灰藍色的扈城河中,明黃的人影不斷下墜,像一粒被風暴席卷的塵埃,可望不可及,而她的視野卻越來越高,越來越遠,直到河流彙作一條忽明忽暗的虛線,人影徹底消弭,冰冷的太陽将她吞沒,萬物消寂。
“陸憫!”程幼也掙紮着醒過來,大口地攫取着空氣,蒼白的病房天花板和刺鼻的消毒水味讓她有了片刻的清醒,她的心緒也重新獲得了安寧。
她眨了眨眼睛,感覺自己好像又能看見了,可失明前的畫面依舊讓她驚魂未定,不知不覺又起了一身冷汗。
她撐着床板想要坐起來,手腕處的劇痛讓她又跌了回去,她“哎喲”了一聲,驚醒了趴在床邊睡着的程策也。
“幼也,醒了?”
病房裏守着她的一家三口一下子圍了上來,秦也寧還沒說話就開始掉眼淚,和程江岸兩個人七嘴八舌地問她哪裏難受,哪裏不舒服,東一句西一句,急得話也說不清楚。
“你們別吵她,剛醒。”爸媽關心則亂,聽了兒子的話,才安靜下來,三個人緊張地看着程幼也,她再次撐着手腕想要坐起來。
“別動。”程策也起身把枕頭墊到她身後,又扶着她坐起來,噓寒問暖道,“看着我,能不能看清?還有哪裏痛?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程策也平日裏只會損她,現在突然這麽關心她,程幼也一下子有點不自在了,但是身上又很痛,心裏就特別委屈,于是一個勁地搖頭,帶着哭腔說:“哪裏都痛,哪裏都不舒服。”
程策也看她還能賣可憐,心放下來一半,托着她的手腕搭在被子上,給她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坐好。
秦也寧将她的頭發別到耳後,手背蹭着她的側臉,滿眼的心疼,憂心地問:“那怎麽辦?要不要再叫醫生來看看?多做幾個檢查?頭暈不暈?想不想吃點東西?”
程幼也賣完了可憐,心裏的委屈勁兒也消了,這才搖搖頭,強顏歡笑着說:“其實也還好啦,就是有點餓,你們先回去吧,我哥陪着我就行了。”
程策也也跟着說:“你們先回家吧,我待會兒給她點個外賣。”
媽媽急忙說:“怎麽能吃外賣呢?!你想吃什麽,媽媽給你做好不好?”
對妻子廚藝水平再清楚不過的程江岸試探道:“或者讓家裏的廚師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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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反駁:“不,媽媽給你做。”
程策也無語失笑,強行推着兩個人出了病房,說:“她估計明天就能出院了,回家再吃吧,別再來了,她還能好得快點兒。”
程幼也的爸媽從病房裏出來,嘴裏還在嘀咕,可憐的女兒,怎麽會遇到這種事。站在病房門口的陸憫往陰影裏一避,再去看兩人離開的背影,程幼也住院沒多久,他們就馬不停蹄趕來醫院守着,秦也寧和程江岸這兩個人,在商界是出了名的殺伐果斷、說一不二,多少年摸爬滾打,令業界人聞風喪膽的一對夫妻,見到女兒,眉眼間只剩溫情可憐。
程幼也能有用不完的力氣去愛人,想必和從小受無盡的愛意滋養有關,或許于她而言,付出愛是無比簡單的一件事,就像她很久之前就開始做的一樣。
陸憫的神情變得有些低沉,胸腔裏有些沉重的東西壓得他喘不過氣,他知道那是什麽。病房裏程幼也還在半撒嬌着和程策也笑罵,他們倆原來是兄妹,那天的事也有的解釋了。
懷裏的手機震了一下,陸憫打開來看,屏幕上只有冷冰冰的四個字:“馬上回來。”
這四個字背後,不知還藏着怎樣的怒火和怨恨。
他眸光一斂,走之前在病房門口又匆匆看了程幼也一眼,她眼角有一塊烏青,卻不妨礙她依舊眉眼彎彎。
就像是朝聖者在窺探殿堂的寶珠。
病房中,程幼也猛的想起了什麽,拉着程策也問:“陸憫呢?你見到他沒有?他還好嗎?”
腦海中浮現出陸憫擋在她身前的背影,她都這麽痛了,那陸憫得多痛啊?她一時間有點着急了,眼角溢出來一點眼淚。
“喊疼的時候都沒哭,怎麽一說起他來就哭了?”程策也替她蹭掉眼淚,安慰道,“救護車到的時候你暈倒了,他還醒着,後來被叫去做筆錄,聽說被經紀人帶走了,應該沒什麽事。”
程幼也點了點頭,手指交錯在一起,心亂如麻。
程策也正了顏色,提起車禍的細節:“撞人的叫劉奉君,無證駕駛,已經被拘留了,你認識他嗎?”
永平路,永平加工廠,還有幾天前那幾條沒頭沒尾的敲詐短信,果然不出她所料,程幼也點點頭,說:“認識,之前有點小矛盾。”
“他欠了債,在警局堅稱你們沒有矛盾,他是受人指使。”程策也從手機相冊調出來一張照片,上面是幾天前的轉賬記錄,“他确實有經濟上的困難。”
“所以有可能是那個人知道劉奉君和我有矛盾,其實是沖着我來的,”程幼也捂着臉,有些懊惱,“還把陸憫卷了進去。”
“別想了,劉奉君有私下調解的意願,他之後應該不敢再做這種事了,其餘的我會調查的。”程策也摸了摸她的頭發,又安慰了幾句,他這個妹妹,小時候從馬上摔下來都沒掉眼淚,短短幾天為了那個男的哭了兩次,青春期奮不顧身墜入愛河,真叫他痛心。
“哥。”程幼也低低地喊了他一聲,“能不能快點給我辦出院,我想回去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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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依舊是熟悉的低氣壓,燈不開幾盞,大部分家具擺設包括挂畫都是黑白色,像一座精美的墳墓。
陸憫推開書房的門,陸喬正在閉目養神,兩人僵持了一分鐘有餘,陸喬睜開眼,抓起手邊一本硬皮書,徑直朝他丢了過去。
陸憫毫不意外,擡起纏着繃帶的胳膊擋了回去,書撞上他的手臂,最後落到了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一觸即發。
陸喬怒目圓瞪,大聲吼道:“沒用的東西,你還有臉回來?!”
陸憫冷笑了一聲:“你不叫我回來,我也不會回來。”
這番挑釁讓陸喬更為氣急敗壞,他走到陸憫面前,擡手狠狠給了他一記耳光:“我養你這麽個東西到底有什麽用?!梁導演是你媽生前最想合作的導演,這個機會有多少人想要?關鍵時刻你出這種岔子,你對得起誰?你說你對得起誰!!”
“楊鎮還真是事無巨細地和你彙報。”陸憫沒再躲,硬生接下了這一巴掌,口腔溢出了血腥味,他自嘲道,“我對不起的是我媽,不是你。”
“你!!”陸喬擡手還想再打,卻被他擒住手臂揮開,他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那本書,重新擺回到書架上,《飄》的英文原著,很多年前的珍藏版,是他媽媽最喜歡的一本書。
“你真這麽恨我,不如殺了我,你應該早就想這麽做了吧?”陸憫留下一個冰冷的眼神,重重地摔上了門。
他拆掉了手機電池,把自己鎖進了房間,拉上窗簾,在平靜中等待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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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那天你很早就離開醫院了,你還好嗎?」
程幼也趴在課桌上,看着昨天發出去至今還沒有得到回複的消息,反複地退出重進,刷新着界面。
“他是不是生我的氣了,是因為我才會這樣的。”她埋起頭,手機屏幕暗了下去。
事故已經過去一個星期了,那之後再也沒有人見過陸憫,就連鐘煜都沒得到他的消息,他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許結年只能安慰她:“可能是忙吧,畢竟是明星嘛,而且不是說那天他還去警局做筆錄了嗎,那肯定還好好的。”
程幼也擡起頭,躊躇着在聊天界面編輯:「如果不想回我,告訴鐘煜讓我知道你沒事也好」
按下發送鍵前,她又敲敲打打了幾遍,最後全部删掉了。
起碼讓我知道你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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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北門口趕上周五放學的人潮,同學們紛紛側目而視,那邊那個女生,特別漂亮,還有點眼熟,不過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她接起電話,語氣不善道:“你在哪兒給我打電話?事辦成這樣你還有臉給我打電話,你最好把嘴關嚴了,不然別說錢你一分拿不到,我還能叫你身敗名裂,還想威脅我?你知道我是誰嗎就想威脅我?”
她扯着嘴角挂了電話,美目一轉,随機抓了個同學問:“你好,你認識一個叫程幼也的嗎?”
在伏北念書的,很難不認識程幼也,同學忙不疊點了點頭,恰好一回頭,往校門口指:“那個就是程幼也。”
程幼也拒接了老三的電話,給他發了條短信,叫他直接找鐘煜,她想自己靜幾天。
走了沒兩步,一個靓麗的身影攔到了她的跟前。
“你就是程幼也?”
程幼也沒精打采地擡眉,連來找她茬的人都懶得搭理:“你哪位?”
漂亮女生抱臂胸前,十分張揚道:“我是陸憫的女朋友,我聽說,你一直在糾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