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番外（一）
番外（一）
藺相思小的時候，還不明白許多道理。母親攤開新做的小棉衣，朝坐在炕頭的弟弟身上比劃。不過是剛出襁褓的幼兒，不會走路也不會說話，手裏攥着個青布荷包都能玩得不亦樂乎。
冬天還沒有來，可冷風吹起來已經足夠磨人。家裏的煤炭自然要等着過冬用，藺相思小手撐着膝蓋，身上的襖子不貼身，是親戚不穿送來的，一到外頭就容易從領口灌風。大約也是顧及到她的心思，母親将棉衣疊好收進櫃，解釋般安慰道，“弟弟好了，全家才會好。”藺相思乖乖坐在邊上，吸了吸發酸的鼻子，一次兩次聽下來，聽得多了，便也記住了。
父親的顏料店生意漸漸步入正軌，幾年過去，家裏總算是有了些積蓄，用不着再勒緊褲腰過日子。弟弟健康長大，肉肉的小臉蛋白裏透紅，已經會跟在藺相思身後跑，嗲嗲地“姐姐”“姐姐”叫個不停。母親每天在家裏準備一日三餐，等晚上父親回來，全家人一起圍在桌邊，吃着熱乎的飯菜，聽弟弟咿呀學語，聽父母講一些生活上的瑣事。那是一段平淡如流水的日子，然而往後回想，總是甘甜。
後來，父親越來越晚回家，按母親的話說，他那是交了不三不四的朋友，挨千刀地沾了賭。家裏成日空蕩蕩的，就連顏料店的生意也是因為有母親操持着，才尚且沒有到關門的地步。只是到了晚上，那個疲憊單薄的身軀，總還要面對一身酒氣的父親的叱罵。他要錢，她自然不肯給，兩個人争吵不休。年幼的弟弟轉頭躲在藺相思懷裏，不敢再看，藺相思伸手堵住他的耳朵，黑亮的雙眼望着那一處，在昏暗的角落裏映出光。
争吵以一聲響亮的巴掌結束，父親氣急敗壞地轉身摔出家門，被打破了嘴角的母親一個人垂頭趴在桌上，無聲哭泣了很久。
再後來，争吵越來越多，打罵不止，藺相思常常看到母親身上無意間露出的淤青痕跡。直到有一次，幾個陌生人到家裏來讨債，二話不說就開始亂砸東西，母親哆嗦着護住他們，終于受不住，從抽匣裏取出一沓錢，才總算把人打發走了。
當天晚上，又是一頓激烈的争吵。母親像是爆發了一般，不斷拍打着父親的肩膀，責罵不停。藺相思擁住緊抱着她的弟弟，輕聲安撫着他。争吵聲不知何時結束了，她踏進昏黃光線蔓延的邊緣，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正蓬頭散發、不顧形象地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第二天，藺相思睜開眼的時候，房間裏詭異地安靜。不同于以往，那是一種沒有人氣的空落。弟弟不在身邊，她起身去各處尋，可哪裏都不見人影。大門傳來響動，她趕忙奔出去看，卻只看見一夜未歸的父親。邁出的腳步被瞬間收回，藺相思怔怔面對着眼前高大的男人，不自覺又後退了一步。
母親帶着弟弟走了，沒有帶上她。
這是藺相思在接下來幾天父親暴躁的言行中，确定下來的消息。她常常抱住膝蓋一個人躲在房間裏，聽外頭叮鈴咣啷的響聲。偶爾聲音突然大了些，驚得她忍不住瑟縮起來。
父親沒有打她，不過撐了半個月，他就把她賣給了當地一家大戶做丫鬟。她年紀小，什麽也不懂，賣不了幾個錢，卻總歸能讓他手上不必那麽緊張。
藺相思被安排在竈間幹雜活。冬天的水冷，凍得她手指頭又紅又癢，腫起來像十根變了色的小白蘿蔔。
往後過了一年，那家人計劃離開徽州遷居上海。臨行前幾天，藺相思抽空回了趟家。緊閉的院門阻擋住她的腳步，她站在外頭，秋風掃過，傳來陣陣空落的回音。嫩黃的銀杏葉灑了一地，輕飄飄碰着她的肩，不知過了多久。
上海的夏季常有許多雨水，潮濕與悶熱并行，藺相思端着茶水進到前廳。聽人說，今日宅子裏回來了老夫人遠嫁的大女兒，她垂首走進去，将茶盞放在人前的方桌上，便離開了。只是沒想到了下午，管事竟來找她收拾東西，讓她收好了就在院外候着，一會兒自然會有人來帶她離開。
她被那位太太相中，帶去了霖園，做她十四歲女兒的伴讀。
只可惜好景不長，後來發生的一些事，後果延續了她的一生。
被人趕出園子，藺相思只得在街頭流浪，身無分文，肚子餓得咕咕響。
食物的香氣彌漫，她停在一家包子鋪前，瘦弱的小腿再挪不動腳步。
“姑娘，買包子不？我們家的肉包子，皮薄餡厚，好吃的不得了，保準您啊吃了還想吃！”
皮膚黝黑的少年吆喝得熱情，咧開的大嘴露出明晃晃八顆牙齒，藺相思直覺想要應答，剛張開口，想到什麽又沉默着垂下目光，低頭看看包子，又擡頭看看少年，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窘迫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給我來個包子。”
她愣怔地看着眼前突然冒出來的一只手，細白的手心裏還靜靜地躺着兩枚銅板，銅板的主人是個同她一般大的小姑娘，聲音脆脆的，一下子就驚得她回過神來。
“好嘞！”
那名少年動作麻利地用油紙取出一只包子，接過銅板的同時遞了出去。
藺相思的目光就跟着那只手移動，怎麽都移不開眼。
“嚯，好燙！”
小姑娘兩手交替，來回捧着剛出籠的包子，即便有紙包着，依然有些燙手。似是有所察覺，她擡起頭，騰騰熱氣中，烏溜溜的眼睛直直盯着藺相思，沿着她緊巴巴的視線一路跟到自己手裏的包子上。
“你也想吃？”
意識到自己的目光過于明顯，藺相思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小哥，麻煩再給我張油紙。”
“好嘞。”
只見那姑娘一手一張油紙，從中間把包子掰成兩半，然後遞了一半過來。
沒有懷疑，沒有猶豫，沒有憐憫。
只有那句女聲，脆生生的，宛如風中風鈴。
“喏，給你。”
兩個人站在街邊各自吃完半只包子，藺相思見那姑娘拍拍手，轉過頭來， “我叫田小滿，你叫什麽名字？”
藺相思聞言環顧四周，撿起一塊小石頭，蹲下來在地上一筆一畫寫成字。
“你……不會說話？”田小滿注視着她安靜的側臉，猶疑地問。
地上的三個字歪歪扭扭，但好歹能夠讓人認出來。田小滿指着後兩個字，歪着頭念：“相、思？”
說完，她又回到前面，指向第一個字，惆悵開口道：“這個字太難了，我家小姐沒教過我。”
“不過沒有關系，我就叫你相思，好不好？”
見藺相思點頭，田小滿雙手扣着膝蓋，朝她挪了兩步，好奇地問：“相思，你家在哪兒？”
說完，她反應過來這個問題問得不好，于是改口道：“相思，你住這附近嗎？”
藺相思搖搖頭。
田小滿見她狼狽的模樣，似乎身上也沒什麽錢，想了一想，謹慎開口問：“那……你有住的地方嗎？”
見藺相思依舊搖頭，她于是上前追問：“那你有打算去哪兒？”
去……哪兒？
聽到這個問題的藺相思頓時茫然了，她好像根本就沒有可以去的地方。
“太可憐了，實在太可憐了！”田小滿生動擰起兩道彎眉，捶膝感嘆道。
她眼中的藺相思如此弱小，她手臂一揮拍上她瘦弱的肩膀，頗有幾分救人于危難之中的豪邁，動情道：“以後你就跟着我，好不好？我們府裏可多人了，多你一個不多。一會兒我就帶你去見陳媽，她帶我一起出來的。她人可好了，一定會同意的。”
“不行！”
“為什麽？”見陳媽一口回絕，田小滿忙湊上前追問。
陳媽掃了眼默默無言的相思，将小滿拉到一邊，壓下聲音訓：“你當府裏是什麽地方，什麽人都能進？要是被發現，可有的你苦頭吃！”
“可相思真的很可憐，要是我們再不幫她，她就真的沒地方去了。”田小滿說着，搭上陳媽的手臂，急得直跺腳。
陳媽耳根子軟又拗不過她，為難地回頭瞧了藺相思一眼，那孩子穿着破舊的衣裳，雙手躊躇着絞在身前，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望着她，純淨又令人憐惜。
“我保證，相思一定會很乖的。對不對，相思？”
藺相思站在原地看田小滿給她使眼色，于是愣愣地點了下頭。
天邊已有一抹暗色，陳媽捧着手中的漆盒，看兩個圍在身邊的姑娘，轉身對藺相思道：“小姑娘，這樣，如果你願意，就先跟我們走。到了地方，我再帶你去見我們管事，看他怎麽安排，好不好？”
田小滿一聽，頓時高興地拍手鼓掌。陳媽看她激動的模樣，臉上卻是笑不出來。天色不早，她還急着回去，于是叫來一輛洋車，三個人乘上去，就趕快回府了。
車停在偏門，田小滿拉着藺相思下來，熱情地支招，“今天是我們大小姐回門的日子，人多又雜的，天又黑，你跟我們走進去，保證沒人能發現你。”
話還沒說完，陳媽就立刻搶斷了她的話頭，“又不是做賊，搞那麽偷偷摸摸幹什麽。李管事該是在後院忙活，待會我們直接就去找他，人能不能留，還得他說了算。”
田小滿聽着，朝藺相思吐了吐舌頭。兩人先後走進去，行了一段路，天已經完全黑了，可藺相思始終不敢擡頭看，只是時不時會有人從身旁經過。
“陳媽，東西取回來了嗎？”采蓮正好從竈間出來，迎面見着她們，停下腳步問。
“拿來了拿來了。”陳媽說着把手裏的漆盒遞出去，問：“李管事是不是還在這兒？”
“李管事剛去前廳，聽說有個小厮做事疏忽，出了纰漏，他正在氣頭上呢。要是您沒什麽事，還是不要現在去招惹他為好。”說到最後，采蓮朝陳媽露出一個彼此心知肚明的微笑，好意提醒道。
“這……”陳媽頓時為難了。竈間裏忙得熱火朝天，又有丫鬟出來，一見陳媽回來了，忙拉她過去幫忙。陳媽躊躇着步子，一步三回頭。
采蓮捧着手裏的漆盒，見田小滿還待在原地，輕輕敲了一下她的腦瓜，調笑道：“愣着幹什麽，還不趕快去幫忙？”
話間，她瞥到一旁的藺相思，只覺得身形有些陌生。可天黑燈火又暗，她還有事要忙，不過留意了一眼，她就離開了。
田小滿看這裏全是人進進出出的，牽上藺相思的手悄悄帶她去了柴房。房門打開，她讓藺相思走進去，掩上門留住一條縫，站在門外道：“相思，你先在這裏待着，現在人多，等我忙完了就來找你。”
藺相思點點頭，眼前最後一絲明亮的光線消失，房門合上，也阻斷了外頭那句清亮的人聲。
“田小滿，你在這兒做什麽呢？”懷香狐疑着看向小滿身後，就只有被她死死掩住的兩扇門。
“沒什麽！”小滿睜大眼，答得飛快。
“沒什麽？”懷香仔細觀察着她的神色，叉上腰道：“我看你是又在這兒偷吃了吧。”說着，她伸手扒向田小滿的後背，篤定她在身後藏了什麽東西。
田小滿受不住她撓癢癢似地亂扒，忙張開空空的兩只手以示清白。見懷香仍然沒有要走的意思，田小滿忙搭上她的後背，推着她往外走，裝作急忙道：“走走走，幹活去。”
柴房裏的光線幽暗，只有從打開的窗外頭洩進來的亮光可以讓人勉強視物。藺相思抱住膝蓋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聽屋外偶爾傳來的喧鬧人聲，熱鬧的氣氛，讓她漸漸安下心來。
只是這安心持續不了多久，只聽外頭突然一陣忙亂的腳步聲，人聲吵鬧，藺相思越聽越不對勁，想要打開門縫瞧一眼，然而伸手一推，房門紋絲不動。
她頓時慌張地站起身又用力推了一次，房門似乎是被人從外頭上了鎖，她拍了又拍，始終無用。
空氣中隐約彌漫着燒焦的氣味，藺相思聞到那味道，不禁咳了幾聲。她走到窗邊，視野內雖有遮擋，卻不難看到近處的火光。
應該是有一群人在救火。
窗沿很高，她一邊咳一邊合上窗，又走回門前慢慢坐下。
後背靠上去，她仰起的頭還沒貼上門，身後支撐的力道消失，藺相思往後倒的身體随着打開的門跌出去，她的後腦勺“砰”的一聲撞在堅硬的地面上。
門後的小厮手裏拿着取下的鎖，面對突如其來的一幕，不知所措地看向站在不遠處的秦笙。剛才笙少爺叫他去拿鑰匙，他怎麽也想不到這房裏竟然還有個丫頭。
藺相思還躺在地上被撞得沒回過神來，後腦勺的疼痛一波又一波，連綿不絕。她隐隐可以看到頭頂上方，離她不遠的一個身影。
那大概是命運的一聲響，震得她頭昏腦脹，眼花發麻，讓她在一片喧嚣與熊熊火光中，遇見了秦笙。
這是番外一，番外二會發在正文結局後。
其實很快就會完結了，下一章更新時間确定了，我會提前兩天貼在評論區，謝謝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