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宴席直到半夜才結束。
秦蘇他們差不多是最後走的,趙鴻正坐在位子上看那幾個丫鬟忙着收拾,目光落在彎着背與懷香談笑的采蓮身上,看她腦後那條烏黑的麻花長辮從背上耷拉下來,前劉海下一雙利落的眉眼含着隐約的笑,打從剛才從外面回來開始,就沒冷下來過。
怎麽從前就沒注意到過這丫頭?
他一面瞧着,不由摩挲起下巴。
秦蘇喝了半醉,她斜斜瞟了眼趙鴻正,見他目光猥瑣,又是那副熟悉的肥膩嘴臉,禁不住發出一聲冷哼,仰頭飲盡了杯中酒。
“走吧。”她搖晃站起身,抹了把唇。
采蓮正巧來這桌收酒,見秦蘇起身,于是手放酒瓶上,笑問:“大小姐可是喝完了?那采蓮就把瓶子收走了。”
一旁的趙鴻正想也沒想,直接伸手蓋上了她的手背。
掌心下的肌膚細膩潤滑,像是一尾魚,他來不及握住,就呲溜一下子逃開了。
趙鴻正感覺手裏空蕩蕩的失落。
而那引得他這般心神蕩漾的人兒正垂着頭,慌張收回的手放在身前交握着。
“姑爺可是還要些酒?采蓮這就去拿新的過來。”
趙鴻正只好尴尬地握住瓶身,假意搖了搖,故作驚訝道:“原來已經空了?”
“不用麻煩了,”他對采蓮擺擺手,道,“正好我也喝得差不多了。”
說完,他貼上秦蘇,扶住她搖晃的身子,準備同她一起回去。
走了沒幾步,剛邁過門檻,秦蘇就皺眉甩開了趙鴻正的手臂,不去看他,一個人徑自朝前慢吞吞邁着步子。貼在婀娜腰肢後的順滑面料随每一次走動生出細膩的褶皺,不留痕跡。
趙鴻正舔了舔嘴唇,倒也沒說什麽,只是搓了下手心,就又跟了上去。
第二天,秦府。
有丫鬟在園子裏又見着趙鴻正,男人看上去倒是一臉春風得意,也不知是來做什麽,叫人難免心裏犯起嘀咕。畢竟這位姑爺除了逢年過節,可從來見不着面。
趙鴻正今天是奔着事兒來的。他得了件寶貝瓷器,特意包裝好了給老夫人送來。東西很快送出去,他卻邁着步子拐了個彎,徑直來到花園。
趙鴻正坐在當中的亭子裏,叫人泡了壺茶,慢悠悠喝着,視線飄到不遠處那幾個丫鬟身上。
都是些熟面孔,算不得漂亮。
正這麽瞅着,采蓮從另一條道上走出來,端着一碟糕點,停下來同她們笑着講了幾句話。
他立刻挺直了身子,視線被吸引過去。
昨日細膩的觸感猶在,趙鴻正禁不住梗着脖子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起采蓮來。
說不上多美,可就是瞧着舒心,特別是昨晚那股子神韻,讓他看了莫名心癢。
放下手裏的茶杯,見人走了,趙鴻正于是也起身,輕輕拂了拂衣衫,提起腳就朝西院走了。
齊芳正對着鏡子理發髻,聽懷香說趙鴻正來了,當下有些詫異。畢竟這位姑爺同她向來沒什麽交集,今日突然拜訪,總不可能只是為了打聲招呼。
請了人進來,齊芳到桌旁坐下。
趙鴻正不過含笑客套幾句,她一一應下來。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話,齊芳留心琢磨着他臉上的神情,就見趙鴻正微微挪動了身子,停下話頭。
他這樣一動,她就明白接下來要切入正題了。
“其實今天過來,”趙鴻正探過脖子,臉上揚起一抹讨好的笑,“是想求六姨娘一件事。”
齊芳想不出會是什麽,只是看着他問:“什麽事?不妨說來聽聽。”
“六姨娘身邊的丫鬟采蓮……”趙鴻正說着嘿嘿笑道,“我瞧她相貌端正,沉穩體貼,喜歡得緊,就生了帶在身邊的心思,就是不知道六姨娘是否願意割愛,将她給了我?”
“你說采蓮?”齊芳怎麽也沒想到趙鴻正會提出這種要求,不由重複确認道。
要擱平常,送出去個丫鬟她自然沒什麽意見,還能算個人情。可采蓮不一樣,怎麽說她都陪了她這麽多年,兩人間的情分又哪裏是那些普通丫鬟可以比的。
可仔細想想,憑采蓮的身份,能做上趙鴻正的小妾,似乎也沒什麽不好。
這麽一思量,齊芳故意裝作為難道:“采蓮能被看上,是她的福氣。只是這麽多年,我也習慣了她跟在身邊伺候,突然要把人送出去,難免有些舍不得。不如這樣,請姑爺過兩天再來,我也好同采蓮好好講講。到時,我再給姑爺答複,可好?”
齊芳都這麽說了,趙鴻正也不好再提什麽意見,只得先笑臉謝過,應下來。
原本以為不過是個丫鬟的事,簡單得很。沒想到這齊芳一時不肯下決定,還要拖他個兩天。趙鴻正一出來,便忍不住啐了一口。
不過一個從小小商戶家出來的姨太太,倒學會了在他面前擺身份?若非他有所求,又哪裏會正眼當她是個人物。
同行的小厮迎上來替他拉開車門,趙鴻正站在一旁剛打算上去,突然想起什麽,又直起身子吩咐道:“你去幫我打聽六姨太齊芳家裏,最近有什麽消息,都回來告訴我。”
“是。”
吩咐完,趙鴻正終于安心上車了。
左右那齊芳心思沒個準頭,那他就花點時間幫幫她,好讓她盡快做出他滿意的決定。
采蓮正同小滿一起坐在後院的石凳上幫她剝豆,兩人閑聊着,就看懷香輕快地走過來,在她們跟前站定,止不住激動地說:“采蓮姐,恭喜啊。”
“恭喜我什麽?”采蓮不明所以,擡起頭笑問。
“剛才我在六姨太房裏伺候,結果碰上了趙姑爺。我尋思這位姑爺可從沒單獨露面過,肯定揣了什麽心思才來。果然‘無事不登三寶殿’,你們猜怎麽着?”懷香說着也找了一處坐下,接着道:“原來他是看上了咱們采蓮姐,想要跟六姨太讨過去做小妾呢!”
未注意到采蓮逐漸收斂的笑容,懷香手臂搭在桌沿上,依舊說得起勁兒,“這可不就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從今往後,咱們采蓮姐也是有身份的人了,丫鬟伺候,穿金戴銀的,多體面。”
“這有什麽好。”小滿手裏的活不停,低頭應道,“瞧趙姑爺肥頭大面的模樣,給我都不稀罕。”
“嘿你這丫頭,”懷香聞言手一拍桌面,頗有股子恨鐵不成鋼的氣勢,“要不怎麽說你不求長進只知道吃呢,人趙姑爺什麽身份什麽地位,能被他看上的人,可就這輩子衣食無憂了,還用得着天天窩在這下人堆裏看人眼色?”
“能被他看上,嫁過去,不照樣要看他臉色?”小心翼翼收集起剝出來的小青豆,小滿将它們全部倒進碗裏,一想到一會兒有陳媽來炒豆子,心裏不由更加期待,捧着一只碗,好像都已經聞到了香味。
被辯駁得突然沒了話,懷香一股氣憋在胸口,轉臉看向一直默不作聲的采蓮,道:“采蓮姐,你說。”
她相信采蓮一定是跟她一樣的想法。
采蓮聞聲回過神,卻仍有些恍惚,她放下手裏的豆子,勉強笑了笑,心思并不在這兒,只是說了句“你們聊”,便倉促着起身,走了。
桌上的青豆四處滾落,有三兩顆跌到地上,田小滿心疼地将它們全部拾起來,擡頭茫然地問:“她去哪兒?”
“誰知道呢。”懷香望着那個匆匆的背影,也是不明白。
“東西倒是好東西,只是聞着味道濃了些。”齊芳捧着手裏的胭脂盒,再放到鼻尖輕嗅,搖搖頭将盒子蓋上,這味道她還是不喜歡。
正準備打開下一盒,齊芳坐在凳子上,卻是被突然進來的采蓮吓了一跳。
“你這丫頭,有什麽急事,匆忙成這樣?”她擡眼一瞧,卻也沒責怪什麽,繼續打開手裏的胭脂盒子,放到鼻尖聞了聞。
采蓮站在她身後,看她手裏的動作,也不說話,只是眼眸黯淡,漸漸顫動出淚光來。
她驀地跪在地上,溫熱的一滴淚像是斷了線珠子,從眼眶裏跌落下來。
“小姐……”她輕念。
齊芳手裏的動作一頓,神色微動。
“小姐,采蓮求你,不要将我送給那趙姑爺。”
齊芳聞言放下手上的東西,轉過身,軟下聲音問:“你都知道了?”
采蓮跪在她膝前,仰起臉,不住地點頭。
“這事原本我也是想要找你商量的。”齊芳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痕,不解地問:“只是,你就這麽不願意?”
“不願意,采蓮不願意。”
“采蓮從十四歲起就在小姐身邊伺候,盡心服侍,跟來秦家。采蓮從沒求過什麽,如今只求小姐不要把我送出去,就讓我一直陪在你身邊,好不好?”
“這怎麽行,豈不會委屈了你?”齊芳看着眼前不斷哭泣的丫頭,聽她聲聲訴求,懇請她将她留下,心有動容,卻不明白她的執着。
人都是為自己好。在她眼裏,嫁給趙鴻正對采蓮來說,不失為一個上等的選擇。
就像她十七歲嫁給秦垚,從平凡人家的女兒搖身一變,成為人人豔羨的秦家六姨太。如今八年過去,她依舊算得上年輕。自然也幻想過另一種青春的生活,但若是叫她重來一次,她依舊會選擇現在的路。
可人與人,終究是不一樣的。
過了兩日,趙鴻正又來了。
男人臉上挂着笑,被丫鬟迎進來。齊芳站起身,剛要開口,卻是被他打了聲招呼搶先一步。
“六姨娘這兩天可好?” 趙鴻正開口問,一身輕松的模樣。沒等齊芳回答,他又說:“昨日我碰上周康,恰巧從他那裏聽說六姨娘的哥哥最近連開了兩家古玩店,不知生意如何?”
齊芳不明白他問這個做什麽,狐疑看了男人一眼,只是如實說:“那是他的愛好,至于生意上的事,我從不過問。”
趙鴻正垂下眼,更彎了彎嘴角,又看向齊芳,“那不知六姨娘是否曉得,他因為這兩家店拉下不少虧空,竟然去找了流氓頭子吳惟南借錢。那吳惟南向來就是靠借錢吃利息賺甜頭的,如今利滾利,怕是積了不少。”
“你說的是真的?”齊芳掩下心頭的驚慌,定睛看着他問。
“自然是真。”趙鴻正點下頭,肯定的語氣叫人不得不信。
“那你知道,他欠了多少?”
“不多不少,正好四萬。”
齊芳禁不住身形一晃,好不容易扶住手邊的桌子站穩。
“六姨娘放心,怎麽說咱們都是一家人。”趙鴻正看她那模樣,不緊不慢安慰道:“昨個我聽說了這事,就立刻派人拿了兩萬補上。剩下的兩萬,來前我已經吩咐了手下人去銀行,過一會兒就能送來。
“你……”
齊芳還沒徹底反應過來,她面對趙鴻正,突然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六姨娘也不必介意這四萬塊,若今後還有需要用錢的地方,不妨直接與我說。問親戚借錢,總比在外頭欠流氓的債好。再者,這也算是我為了向六姨娘表示求娶采蓮的誠意,也希望六姨娘能明白小輩的一片心意。”
齊芳聽着,仍舊說不出話。只是搭在桌沿的那只手突然落下來,失了力道般在空中晃過,茫然垂在了身側。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昨天的事傷了神,采蓮從今早起來開始就覺得沒什麽精神,整個人恹恹的。吃過午飯她就回了屋裏休息,正趴在桌上快要睡着的時候,隐約聽到有開門聲響起。
以為是懷香,她撐開眼皮悶聲問了句:“懷香?” 誰知竟突然被人抱了個滿懷。
采蓮忙掙脫站起身,連覺都一下子醒了。
“姑爺……” 她看着眼前突然出現的趙鴻正,慌張退了一步。
“喲,把你吵醒了?”趙鴻正嘿嘿笑了兩聲,道:“醒了也好,睡覺多沒意思,不如陪姑爺玩點有意思的。”說完,他伸出手就要來抓她的肩膀。
采蓮後退着想要繞開逃出門去,卻被攔腰抱住,拖回了小桌上。
她驚慌間喊叫出聲,趙鴻正忙捂住她的嘴,堵住了她的聲響。
“乖,不過是帶你玩玩,你喊什麽?喊得人過來了,吃虧的也是你自己。”趙鴻正抵在采蓮身上,越貼越緊,“這麽漂亮的小嘴,怎麽就不會說些漂亮話來聽聽。”
說完,他依舊捂着她不放,只是用空出的那只手去解她衣服上的扣。
采蓮扭動着身子,掙紮着手臂不斷揮打在他身上,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一下子把趙鴻正推了開來。
她狼狽地站起身,後腰那塊被桌角頂得生疼,采蓮只是哆嗦着手想要把身上的紐扣扣上,卻猛地被人大力甩了個耳光。
“死丫頭,敢推我!”趙鴻正磨了半天沒了耐心,氣急之下,下手更毫不留情。不一會兒,采蓮的臉上就腫了一片。“爺為了你可是白白花了四萬塊錢,堵得那六姨太都不敢吱聲。你倒好,記不得自己的身份,給點溫柔,倒學會蹬鼻子上臉了。”
說完,趙鴻正偏頭啐了一口,罵道:“真是給臉不要臉。”
采蓮仍舊被打得有些發懵,她散着頭發,只覺得耳邊陣陣嗡鳴。隐約聽着趙鴻正罵罵咧咧,講到了六姨太,講到了債,講到了四萬塊錢。她茫然站在那兒,好像一條任憑風吹的破敗小船,湧浪襲來,沖破她孱弱的身軀。她沒有抵抗也無力抵抗,于是轟然傾塌,沉沒進冰冷的海裏。
快到晚飯的時候,因為來了客人,底下人手不夠,懷香于是喊采蓮出來幫忙。一個下午,她好像就沒怎麽見她從房裏出來過。
采蓮一個人坐在窗邊,正雙手捧着桌上的錦盒,看着裏頭的銀镯發愣。她的右手腕上白白淨淨的,又恢複到了以往什麽都沒有的空落。
她換了身新衣服。
聽到懷香的呼喚,她忙應了一聲,将錦盒收起來。
來的客人是高俨和其他幾位秦有榕的朋友。要說高俨這人,只要他來上海,就沒少往秦家跑過。秦家上上下下,就沒有不熟悉他的。
席間,因為六姨太的吩咐,采蓮端了一瓶酒上桌。不過将酒瓶放下,她就轉身離開了。
高俨正在和旁人談笑,眼角餘光瞥到她的身影,故意擡起酒杯抿了一口順勢看過去,卻也只是收獲了一道背影。
“怎麽,不開心?”飯後的空閑時間,高俨偷偷溜出來,如往常般在後院的角落看到獨自一人的采蓮。
“沒有。”采蓮垂下眼,只是笑了一下,輕輕回道。
“還說沒有,”高俨彎下身子對上采蓮的視線,伸出手指,“眼睛都腫了。說,是誰欺負你了,我幫你教訓他。”
“真的沒有。”采蓮這次卻是真心笑了,不過也只維持了一瞬。她擡起頭,問:“那位吳小姐呢?怎麽今天沒一起過來。”
“她?”高俨往後退了一步,身子靠上牆,“太吵了,簡直讓人不得安生。”
“少爺難道不喜歡她嗎?”
“怎麽可能。”高俨像是十分嫌棄這個問題,撇着嘴回道,“她那麽兇,哪裏能夠讓人喜歡。”
“那少爺為什麽要娶她。”
高俨摸了摸鼻子,突然笑得有些尴尬,“這不是家裏安排,沒辦法嗎。”
采蓮靜靜聽着,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又開口問:“那少爺以後會想要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姑娘嗎?”
“你是說……小妾?”高俨看着她的側臉,倒回答得誠實,“這個,我要是敢娶,吳應雪大概能把我撕爛了。”說完,他自己又不好意思地幹笑補了一句,“我慫。”
采蓮聞言揚起嘴角,也不看他,像是想了很久,“采蓮今天來,其實是想同少爺告別的。”
“告別?”高俨立刻從牆上彈起來,“你要去哪兒?”
“家裏人給我安排了門親事,采蓮這次回去,便是要同那人成親的。”
“什……什麽人?”高俨聽她一字一句沉穩的語調,聲音落進耳朵裏,他卻好像突然不會說話了,磕磕絆絆結巴起來。
可采蓮明白他的意思。
“是住在我們隔壁人家的小兒子。”她仰起臉,平靜的臉上帶着笑意,帶着對未來真心的憧憬,“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只是後來因為我跟着六姨太做了人家丫鬟,便沒了聯系。如今他人在家鄉,開了間饅頭鋪,生意也算紅火。如今就只等我回去,成完親,陪他一起經營。”
“那,你什麽時候回去?”高俨呆愣愣地看着她,依舊有些沒緩過神的模樣。
“明天。”
“這麽快?”男人脫口而出。
“這應該是我同少爺最後一次見面了。”她擡起眼,晶亮的眸裏映着溫柔的月光,“采蓮會一輩子記得少爺的好,也希望少爺能夠真心快樂地活着。”
後院的燈火暗淡,拉開了一道細長的影子。高俨站在原地,注視着漸漸遠去的熟悉背影,那是他認識了很久的一位姑娘。
姑娘有着一雙利落的眉眼,留着額前劉海,腦後秀麗的黑發彙成一條麻花長辮,壓在她微微伛偻的背上。伴随平穩的步子,輕輕敲打在柔軟的衣料上。
晚風吹開了沉悶,涼涼拂過耳畔。仿佛揭開了心上一層朦胧的紗,留得半晌清明,終以一聲嘆息落幕。
本來想兩章一起放出來的,敢不出來了。
下一章回歸主線,希望能盡快趕出來。如果能确定時間,會貼在評論區。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