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仲夏的街頭，熙熙攘攘，不少商販在路邊叫賣，拉洋車的排成一溜，脖子裏挂着條灰白毛巾，大熱的天，也不知是該盼着生意來還是不來。
高俨站在一家賣首飾的攤前，鼻梁上一副金絲眼鏡，一身齊整爽利的灰色西裝，倒與這地方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吳應雪還在隔壁古玩店裏待着不肯出來，他也懶得去催。那小姐脾氣向來不好，催了也只能是他碰一鼻子灰。
攤上擺了幾只镯子，先不論價錢，花樣瞧着倒有幾分精致。高俨拿起一個在手裏端詳着打發時間，像是想起什麽，驀地勾了勾唇。
“你要給我買那個，我可絕對不收。” 熟悉的音調從身後傳過來，高俨不必回頭，就知道是誰了。
“我也沒打算給你。”他放下镯子，平平回了一句。
“那你是要買給誰？”吳應雪一聽，不樂意了，上前揪住男人的耳垂，提起胳膊肘就往上拉，“你是不是又看上哪個小賤人了？說，除了我，你還能給誰？”
高俨順着她的力道被迫歪下頭，吃痛“诶诶”了兩聲，也不顧上面子，直說“沒人沒人”，才終于被放開。
他捂上耳朵，輕輕揉轉着，不滿道：“你好歹也是一姑娘家，能不能文雅點，整天‘小賤人小賤人’挂在嘴邊，也不臊得慌。”
“怎麽？嫌我不夠文雅？”吳應雪斜斜瞟了他一眼，哂笑道：“要不是你們這些男人一個個見色心迷，只知道在外花天酒地惹麻煩，你當我樂意費那力氣在你身上？”
“得得得，都是我不對，行了吧。”不願和她争辯，高俨放下手，露出發紅的耳朵，問：“都看完了？要完了就走吧，婚宴可不等人。”
“急什麽，你又不做傧相，橫豎也是有別人招待，想我們昨個才到上海，我這身子到現在還有些乏呢。”
高俨默不作聲瞥了她一眼。
想他去年冬天離開上海，原本打算再過一個月回來，只因提前收到秦遙和夏家公子婚禮的請柬，就把行程提早了。他原是要獨自來的，誰承想那吳應雪非要跟着，跟就跟吧，他也沒轍。只是這位小姐架子忒大，事事要他伺候，煩都煩死了。
“走吧。”他全當沒聽到她的抱怨，邁開腳步先行。而那吳應雪說歸說，見高俨走了，必然還是要貼到他身側，跟上去的。
婚禮定在了卡爾登飯店，秦遙一襲婚紗端坐在鏡前，白紗瑩潔無痕，透着朦胧的純淨的光，那是即将邁入婚姻的愛情的期許，神聖而美妙。
廖孟秋和秦有榕陪在她身側，夫家的汽車已經來了。田小滿在後頭幫忙托起披肩，秦遙站起來，平靜的眼裏閃着光，看向母親。
這将是她最後一次以完全純粹的女兒身份，接受一段人生的告別。從此以後，她也會是別人的妻子，也會成為別人的母親。
廖孟秋扶上秦遙的手臂，攏了攏她披在身側的頭紗，不住地滿意地點點頭，多少句贊美，多少句期盼，到最後說出口的，也就只剩一句“到了夫家可就不能再任性了”。
秦遙不由笑了，她傾過身，輕輕抱住廖孟秋，眉眼溫柔念道：“媽，我走了。”
輕透的薄紗一角在風中翻飛，飽含着人們的祝福與豔羨，熱烈的紅色是最真摯的期盼，唯願這對愛人可以得到長久的幸福。
秦笙正對着鏡子打領帶，藺相思從門後斜着身子冒出一個頭來，小巧的臉上帶着笑。
她從早上開始便一直這樣，笑眯眯的，也不知是因為什麽心情這樣好。
可秦笙知道。
“這麽開心做什麽？又不是你結婚。”他調整好領結，取下架子上的西服外套，走出門。
藺相思乖乖地讓開路。
秦笙就站在她身邊，在她注視的目光下低頭理了理袖口，放下手臂，又整了整襯衫，擡起頭，剛要邁步，卻又轉過來。
“想不想和我一起去？”
他看着藺相思眼中不可思議的神色，仿佛在說“我可以嗎”。任由她驚訝，他只是上下瞧了她一眼，道：“不過得換身衣服。”
鄒嬸幫忙挑了條月白色的半袖裙，花媽媽将她的頭發散下來整理好披在肩後。換上鞋子，藺相思躊躇着，不自然捏着雙手走出來。
秦笙原本坐在沙發上随意翻着報紙，擡起頭，他的視線恰巧觸到她不自然的閃避的目光，不過停留了一瞬，他站起身，走到了她面前。
“還差樣東西。”他伸出手，從口袋裏拿出一枚精巧的花瓣狀頭飾，輕輕別在她頭發的一側。
藺相思的視線還停留在他落下來的手上，秦笙已經微微彎起手臂在她跟前，偏頭看着她道：“走吧。”
悠揚的樂隊演奏配合着不斷湧動的清澈噴泉，一派和氣的賓客談笑聲中，一身西裝筆挺的新郎終于牽着新娘的手緩緩入場，有花童拉着長長的披肩跟在身後，人們站在紅毯兩側滿含笑意地鼓掌，目送這對戀人結成姻緣。
那一路不長，飄揚的花瓣間，夏游翡同秦遙相視一笑，鄭重為她戴上了刻有他們印記的婚戒。
那是此生難忘的甜蜜，延續下真情與守候，永久留存。
“來來來，大家笑一笑。”拍照的師傅站在草坪上招呼臺階上的人們，秦蘇挺直了腰背面向鏡頭，秦婉剛生下孩子不久，透着為人母的優雅從容，秦有榕綻開嘴角，眉眼彎彎。而秦遙站在中間，手裏捧着玫瑰花束，頭微微靠向夏游翡，笑得溫和生動。
黑白照片定格，終于刻下永恒。
婚禮儀式結束後，夏游翡和秦遙乘車返回了秦府，一個換上了長衫馬褂，一個換上了紅裙嫁衣。兩家的長輩受他們磕頭敬酒，偌大的宅子，一直熱鬧到深夜。
采蓮忙裏忙外地端酒上桌，碰到高俨那一桌的時候，她微微一愣，随即反應過來，放下東西便離開了。
高俨也看到她，只是瞥了一眼，就又轉頭回答身旁吳應雪的話。
酒過三巡，各家長輩們基本都已離開，只剩下一幫小輩們還在鬧騰。秦垚站起身，等夏家的人走了，擡手敲了敲秦笙身前的桌面，示意他跟過來。
走進書房，秦垚雙手背在身後，轉身看向秦笙。
“盛家退婚了。”明亮的燈光裏，秦垚的聲音沒什麽起伏。
“我給你安排了餘家的二小姐，明天和她見個面吧。”
秦笙垂頭靠在門邊，沒有表情沉默了一會，淡淡道：“不必了。”
“那就換陳家的三小姐。”
“不用。”
“你想要哪家的小姐？”
“我都不要。”秦笙一邊說一邊擡起眼，站直了身，重複道：“我誰都不要。”
“秦家的三少奶奶，必須有人。”秦垚也不同他争，只是壓着語氣，含帶命令。
“誰？哪家的小姐？”秦笙直視看向他，沉靜的臉龐透着些許疲憊，“這麽做，到底是為了誰呢？”
“當然是為了秦家。”秦垚沉下嘴角，似乎并不滿意他此刻的狀态。
“可你知道的，”秦笙目光坦誠望向他，冷淡的口吻表露出真實的心跡，“秦家對我來說，并不重要。”
從小到大，從他降臨人世，咿呀學語，蹒跚學步，他一點點長大，在他瘋狂的母親的冷眼下，和心裏只有他母親的父親的忽視下。這個家不是一開始就不重要，而是一點一點變得不重要。
秦笙擡起眼，大約他的眼底是始終留有十二歲那年燃燒盡他母親的生命的那場火的，他沒有得到過她一絲一毫的陪伴，一絲一毫的憐憫，他只收到了一地的灰燼，在殘風裏紛飛，剩下冷漠。
秦垚靜靜立着，在秦笙別有深意的一眼裏，看着他轉身離去，突然再也無法發出一聲音調。
月色皎潔，采蓮背靠着後院的圍牆，忙過了一陣子，在這裏享受清閑。
“一個人躲在這裏做什麽？怎麽不去和他們一起玩？”高俨不知何時走近，一張口，吓了她一跳。
“高少爺……”采蓮忙站直了身子低頭輕喚，高俨只是擺擺手，大方道：“這裏沒有別人，不必見外。”
采蓮于是握了握雙手，問：“少爺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昨天。”高俨随她一起靠在牆邊。
“這镯子很适合你。”他垂眼看到她手腕上的銀镯，突然道。
“哪裏。”采蓮低下頭，聞言摸了下自己的手腕，“都是少爺的眼光好。”
高俨聽了一笑，此刻身心放松，他仰頭朝後靠着，愉悅開口：“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有發生什麽有意思的事嗎？”
“倒沒什麽，”采蓮望着眼前昏暗的燈光，心頭一片明朗，“只是您走前一直念叨着的三少爺的喜酒，怕是喝不上了。”
“為什麽？”
“盛家退婚了。”
“什麽？退婚？”高俨瞪大了眼睛，側過身直接面向采蓮，想一想，又靠了回去，“我一點也不驚訝。”
秦笙這人身上，發生什麽都有可能。
采蓮忍不住抿嘴一笑，倒也習慣了他這種不自知的幽默。只是半年不曾相見，那笑意卻是好一會兒都沒能減下來。
秦笙找到藺相思的時候，她正和田小滿坐在屋外的石凳上，也不知兩人這麽久時間都在做什麽。
“藺相思。”他輕輕喊了一聲，那姑娘回過頭，也還算沒有完全沉浸在田小滿的無限唠叨裏。
“我們走了。”他隔了幾步距離站定，等她站起身告別，然後朝他走過來。
花瓣頭飾在月色下微微閃着光，秦笙側過頭看了一眼，問：“看到了阿遙的婚禮，開心嗎？”
藺相思笑着點點頭，她是當真想要把全部的祝願送給秦遙。
秦笙看在眼裏，只是無聲彎了彎嘴角，“藺相思，你才在她身邊待過多久，怎麽就對她這麽好？”
“你是對誰都這麽有良心，還是就只喜歡她？”
藺相思仰頭看他。
她剛進秦府的時候，确實是先在秦遙那兒待了一個多月，才到了秦笙身邊。
秦笙看進她清澈的眼裏，喉結滾動。
“……一個月就能這麽好，那五年呢？”
卻最終沒能把這句話問出口。
秦宅西院的一角，一處燒毀了的院落，秦垚一步步走近，走近這一處頹敗。
似乎無論什麽時候，過了多久，這裏的灰暗始終能被他的記憶填滿顏色，填滿她生活過的氣息。
那個女人總說她是他搶來的，罵他自私、專橫、霸道，只會利用權勢，她根本不愛他，甚至恨他，可那又有什麽關系呢？至少他擁有了一段她完整的生命，倘若他當初什麽都不做，便是連這一段回憶都不可能有了。
他一定會後悔萬分。
可他如今不後悔，卻一點高興也不起來。她就這麽以一種永恒不會衰老的方式停在他心裏，而他已經這麽老了。
時間無法模糊她美麗的容顏，只能不斷地加深他臉上的皺紋，目光裏的渾濁。
可那又有什麽關系呢？他雙眼看過去，一瞬間，好像又恢複到了年輕時的偏執和瘋狂。
至少，他會讓她永遠在這兒。
關于秦笙的過去，沒有印象的小夥伴可以去戳二十二章，齊芳的回憶。
另外想跟大家商量一件事，我打算改一下文案，補充一下這是群像文，因為有的小夥伴可能不好這口，所以想幫新來的大家避避雷。當然提意見的小天使因為怕引發争論所以拜托我把評論删掉了，不過還是很謝謝她呀。
新文案大概已經想好了，是個和現在這個完全不一樣的，所以還是想問一下大家的意見，是想我把新的舊的一起放着（因為也許有人喜歡這個，哈哈哈），還是我把現在這個替換掉？
另外本來有考慮說把之前寫的章節重新取名，好讓人知道本章寫的是那條線，但是全部改的話是不是又要審核一遍？怕會造成大家的不便，我有看到一位小天使說不必這樣，只要補充一下文案就好，所以這個計劃我想暫時擱置一下，總之寫的有點長，歡迎大家留下自己的意見，一起讨論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啊哈哈哈，謝謝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