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得知傅芸暈過去的消息的時候,秦越正在畫室裏對着臨本描摹。
陡峻的峰巒置身雲霧間,他提起筆杆,筆鋒直撞入紙面,落下遒勁有力的線條。丫鬟慌張闖進來,還未等他開口有所責備,便匆忙出聲道:“小少爺,不好了!太太暈倒了!”
一點濃墨凝于停頓的筆尖下,暈出一小片突兀的黑色。無暇顧及紙張上蔓延的墨點,秦越匆忙放下手中的筆,站起身,徑直朝門外奔去。
醫生已經來了,隔着些許的距離,秦越目光擔憂地望向床榻上的母親。傅芸已經醒了,她疲憊地撐開雙眼,勉力呼吸着。
百病生于氣,怒傷身,肝氣郁結而向上沖湧,不得疏解,則犯胃乘脾,頭痛昏暈。簡單來說,傅芸這是被氣病的。
“近幾日的飲食不宜過飽,注意多休息,多喝水,可以做些适當的活動,切莫再大動肝火,我會給太太開幾副舒肝調氣的方子,每日飯後服用,如此好好調養即可。”
老先生又念叨了幾句,開好方子後便帶着随從離開了。秦越怔怔站在門口,嗫嚅着,不敢開口說一句話。
“母親……”
他悶聲哽咽良久,終于鼓起勇氣喚道。
傅芸掀起眼,卻是看也不看他,虛弱的口吻失了力道,字字沉在他的心上。
“我養你到這麽大,算是白疼你了。”
少年喉頭微動,垂下眼。頭頂的發梢柔亮,軟軟落下來,像個認錯的孩子。
秦遙在早些時候就被秦有榕拉着一起出門了。天色昏暗,道路兩旁的街燈都已經亮起,汽車停在劇院門口,她們是來看今晚最後一場話劇表演的。
陳慈已經到了,周蕊坐在他身側,正附在他耳邊悄聲講些什麽,看那眉飛色舞的神情,倒是甜蜜得很。
秦有榕不想挨着陳慈,便拉了秦遙坐裏面,可還未等秦遙坐下,就看陳慈抽空轉過頭來,指了指身邊的空位,示意這裏有人。
秦遙于是自覺往旁邊退了一步,就聽身後突然有人開口:
“抱歉,麻煩讓一讓。”
聲音聽起來有點耳熟。
她依言轉身讓開路,單薄的肩膀堪堪擦過對方的胸膛,擡起眼,對上夏游翡垂下來的視線。男人挺拔的身姿立在那兒,便是一股子養尊處優的氣勢。
“多謝。”
他目光含笑,透着溫文,從她跟前走過,自然地坐在了陳慈留着的那處空位上。
秦遙還維持着站立的姿勢不動,就感覺自己的袖口突然被人扯了扯。
秦有榕笑容讨好的臉出現在眼前,一雙明眸閃爍,晶亮的光裏流露出小女兒的嬌羞。
“阿遙,”秦有榕拉長了音調,伸出手悄悄指了指秦遙的座位,小聲道,“我想坐你那裏,好不好?”
秦遙看她小心翼翼期待着打商量的模樣,一如從前每一次應下她的請求,輕輕道了聲:“好。”
舞臺的幕布很快被拉開,觀衆席的燈被熄滅,秦遙安然的側影在微弱的光亮裏仿佛靜止。臺上演員的表演繪聲繪色,她想要投入進情境裏,卻幾次都心猿意馬。
身側無人出聲,習慣冰冷的雙手半掩在袖中直到被捂暖,時間的流逝仿佛只存在于舞臺間。
就這麽看完了一出精彩的話劇。
直到出了大門,于稱不上完全熱鬧的街邊再次面對夏游翡,聽他問出那句“東西還喜歡嗎”,秦遙才突然明白,哦,原來她一直在等他的這句話。
陳慈在演出一結束時就離開了,周蕊自然也沒了理由再待下去。秦有榕拉着另一位朋友去了後臺見她喜歡的演員,而秦遙就立在這盞昏黃的街燈下,看着面前一派悠然的男人,平靜問出口:
“夏游翡,你究竟是什麽意思?”
“一份賠禮表示一點心意,秦遙,我在道歉。”
“沒有人會拿情人間的信物作賠禮。”
“哦,是嗎?”男人應得從容。他緩步靠近,街頭的燈火落在他寬闊的肩上,秦遙只覺得眼前不充足的光線更加昏暗下來,變得暧昧不清,而他占據了她全部的視野。
“你失去了一個蘇維揚,我把自己賠給你,有什麽不對嗎?”
夏游翡在她跟前站定,他垂下眼,專注的眸光溫柔,對上她擡起的視線,無形中将她壓迫。
“憑我們兩家的地位關系,你說,倘若我明天就去府上提親,秦老爺子是會答應還是不答應呢?”
秦遙不自覺攥緊衣角。
她半仰着臉,安靜的輪廓沉浸在柔和的陰影裏,沉穩的姿态映在夏游翡的眼中,他緩慢傾下身,卻在一聲輕喚在身後響起時,敏銳地察覺到秦遙慌張的神情。
“你們——”
夏游翡聽到聲音回過頭,而秦遙終于得以在開闊的視野裏,看到幾步之外的秦有榕。
她無聲張了張口,直覺想要說些什麽,可對方冰冷的目光生生阻斷了所有辯解,一字一句都是蒼白。
她不知道秦有榕站在那裏多久,更不知道她聽到了些什麽。
彼此間的距離劃割出一條泾渭分明的界線,光與影相伴,局內局外,一目了然。
“榕姐姐!”
秦遙伸出手,想要追趕那個離去的背影,卻在邁步的瞬間,被身後的人抓住手腕。
“你放開!”
她搖晃着手臂,嘗試甩開他的禁锢,無奈只是徒勞。
“你現在說什麽她都不會聽進去,與其追上去自讨沒趣,倒不如給她時間一個人靜靜。”
“你又明白什麽?”秦遙又氣又急,她惱怒地轉頭瞪了眼夏游翡,聽他安撫的語氣,心中只是擔心秦有榕。
然而一切掙紮在等到街邊那輛停靠的汽車駛離時變得徹底失去意義,秦遙頹然看着秦有榕獨自乘着汽車離開,突然感到無力。
“我明白。”夏游翡看着平靜下來的人兒,大抵認清楚了一些事情,依舊沒有松手,“她喜歡我,很抱歉我無法給她回應,所以我會用我的方式拒絕她。可是秦遙,我希望你明白,“我喜歡你”和“我不接受她”是兩件事,你無需因此在其中擔負任何責任,愧疚是我的,那些失望、挫敗、怨恨所帶來的一切不滿也是我的,它們應該由我承擔,也應該由我解決。感情的事難分對錯,我自認從未做過容易引起他人誤會的暧昧舉動,可若是因為“被人喜歡”就直接被你排除在外,這對我太不公平。”
“感情的事又談何公平呢?”秦遙平靜看向他,“她在我心裏,比你重要多了。”
說着,她擡起手臂想要輕松掙脫他的束縛,卻又被人拉了回來。
她回過頭,不明白他又想做什麽。
夏游翡背對着光線的面龐輪廓朦胧,不甚清晰,一雙眼睛寧靜注視着她,不肯移動。
“我送你。”
汽車駛了一路,不知不覺到達目的地。秦遙收回望向窗外的視線,沒有去看旁人。只是驀地開口,在靜止的空間裏,突然打破沉默。
“夏游翡,這世上存在許多種形式的夫妻。”
“有因為利益結合但終歸貌合神離的,也有多年來情分不變始終相敬如賓的;有不談感情選擇回歸平凡生活的,也有起初愛到難舍難分然而最後形同陌路的。光是我們這一大家子裏,我就已經見識到了不少。”
“坦白說,我對感情、對婚姻并沒有什麽期待。我不奢求一心一意的忠誠,也不期盼天長地久的浪漫,我只求寧靜。不管那個被安排的人是誰,只要他能給我想要的安穩,就足夠了。換句話說,夏游翡,那個人可以是任何人,但不會是你。”
“為什麽?因為秦有榕嗎?”沉默停留了片刻,男人反問道。
“可是秦遙,規避一切的人生是沉悶且無趣的。你說你什麽也不要,恰恰是因為你什麽都想要。然而深情難得,更難長久,不如幹脆放棄。你在避免所有背叛失望的可能時,也避免了所有忠誠浪漫的心。你不是對未來沒有期許,你只是不想承擔失望。”
夏游翡轉頭看向她。
“婚姻沒那麽簡單,你不交心,必然也會付出其他東西。無人打擾的安穩只是美好的想象,現實裏多的是委曲求全的寧靜。”
“這個人可以是任何人,但你不應該如此交付自己的未來。”
“至于會不會是我,”溫潤清涼的音色入耳,秦遙斂下眼睫,掩起微動的眸光。“你大可以期待一下。”
秦有榕是一路奔回卧房的。
細雨飄散,她的衣袖裙角,頭頂發梢也都沾了連綿的濕氣,和着她臉上淚水的痕跡,少女的愁思總是如此單純又脆弱,美麗卻哀傷。
綠葉被洗得發亮,白色的荼蘼花在如煙似霧的細雨中繁茂盛開,春意将盡,夏漸成熟,無聲息的雨滴飄落在格紋精致的窗棂前,遠遠看去,好似一幅畫,隐藏了少女的面容,和一聲聲嬌柔的哭泣。
秦越站在離床鋪幾步遠的地方,看丫鬟端着煎好湯藥走進來。
傅芸從頭到尾沒看他一眼,可他就一直在那兒站着,不曾進一步,不曾退一步,固執守在那兒,仿佛只有這樣才安心。
丫鬟将傅芸扶起身,想喂藥給她,勸了好幾次,卻總被推拒。
“太太,您就配合着把藥喝了吧。喝下去,身子才會好啊。”
“好起來做什麽……”她擡手揮開跟前的藥碗,一點不理對方的苦口婆心,只是勉強撐在床頭,開口道,“好讓我再被氣一次嗎?”
聽到這話,衆人皆是噤了聲。
丫鬟雙手端着碗,不敢再勸。寂靜的房裏,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細雨蒙住了窗玻璃,散開一大片水汽,時間流逝,少年松開緊握的手,沙啞的聲音消減了沉默,飄散在這冰冷的夜裏。
“母親,我錯了,您就吃藥吧……”
傅芸張着眼,定定看向前方。她虛弱的,朦胧的眸光透着亮,沒有動容。
秦越一步步走近,沒了先前的咆哮和淚水,只是安靜拿過丫鬟手裏的碗,坐在床邊,對着傅芸舀起一匙湯藥。
“您吃藥吧,趕快好起來。我以後什麽都聽您的,真的。”
他一只手始終在半空舉着,也不覺得酸麻。等了片刻,終于等到傅芸轉過頭來,喝下第一口藥。
畫室的門因忘了關一直敞着,飄了幾滴雨進去,有丫鬟來打掃,看到桌上放着的山峰畫,心中感嘆惟妙惟肖之餘,瞥到那處突兀的墨點,不由“呀”了一聲。
置在一旁的毛筆尖上還染着未幹的墨汁,小少爺一向不喜歡別人動他桌上的東西。不過簡單打掃後,她就掩上門離開了。
潮濕的風穿過長廊,打在搖擺的樹枝上。暮春将盡的日子裏,總是有許多雨水,纏綿悱恻,潤物無聲,洗去了喧嚣,洗淨了浮華,大抵,也多少能散去一些凡塵俗世裏的失落和黯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