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沈望春兩只手哆哆嗦嗦,花了好半天工夫,終于掏出懷中的玉瓶,把裏面的丹藥囫囵吞下。
他的身上好像有了一點力氣,能從地上爬起來,只是走了兩步,他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劇烈的疼痛登時直竄到頭頂,好像全身的骨頭都長出倒刺,刮去上面的每一塊筋肉。
沈望春趴在地上緩了好一會兒,才漸漸習慣了這疼痛,他爬到巷口,靠牆坐下,長長嘆了一口氣。
青石板的地面上滿是他留下的幹涸血跡,夜色沉沉,星辰寥落,不知何時才會天亮,也不知要等多久會有人來。
不知不覺間,沈望春昏睡過去,醒來已經是兩天後,有人把他連夜送回岳陽城,他連告狀的機會都沒有。
他的五叔站在床邊,低頭看着他,神色凝重,眼中帶着沈望春還不能理解的掙紮,見沈望春醒了,他終于開口,對他說:“春兒,這些年是五叔太縱容你了,才讓你犯下如此大錯,我對不起你的爹娘。”
沈望春睡得太久,身體也傷得太重,整個人都遲鈍了許多,他反應了一會兒,根本沒懂他五叔的意思,啞着嗓子問道:“五叔,我犯了什麽錯?”
他五叔嘆道:“都這個時候了你竟然還不知道犯了什麽錯,春兒,你太讓五叔失望了。”
沈望春微微皺眉,他是被唐雲承毀去丹田,挑了手筋和腳筋,但他的腦子沒壞,他五叔這是耍什麽花活兒。
“是明虛門的人送你回來的。”他五叔說。
沈望春心想唐雲承這是怕他向其他人說了那晚的事,怕人知道衆人口中寬容大度與人為善的唐公子其實是個僞君子。
蕭雪雎怎麽會與這樣的人有婚約?她什麽時候才能知道他的真面目?
見沈望春不說話,他的五叔繼續說:“你得罪了明虛門,五叔也沒有辦法,為了沈家,五叔只能犧牲你了,春兒,你不要怪五叔。”
“你的手腳我已經找人幫你治好了,只是丹田碎得太厲害,五叔沒有辦法,就這樣了,以後你不是沈家的少主了,在外面需得謙虛謹慎,別再胡鬧了,再有下次,你……”
“好自為之吧,”他嘆道,擡起手,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淚,然後沖門外道,“來人,把少主送出去。”
沈望春為自己這一次莽撞的告白付出了代價。
那天晚上,沈望春被趕出沈家,他坐在石階下面,月光冰涼,像是落了一層冬月的霜雪。
好像再也不會融化了。
後來沈望春才知道,那天晚上的宴會上,他的酒水裏被人下了兩包黃粱散,這種藥倒是不會要了人的性命,只是會極度激發潛藏在人心裏的愛欲,背後的人想讓沈望春在蕭雪雎面前失态出醜,讓蕭雪雎徹底厭惡他。那人卻沒想到沈望春是個慫包,在宴上憋了那麽久,最後只是對蕭雪雎說了一句喜歡。
下藥的人除了唐雲承,沈望春想不到第二個人。
對于這件事,沈望春心中沒有太多怨恨,如果不是這兩包黃粱散,恐怕等到蕭雪雎與旁人結成道侶,他都不會同她說那些話。
那時他嘴上說的威風,其實卻是個膽小鬼,到了蕭雪雎面前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明白,不然也不會連一個名字都要等到十餘年才對她說出口。
現在不會了。
但他現在也不會同蕭雪雎說那樣的話了。
天将破曉,遙遠的東方天際掃出一抹淡淡的白。
人間日夜交替,白日赤烏灑金,落向山河,留給魔界的日光其實只剩下寥寥,這裏從早到晚都是昏昏沉沉,很适合睡覺。
沈望春在幽冥獄裏待得太久,剛出來時,連魔界的這點陽光他也會不适應,時常要遮住那些光亮。
他彈指熄滅殿中的琉璃燈,然後回過頭去,床榻上的蕭雪雎仍在昏睡,一直皺起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
他盯着她臉上的那塊痕跡發呆,過去的許多年裏,修真界中愛慕蕭雪雎的人數不勝數,向她告白過的人估計如過江之鲫,數不勝數。
沈望春總是會想,她會為什麽樣的人駐足?又會與什麽樣的人共度此生?
他不知道。
直到今日,他仍舊不知道。
不過這些也不重要了,他現在只想讓蕭雪雎痛哭流涕,讓她後悔莫及。
床上的蕭雪雎不知何時清醒過來,她睜開眼,坐起身,看着趴在床邊的沈望春,烏黑的眼眸中透出幾分困惑。
似乎是不解沈望春為什麽會在這裏,也可能是不解他怎麽坐在地上。
沈望春一怔,他趕緊站起身,沉下臉,他要力保自己此時的表情一定是足夠冷酷,足夠無情,能讓小兒啼哭,老漢求饒,讓蕭雪雎驚慌失措,魂不附體。
他低頭俯視她,發出陣陣冷笑,蕭雪雎擡頭迎上他的目光,他們二人就這麽對視了很長一段時間,誰也沒有開口。
萬丈金光噴薄而出,人間天色大亮,魔界這邊只能看到一盞紅燈挂在天邊,吝啬地施舍一點光和熱,敷衍了事。沈望春感覺自己的臉都有點僵了,再這麽下去,蕭雪雎會不會被吓到不好說,但他極有可能要先一步面癱,實在得不償失。
殿中鴉雀無聲,窗影無聲搖動,那雙眼睛裏又一次裝下了沈望春的身影,沈望春心髒一抽一抽地疼,他想,也不是第一次疼了,都怨蕭雪雎,看見她就煩。
他抿了抿唇,問她:“蕭雪雎,你的劍骨呢?”
蕭雪雎垂下眸,沒再看沈望春。
沈望春沒能得到蕭雪雎的回答,加重語氣又重複了一遍:“你的劍骨呢!”
蕭雪雎的表情冷淡,仿佛失去劍骨的那個人并不是她,又或者說,那不過是一件無關緊要的東西,她平靜地問:“與你有關嗎?”
沈望春頓時感到無比的憤怒,憤怒中還夾雜着許多他無法言說的情感。
與他有關嗎?
當然沒有。
他恨不得蕭雪雎落得更加凄慘的下場。
她的劍骨就算被人抽去又如何?待他找到那根劍骨,他還要把那劍骨磨成粉末沖茶喝!他還從來沒喝過劍骨泡得茶呢!
沈望春笑了兩聲,笑聲中盡是嘲諷。
“本座高興,本座高興啊!”沈望春嘴角咧開,陰陽怪氣道,“若是讓本座知道是誰抽了你的劍骨,本座定要大擺宴席,好好酬謝他一番!”
把他的八輩祖宗全都謝上一遍。
蕭雪雎再次擡眸,深邃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上。
沈望春不知道她在看什麽,更無法猜透她心中所想,他莫名覺得殿中空氣很是燥熱,幹脆轉過身去,把一堆裝着丹藥的瓶瓶罐罐扔到蕭雪雎的床上,然後冷冰冰道:“明日你陪本座到趟琅山。”
蕭雪雎嗯了一聲,撿起床上的丹藥,一一服下。
沈望春往香爐裏添了香料,回頭見她吃完藥,又問她:“你不問問本座為何要去琅山?”
蕭雪雎看了他一眼,只說:“不必。”
“你若是不想去——”沈望春對着她發出一聲獰笑,兇狠道,“你也得去。”
蕭雪雎淡定地看他,一言不發。
這是在挑釁自己吧!他昨晚沒睡,今天沒有發揮好,下次定要她落下淚來。
沈望春哼了一聲,拂袖離去。
出了寝宮,他立刻找來陸鞅,交代他說:“本座明日要去琅山。”
陸鞅懵了一下,去就去呗,他堂堂魔君還用跟自己來報告嗎?
不怪他會這麽想,此前沈望春要去哪裏可從來沒通知過他們。
但很快陸鞅就反應過來,上前狗腿問道:“是要屬下跟您一起去嗎?”
沈望春本想拒絕,不知想到什麽,又改口說:“跟着也好。”
陸鞅一驚,他只是例行問一問,沒想到沈望春真的會答應,他們這位魔君總是獨來獨往,這次竟然叫上自己,不會是想要一統魔界吧!
沈望春頓了一頓,繼續同他道:“你去準備一套禦風的法器,要快。”
什麽法器能有他們君上自己禦劍快?
陸鞅想不明白,問道:“除了屬下,君上還要帶其他人去嗎?”
沈望春嗯了一聲,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寝宮。
陸鞅瞬間懂了,他趕緊依着他的吩咐找來幾套法器,結果沈望春轉了一圈,開始挑剔起來:“裏面空間太小了,不要。”
“這還漏風,不行。”
“太硬了,再換。”
“這個也不好,顏色太重,看着不吉利。”
陸鞅聽得越多,臉上的表情越是古怪起來,等沈望春說完,他問:“君上,這飛舟是您要自己坐的嗎?”
沈望春轉了一圈,正要指出其他毛病,聽到陸鞅這話,他停下腳步,陰沉着臉,半晌沒有說話。
得,陸鞅知道答案了。
“君上……”陸鞅看着沈望春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他,“您還記得您跟屬下說過,裏面的那位是可是您的仇人?”
陸鞅原本不該說這話的,這明顯是在打沈望春的臉,只是這一刻對八卦的熱愛超過了他對生命的重視。
當然是他的仇人!
沈望春轉過身,抿唇眺望遠山。
陸鞅心中嘆氣,就在他以為這段八卦就這麽結束的時候,突然聽到沈望春冷笑一聲,對他說:“你懂什麽?本座這叫捧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