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負罪感更重了
負罪感更重了
入夜,萬家燈火的溫情随着煙火氣息開始在這座城市蔓延。
然而,并沒有蔓延到謝煜這裏。
他數根根般的挑着那碗早已涼透、變的更加難以下咽的面條,無比懷念學校門口的炸雞、烤串、涮菜、小炒。失策了,早知道爺爺的廚藝還是這麽數十年如一日的寡淡,他放學就該在學校附近吃個半飽再來。
“怎麽?不好吃?”
這話像根救命稻草,謝煜擡頭望着謝忠軍,連連點頭。
不容易啊,爺爺你總算是認識到自己的廚藝還有很大進步空間這件事了。
可下一秒,他剛剛燃起的希望的小火苗就無情的被一盆冰水澆滅了。
因為他親愛的爺爺的下一句話不是什麽“不好吃就不吃了,咱出去吃”,而是……“不好吃你也給我吃完,別浪費糧食,男子漢大丈夫,挑什麽食。”
呃,挑食這事跟男子漢大丈夫之間有什麽必然聯系麽?
謝煜很想反駁,可是他不敢。
這也是他為什麽不常來爺爺家的原因,飯難吃就算了,還要迫于對方的威嚴硬着頭皮全部吃光。
“你這次來預備待幾天?”
“不知道。”謝煜費力的咽下嘴裏的東西,回答道:“得看我爸媽什麽時候拓展完業務回國了,時間長的話得半個學期,短的話也就個把月。”
“哼。”謝忠軍哼了一聲,嫌棄道:“你還是趁早回去的好,省的叫我心煩。”
這話還怎麽接。
謝煜低頭,默默拔拉着面條,不再出聲。
半晌,他擡頭瞄了眼對面正戴着花鏡認真研究某款APP的爺爺,一如往昔的高冷和嚴肅。今天下午見的那個因為一盤棋孩子氣般跟人吵了半個來鐘頭的可愛老頭,那個面對郝萌時一臉和藹可親的慈祥老頭莫不是他的幻覺?
一碗面,謝煜吃了将近半個小時,吃到最後面都已經坨在了一起,咬起來像塊沒什麽嚼勁兒、沒什麽滋味的面團,全靠那口水就着才勉強沖進胃裏。
家裏的氣氛不止尴尬,還有些壓抑,洗過碗,謝煜拎着幾袋還不太滿的垃圾,以“倒垃圾”為借口,溜下樓透口氣。
爺爺家住的這棟樓離小區大門口不遠,一到晚上,小區門口就擺滿了各種推着三輪車前來叫賣的小攤小販。
謝煜幾乎是一下樓就被香味勾到了小區門口,一碗熱乎的酒釀圓子下肚,他那被冷硬面條折騰的不太舒服的胃才算是活了過來。
然而一摸兜,他傻眼了。
出來的太過匆忙,手機和現金都沒有帶,現在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路。
謝煜瞄了眼攤主,壯碩且瓷實的一身腱子肉,不太友好的面相上還有道略顯猙獰的傷疤。啧,賒賬這條路貌似行不太通啊。
那就只能讓攤主跟他回家去取了,可一想到他爺爺那張不怒自威的寒冰臉,要是再讓爺爺知道他是借着扔垃圾的名義下樓嗑了份夜宵……謝煜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前一條路是粉身碎骨,後一條路是滅頂之災,簡直天要亡他。
就在謝煜左右着哪條路能讓他死的痛快點的時候,一個天籁般的聲音出現在他耳畔。
“徐叔,來份酒釀圓子。”
謝煜當時就激動了,“同桌,救我!”
郝萌也是沒想到,這個點兒她居然還能在小區門口碰到謝煜,而且還是拎着垃圾袋、趿着拖鞋這種不修邊幅的造型。乍一看,她還以為她認錯了人。
備用眼鏡的度數有些低,郝萌推着眼鏡眯着眼睛又仔細看了兩眼才确定對方的身份,“謝煜?你怎麽在這兒?”
到了,郝萌那碗酒釀圓子還是進了謝煜的肚子。
更為丢人的是,因為連着灌了兩碗酒釀圓子,謝煜被直接撐吐了,彎腰俯在小區的花壇裏,扶着一棵樹連半個來小時前吃的冷硬面條都一并嘔了出來。
簡直把他幾百年不丢的臉全攢在一起丢完了。
他尴尬的坐在石椅上捂着臉,生怕被人瞧見,倒是郝萌,跑前跑後的幫他收拾殘局,又是用濕巾幫他擦幹淨衣物,又是跟人借掃帚、簸萁清理現場,又是跑到藥店幫他買胃藥,順路還給他帶了雙幹淨的拖鞋。
看她為了自己陀螺似的奔來忙去,謝煜突然就覺得心裏很暖,同時,還有些小驕傲。
看吶,這麽好的一個女孩兒她喜歡我,她誰都不喜歡就只喜歡我,這種感覺……還真不賴。
“你還好吧?”兩粒扣好的藥和一瓶擰開了瓶蓋的水遞到了眼前。
謝煜伸手接過,水是溫熱的,入口的溫度正正好,他仰頭喝了口水,将藥送下喉嚨,這才察覺到嘴裏的味道不對,“這水怎麽……”
“我在裏面加了一點鹽。”郝萌彎腰拿着紙巾擦了擦謝煜旁邊的石椅,又伸手摸了摸,這才坐下,“吐完後飲用一些溫鹽水,對于補充體內流失的電解質是有幫助的。怎麽樣,有好一些嗎?還難受麽?”
“謝謝,好多了。”謝煜由衷的道了聲謝,低頭暼見郝萌褲腳上沾着的髒東西,想起自己吐的昏天黑地之際,在背上輕拍着幫他順氣的那只手,愧疚萬分的又說了聲“對不起”。
“這有什麽好對不起的。”郝萌笑着寬他的心,“不是每一件不好的事都必須要有人來道歉,更何況,身體不舒服又不是你的問題,別放在心上了。”
“謝謝。”謝煜再次道謝,随後又吞吞吐吐的開口:“……那個……今晚的事……”
不等他說完,郝萌就已經做出了承諾,“放心,會幫你保密的。”
啧啧啧,多麽善解人意的好女孩!
謝煜看向郝萌的眼神裏全是抑制不住的感激。
“謝爺爺是沒給你飯吃嗎?”思忖良久,郝萌還是問出了她好奇已久的問題。
“他要是沒給我吃就好了,你不知道,我爺爺的廚藝實在是……”說到這兒謝煜嘆了口氣,措了半天詞才措出“一言難盡”四個字來。
郝萌懂他,“之前有幸嘗過一次,味道是挺……獨特的。”
謝煜抓着郝萌的手鄭重的握了兩下,“知音吶。”
“我還以為謝爺爺今天做的炸醬面會好吃一些呢。”
“什麽?”謝煜驚訝,“那是炸醬面?”
郝萌要是不說,他下輩子也未必能猜出那坨又黑又糊的東西是炸醬面來。那碗面不論從味道還是顏色還是口感來說,都跟炸醬面差了十萬八千裏好不好。
突然,謝煜抓到了重點,“你怎麽知道我家今天吃的是炸醬面?”
郝萌并沒有直接回答他,眨了眨眼睛,故意賣關子道:“你那麽聰明,不如來猜猜,謝爺爺這個土生土長的南方人,是跟誰學的做面食的?”
謝煜指着郝萌,再次驚訝:“你?”
“我可沒那個能耐。”郝萌笑着為他解開謎題,“我還納悶呢,謝爺爺怎麽今天突然心血來潮想起找我媽學做炸醬面了,兩個人通了整整二十來分鐘的電話,手機機身都聊燙了,原來是為了你。”
“我?我什麽時候……”謝煜說不出話了,因為他突然想起昨晚他在朋友圈轉載的那篇美食文章,裏面頭一個推薦的好像就是炸醬面。他當時好像還發了“羨慕,想吃”四個字,後面還順手加了三個流着口水饞到不行的表情。
“真羨慕你,有個這麽好的爺爺。”
“你爺爺對你也很不錯啊,教了你一手那麽精湛的棋藝。”謝煜也不知道是自己這句話哪裏說的不對,郝萌嘴角的笑意肉眼可見的冷了下來。
不過很快,她又恢複了往常淺笑靥靥的樣子。
“你看。”她擡手,指着斜對面那棟樓上三樓那間亮着燈的窗子對謝煜說:“那是謝爺爺家。平時那裏是不亮燈的,不知道是他太過節儉還是別的原因,以往照明全靠一盞昏暗的臺燈,看着就壓抑。今天看起來,倒像個家了。”頓了頓,她又補充:“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你們同在一座城市,卻很少來看他,可我能看出來,你能來,他真的很高興。不着急回家的話,多在這兒住幾天陪陪他吧,哪怕陪他說說話呢,他一個人挺孤單的。抱歉,我話有點多,你別介意。”
謝煜連忙擺手,“不會。”
“謝爺爺的廚藝是有些……獨特,不好吃你也勉強吃一點吧,好歹是他的心意。或者……你可以自己做。”
謝煜無奈,“你看我像是會做飯的樣子嗎?”
郝萌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那,不然下次你想吃什麽我幫你帶吧,總過你自己胡吃海塞吃出病來。”
哦,懂了。
這是想通過征服他的胃來征服他的心!
又來了,又是那種奇怪的眼神。
郝萌被他看的有些發毛,趕緊扭頭結束話題,“行了,你快回去吧,天冷了,你本來就不舒服,別再感冒了。我家也在這個小區,離這兒不遠,你有什麽不知道的、需要幫忙的随時可以聯系我。”
“謝謝。”
“不客氣,應該的。”郝萌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沖謝煜笑道:“那我就先走了,你也趕緊上去吧,回去晚了謝爺爺會擔心的。對了,你把你手裏那袋垃圾給我吧,我幫你一丢。”
“不用了,我自己……”
“你還是給我吧,我回家剛好要路過那個垃圾回收點,順手的事,也省的你再繞路了。”
見拗不過她,謝煜只好把手中的垃圾袋遞給她,又開口道了聲謝。
謝謝,這是謝煜今晚說的最多、也是最誠心的兩個字。
他起身,目送郝萌走遠,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這才轉身朝爺爺家走去。
剛走到樓下,就見他爺爺正舉着個手電筒,火急火燎的往樓下沖,見到他人安然無恙,爺爺臉上焦急的神色這才緩了幾分,随後又眉毛一挑,瞪着眼睛訓斥他:“扔個垃圾怎麽扔這麽久?!手機也不拿,我還以為你被人擄走了呢!”
要擱平時,對上爺爺這種威嚴生硬的語氣,謝煜是絕對不敢頂嘴的,可這會兒他膽子卻大了起來,“所以爺爺,你是擔心我,特意出來找我的嗎?不過有一說一,我要真遇到點什麽,你在家報個警就得了,你這腿腳也幫不上什麽忙,說不定還添亂呢。”眼看他爺爺被他氣的就要發毛,謝煜立馬話鋒一轉,恭維道:“不過爺爺,你這種行為我還是很感動的,下次再有什麽難忘的事、我最敬愛的人之類的征文,我一定把這事寫進去參賽,保準能拿一等獎。要是拿不到獎,那就純屬是他們嫉妒,嫉妒我有個這麽好的爺爺,你說是不是?”
謝忠軍被他一通話哄的冒到頭頂的火又熄了下去,看着眼前谄媚的要上來扶自己的孫子,忿忿的把手一背,“回家!”轉身擡腳的瞬間,暼到了謝煜手中的藥盒,眉頭一皺,“你怎麽了?哪兒不舒服?”
謝煜把藥盒往衣兜裏一揣,故作輕松道:“沒什麽,就嗓子有點疼,估計是感冒前兆,想着吃點藥提前預防下。”
謝忠軍哼了一聲,邊往前走邊道:“還知道自己給自己買藥吃,不錯,沒傻透。诶,你是怎麽找到藥店的?離這兒最近的24小時開着的藥店都有三站路呢,公交早停了,你怎麽去的?”
謝煜愣住了。
是嗎?
怪不得。
怪不得她拿着藥回來的時候劉海兒是亂的、臉是紅撲撲的。怪不得她當時氣還沒喘勻,額頭上有着一顆一顆的細汗。
謝煜突然就想起了穆語那天的話,“她那麽幹淨那麽好的女孩誰不喜歡誰腦殘”。
是啊,她是真的很好,很好很好。
好到他只是不喜歡她,卻覺得自己像做了件極壞極壞的事。
說話間謝忠軍已經走到了門口,他掏出鑰匙打開門,回頭一看,自家孫子也不知道在想什麽,還擱二樓臺階那兒發呆呢。他拍亮了聲控燈,叫了聲謝煜催促他:“謝煜!回家了,想什麽呢你。”
謝煜回過神來,幾步跨上臺階,進門後順手扭上反鎖按鈕,這才想起回答爺爺之前的問題,“那什麽,藥是郝萌幫我買的,我剛在小區門口碰見她了。”
“萌萌?”提到郝萌,謝忠軍眼裏的喜歡多的都要溢出來了,“這孩子,對誰都一副熱心腸,回頭你可得好好謝謝人家。”
“知道了。”謝煜應道,随即又問:“爺爺,你好像很喜歡她?”
“你說萌萌啊?”謝忠軍笑道:“你滿小區去打聽打聽,誰不喜歡她,懂事又貼心,講禮貌,樂于助人,下的一手好棋,學習成績也不錯,這孩子簡直就沒什麽缺點。唉,也就她那瞎了眼的爺爺奶奶不識貨……”
謝煜又是一愣,“怎麽,她爺爺奶奶對她不好嗎?”
“好,好的很!大過年的逼着他們一家三口搬出來住,多好啊。”
聽出謝忠軍說的這是反話,謝煜雖震驚,卻仍舊不太相信,“你這都哪兒聽來的?茶餘飯後的這些八卦信不得。”
“去去去,什麽八卦。”謝忠軍瞪了他一眼,“萌萌她媽親口說的這還有假?”頓了頓,又道:“一開始我也不信,都說隔輩親、隔輩親,我想就算不是擱在心尖尖上寶貝,怎麽也不至于像萌萌她媽說的那樣\'見都不願意見\'吧。直到去年過年,我親眼見了這老兩口,我才曉得原來這世上還真有這種老人。唉,就這品行,也配做人家長輩,真是。”
“他們怎麽了?”
“怎麽了?”提到這事謝忠軍就來氣,他指着小區大門忿忿道:“從進小區門口開始就拉着個臉、不斷挑刺兒,人家孩子好心上去幫他們拎行李,被說是\'小小年紀就這麽會谄媚,長大還得了\'。萌萌她媽氣的在旁邊一言不發,又被說是\'沒禮貌,也不問聲好,不想他們來直說\',你聽聽這話,像長輩說的麽?這還是大庭廣衆之下說的,關上門說的還不曉得有多難聽呢。”
“這話說的也太……”
不等謝煜發表完意見,謝忠軍又道:“話說的難聽就算了,做事才是真惡心人。你就說那老婆子吧,大冬天的早上非得要喝個豆漿,支使萌萌出去給她買,她也不想想,這大過年的哪家早餐鋪子還開着,沒買回來就嚷着說人孩子不孝順她,要死要活的。那老頭也是一丘之貉,當即就拉着他老伴兒要回家,說什麽都不待了,一路哭哭啼啼、吵吵嚷嚷的,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家那點兒事。”
“他們為什麽要這樣?”
謝忠軍嘆了口氣,“還能為什麽,重男輕女呗,嫌萌萌是個女孩,嫌萌萌她媽不肯懷二胎呗。”
謝煜無語,“我去,這都什麽年代了,他們家又不是有皇位要傳。”
“好在萌萌她爸媽都是明白人,搬出來住也好,一年到頭也就見他們一兩面,挨過去就行了。”謝忠軍嘆道:“可惜了那麽好的孩子,為了讨那兩個老東西歡心,又是學着下象棋又是努力學習的,到了是一句表揚的話都沒聽到。擱一般人家裏,但凡能出這麽一個争氣的,祖墳都得冒二尺青煙。”說到這兒他又提醒謝煜,“對了,你小子嘴松的跟什麽似的,我今天跟你說這些出去別瞎說,還有,在萌萌面前少提那兩個老東西,晦氣。”
“噢。”謝煜極為心虛的應了一聲。
怎麽辦,他不僅提了,而且貌似提的還是句極其不适宜的話。
心裏的負罪感,頓時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