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為人知的一面
不為人知的一面
十月的傍晚,太陽還未落山,秋風勁爽,溫度也正适宜。
不少已經吃過飯的老太太已經扛着音響設備在廣場上三兩成群的活動開來,小區門口的石頭棋盤桌邊也好不熱鬧的圍了幾個棋瘾大犯的老頭。
謝忠軍這個眉頭已經皺了有将近十來分鐘了,局勢處于下風,他手裏就剩下一個車、一個兵、一個帥,對方的兩個小卒已經越過了楚河漢界,大有直逼帥營之勢,這盤棋要想翻,難啊。
正思考着破局之法,老李頭的嘲諷就又飄了過來,“诶,我說老謝,你能不能痛快點兒?十來分鐘了,你擱這兒下蛋呢,不行你就趕緊認輸,咱倆不就賭了包煙麽,又不是什麽值錢的物件,有什麽輸不起的。”
謝忠軍擡頭暼了他一眼,“催催催,催什麽催,那我不得思考一下。”
老李頭嗆道:“你都思考多久了,你要擱這兒思考到後半夜我是不是還得在這兒鋪個床陪你?”
周圍的老頭們哄聲大笑,一個個的開始跟着起哄。
老楊:“老謝,別耽擱時間了,認輸算了。”
老張:“就是,一盒煙別輸不起啊,有損你的英名,趕緊騰地兒,我都在旁邊看半天了,也該我了。”
老許:“去,什麽就該你了,老謝下來明明是我……”
“诶诶诶,我說你們,我只是略處下風,還沒輸呢。”謝忠軍扭頭沖他們怒道:“觀棋不語真君子懂不懂?戰時動搖軍心乃兵之大忌,你們這一個個的,要擱戰場上那是要被拉出去槍斃的。這盤棋就算我真輸了,也全賴你們,一直在邊上叨叨叨,害我分心,我這剛有點思路又被你們叨叨沒了。”
老楊:“嘿,你自己棋藝不精還賴上我們了,人家老李怎麽就沒被我們影響?就你事多。”
“棋藝不精”四個字是徹底觸到了謝忠軍的雷區,他當即聲音都拔高了幾個分貝,“老李那耳朵聾的跟什麽似的,炮仗擱他耳朵邊上都不定能炸出動靜來,你拿我跟他比?”
老李頭:“欸,我說老謝,你這可有點不厚道了,我就在這兒坐着呢,說我耳朵聾你也別當着面說啊。再說了,我這耳朵是有點聽力不好,可也沒聾到你說的那份上啊,再說我今兒還戴着助聽器呢。”
老楊笑道:“得了吧,我看他啊,是明知翻不了盤了,故意在這兒挑刺找茬給自己高低弄個臺階下呢。”
“哈哈哈……”
謝忠軍煩他們煩的不行,“去去去,要叨叨上一邊兒叨叨去,別打擾我思路。”
“得嘞。”老楊笑道:“咱還是都別說話了,省得老謝這把輸了不認賬,回頭再把罪名栽咱們身上。”
鬧哄哄的氣氛這才安靜下來,可也只是安靜了幾秒,很快又被打破。
“诶诶诶,你們快看,你們快看!”老許突然指着馬路對面驚叫起來,激動之餘還打翻了手上的保溫杯。
還冒着熱氣的茶水和枸杞登時就澆了謝忠軍一背,燒的他當即就從石凳上蹦了起來,“老許!你就不能安靜幾分鐘麽,這麽一大把瓜子都堵不上你的話,我這兒剛有點思路又被你攪和了。你看見什麽了?瞧把你激動的,二兩重的骨頭都快抖散架了。”
“對不起,對不起,你們快看那邊,快看吶。”老許極為敷衍的道了聲歉,繼續招呼大家往他指的地方看去。
衆人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馬路對面三百米的公交站牌處,一男一女兩個身着校服的孩子正從車上拉拉扯扯的下來,朝這邊走過來。
“啧啧啧,現在這孩子,怎麽一個個都這麽早熟。大庭廣衆之下拉拉扯扯的,簡直傷風敗俗,家長怎麽也不管管。”評價完那兩人,謝忠軍還不忘再踩一腳老許,“不是我說你老許,你也是個老不羞的,居然喜歡看這些,還能把自個兒看的激動成這樣,你年輕時又不是沒處過對象。”
“就是。”老楊也跟着揶揄他:“你這都這把年紀了,愛情片啊、動作片啊早都不适合你了,你再向往也沒用。”
老李頭樂道:“你說說你,怎麽越老還越沒個正形了,真是為老不尊。”
“哎呀,什麽呀。”見他們誰也沒抓住重點,老許指着那兩人急的直跺腳,“睜大你們的眼睛仔細看看!那女孩好像是萌萌!”
“什麽?萌萌?”
一時間,衆人都來了興趣,紛紛再次扭頭看向馬路對面越走越近的兩人。
“欸你別說,好像還真是她,她今兒怎麽沒戴眼鏡?”老楊扭頭問旁邊的人:“萌萌談對象了?什麽時候的事?”
老李頭:“那男的跟她穿一樣的校服,他們好像是一個學校的。”
老許激動道:“诶诶诶,看見沒,看見沒,那男的伸手想拉她手,被萌萌甩開了,哎呀他又要上來牽,這人怎麽這麽沒臉沒皮呢,看着面生的很,也不知道誰家孩子。”
謝忠軍忿忿道:“甭管是誰家的孩子,對女孩子這麽動手動腳的,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也不知道他爹媽是怎麽教的。”
老許:“诶,你們說萌萌不會是遇見壞人了吧?”
老李頭:“不能吧,都一個學校的,估計他倆就是同學。”
老許瞪了他一眼,“你懂什麽,一個學校的也有好學生和壞學生之分,校園暴力聽說過沒有?沒聽人專家學者分析麽,現在的犯罪年齡都普遍下降了,你啊,還是新聞看的太少。”
老楊:“欸,你們誰視力好,快瞅瞅,萌萌擱那兒揉眼睛呢,是不是哭了?”
老李頭:“好像是欸……”
老許:“啧,你瞧我說什麽來着!”
就在幾人還停留在讨論層面的時候,某位實幹家已經拾起半塊磚頭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欸,老謝,你拎着塊磚頭幹什麽去?”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麽,他拿着塊板磚還能幹嘛,趕緊追吧,別一會兒再捅出簍子來了。”
“老謝,等等,我們也去!”
在謝煜印象當中,爺爺從來都是高冷、威嚴的代名詞。
大概是因為爺爺半生都在部隊的關系吧,他雖然看着瘦弱,卻渾身都散發着一種不可侵犯、不可亵渎的強大氣場。
當初奶奶還在世時,他們家也曾像許多別的家庭一樣,因為日常雞毛蒜皮、柴米油鹽各種小事滋生很多矛盾。其中最尖銳、最集中的矛盾主要體現在“男主外女主內”傳統思想根深蒂固的奶奶和一心撲在事業想開拓商業版圖的媽媽身上。
兩人吵的最兇的時候,摔盤子砸碗的場景也不是沒有過,好好先生爸爸只會哄哄這個、勸勸那個的和稀泥,能震得住場子的只有爺爺。
一般只要爺爺在家,奶奶和媽媽就算要吵也會刻意把持着分寸,有時候她倆哪句話說的過了,爺爺一個眼神掃過去,兩人就都跟霜打的茄子一樣當即耷拉着腦袋偃旗息鼓。
後來,因為那件事,媽媽和奶奶間的隔閡越變越大,最終還是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
爸爸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眼看着家裏的氣氛日漸壓抑,從來不怎麽抽煙的爺爺在客廳抽着煙獨自坐了一個晚上。然後第二天,爸爸和媽媽就帶着他搬出了爺爺家,這一搬就是十幾年。
再後來,奶奶去世,爺爺一個人守着老房子過日子。
媽媽的事業有了氣色,也變的比以前更忙了,一家人雖然都在一個城市,可和爺爺見面的次數卻從最初的一周一次減到一月一次,再到後來的一年一次。爸媽也不止一次想讓爺爺搬來和他們一起住,可都被爺爺幹脆利落的拒絕了。
就算讓謝煜把全身所有精明能幹的細胞全調度到腦子裏他都不會想到,他那一向高冷、威嚴、不茍言笑的爺爺有朝一日居然還能說出“放開那個女孩”這種中二話。
謝煜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嗯,沒錯,剛舉着塊板磚沖他撩狠話的那個人确實是他的爺爺謝忠軍。眼睛相信了,可心還存有一絲疑慮,他試探性的喚了對方一聲确認:“謝忠軍?”
對方楞了一下,然後下一秒,一塊板磚就直奔腳面砸來。
“小兔崽子,反了你了,直呼誰名字呢?”
要不是謝煜身手矯健的跳開,只怕明天他腳上的繃帶就要比手上的繃帶還厚了。
謝煜連忙賠着笑給他順氣:“爺爺,爺爺,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麽。”他這頭正認着錯,身旁突然就又圍上來幾位板着臉、一看就不太好惹的老頭,謝煜掃了眼旁邊的人,唯一還算熟悉的就是楊爺爺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擡手跟對方打了個招呼,“楊爺爺好。”
聽着謝煜這聲“楊爺爺”,老楊這才厘清人物關系,“哎喲,老謝,這不是你那寶貝孫子謝煜麽!我就說這小子怎麽瞅着有點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呢。哎呀,你可比上次爺爺見你變化大多了,年前還是一腦袋雞窩頭呢,可算是剔了。剔了好,剔了多幹淨帥氣,看着多精神。欸,你這手怎麽了?摔的?”
謝煜尴尬的點了點頭,“啊”了一聲。
老楊:“什麽時候的事?”
謝煜:“就……前段時間。”
老楊惋惜道:“哎呀,那你可真是太不小心了,這剛好摔的還是右手,多耽擱學習啊。”
就在他倆敘舊的時候,郝萌眯着眼上前幾步,端詳了好一陣才認出面前這圈人,“謝爺爺,楊爺爺,許爺爺,李爺爺,你們怎麽在這兒?”
一句話,将跑遠的話題再度拉回正軌。
老許插腰道:“萌萌,不用怕,爺爺給你撐腰,你說,這小子是不是剛欺負你來着?”
老李頭也跟着壯勢道:“就是,你什麽都不用怕,天塌下來有我們呢。”說罷又扭頭對謝忠軍道:“欸,老謝,你可不能因為是你孫子就護短、就黑白不分啊。”
謝忠軍剛緩和了幾分的臉色瞬間又沉了下來,他瞪着謝煜厲聲道:“聽見沒?還不趕緊給我老實交待!你剛做什麽了?”
“我做什麽了?”謝煜委屈道:“我什麽都沒做啊?”
謝忠軍臉色更沉了,“你還撒謊!”
謝煜無語:“我沒撒謊啊,我是真不知道我做什麽了?要不,您給提示一下?”
郝萌雖然聽的也是一知半解,但見謝煜百口莫辯,她趕忙上前為他解圍:“幾位爺爺,你們是不是誤會什麽了,沒人欺負我。”
“沒有嗎?”老許指着謝煜道:“我剛看這小子對你拉拉扯扯的,他不是在欺負你嗎?”
老李頭:“對啊,我們還親眼看到你揉眼睛了,你不是哭了嗎?”
“沒有啊。”郝萌哭笑不得跟他們解釋,“我們沒有拉拉扯扯,我也沒哭,我揉眼睛是因為剛有根睫毛掉眼睛裏了,難受的很,我才揉了兩把。他是我同桌,我今天眼鏡摔壞了看不清路,他擔心我自己走會遇到危險,非說跟我一道兒,堅持要送我回家,我怕太麻煩他所以才一直在催他走。”
聽完郝萌的解釋,謝煜立馬就神氣起來了,理直氣壯的咳了兩聲,嘆了口氣,陰陽怪氣道:“唉,怪不得當今社會越來越沒人願意樂于助人了,當個好人可太難了。”
此時,謝忠軍的臉色也總算是緩了過來,事後諸葛的補充道:“我就說嘛,我老謝家一門忠烈,怎麽也不能出這麽個渣滓不是。”
老許呸他,“得了吧,剛就屬你罵的最狠。拿着塊板磚就蹿出去了,我們拽都拽不住。”
“你還好意思說我。”謝忠軍立刻将火力對準了老許,“還不都怪你那雙昏花的老眼,都什麽眼神兒,趕緊去配副花鏡吧。好事都能叫你瞧成壞事,居然把我孫子當成地痞流氓,你也不想想,就這意氣風發、正義凜然的面相,那怎麽看也不像是個會幹壞事的呀。”說罷,還給謝煜遞了個“別怕,爺爺給你做主”的眼神。
“行了行了行了,弄清楚是誤會就行了呗,何必得理不饒人呢。折騰這半天,你倆的棋還下不下了?”到底是自己理虧,老許連忙心虛的想要揭過這個話題。
本來謝忠軍是打算跟對方再辯駁一番的,可一提到未完成的棋局,棋瘾登時就上了頭,他立刻就把要給謝煜“做主”這事排到了九霄雲外,“下下下,當然下,我倆輸贏還沒分出來呢!老李,走!”
“走什麽走。”老李頭不樂意了,“什麽叫輸贏還沒分出來呢?你手裏攏共就三個子兒,你還能憑空多變出幾個來啊。我看那棋是沒什麽下的必要了,你趕緊認輸,把煙給我一買,咱換人再來一把,不然我就回家吃飯了。”
“你敢!”謝忠軍眉毛一瞪,“棋局上沒有叫\'将\'、沒有叫\'和\',那就是沒分輸贏,這盤棋沒下完前你哪兒都不能去,還回家吃飯,美得你,你要敢回去,我拖也得給你從家拖出來。”
老李頭氣到不行,指着謝忠軍罵道:“你你你,你這老頭怎麽這麽輸不起,怎麽這麽不講理!”
“誰輸不起了?誰不講理了?”
眼看場面就要失控,關鍵時刻,老楊一把将郝萌推了出來,“停!停!停!!你倆這麽吵,吵到明天都不定能吵出個結果。俗話說得好,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樣,我給你倆出個主意。不如讓萌萌來看看你倆的殘局,她要是覺得這盤棋還有的救,那你倆接着下,要是她也覺得這盤棋必輸無疑,那老謝,你就痛快點認輸,怎麽樣?”
這算是病急亂投醫,投了個獸醫麽?
就在謝煜以為楊爺爺是一時情急才出此下策時,更讓他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剛剛還分辨的臉紅脖子粗、争執不下的兩位老人居然齊刷刷的點了頭。
“能成。”
“行。”
謝煜閉上了因為過于驚訝半張着的嘴,扽了扽郝萌的袖子,湊近她小聲問:“你很懂象棋?”
郝萌微笑着沖他比了個手勢,“一點點。”
大部分考試的時候謝煜都是懶得把卷子寫完的,所以他往往都這麽不顯山不露水的混跡在差生中間隐匿着實力,唯一勤快的一次還是因為跟鐘辰打了個賭。結果那一次,他的名次以火箭般的速度從班裏倒數第一力壓鐘辰蹿入了年級前十。而他也因為當時“考砸了,發揮一般”之類的不當言論,被鐘辰他們扣了頂“學婊”的帽子,攆着胖揍了一個星期。
而現在,他想把這頂帽子改一改送給郝萌。
她簡直就是個“棋婊”。
嘴上說只懂一點點,結果張口就是一大串他聽都聽不懂的專業名詞。
也不知道她偷偷俯在爺爺耳邊說了些什麽,居然真的就幫爺爺扭轉了處于下風的局勢,楞是用這麽三個子兒大殺四方,打的對方丢盔棄甲。
一聲“将” ,輸贏終定。
不服輸的老頭們又吵吵嚷嚷的鬧做一團。
看着眼前這麽孩子氣的爺爺,謝煜不禁覺得有些好笑。以前怎麽沒發現,那個冷冰冰、不茍言笑的老古板居然也有這麽不為人知的一面。
視線落在郝萌身上突然就有些收不回來了,是因為她今天沒有戴眼鏡的原因嗎?
夕陽下,她的輪廓像鍍了層金一樣,閃閃發光,素淨的臉上一貫的淺笑也變的比以往更加燦爛、更加奪目。
原來她笑起來,竟這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