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六十五章
月神山頂,純白的花瓣簌簌而落,伴随着終年不息的雪,夜裏除了風聲,沒有一點聲音,靜的讓人發瘋。
薛衍成低着頭跪坐在地,眼神空洞地落在膝蓋前。
二人相顧無言,只餘肩上落下的薄雪。
薛衍成率先打破沉默。
“說實話,我根本不在意你是否更在意楚北岌,是否只把我當做消遣的玩意兒,我恨的是你不告而別,是你明明允諾會回來卻又食言。”
燕無渡揪起他的衣領,字字咬牙切齒,“我若真把你當成玩意,我何必要将金丹留給你?”
“你是……留給我的?難道不是要我在你死後重塑元身的?”
“我當時若真有轉生的想法,我給你一小屁孩做什麽?誰不比當時的你可靠?我只想用它保你後世安穩,我死後不被人欺負罷了!蠢貨!”
“你用死成全楚北岌的大道,把金丹給我,那你呢?”薛衍成昂起頭反駁。
他忽然又低頭弱弱道,“……對不起,我總是把事情弄得一團糟,但我只是覺得,像你這樣好的人,不該背負千古罵名,就這樣草率地死了。”
“至于傳信給楚北岌,命令薛家父子殺你……是我抱歉,我太嫉妒楚北岌了,我在想如果你衆叛親離,只有我護你,你會不會多在乎我一點……對不起……”
“那你知不知道我自重生以來被無數人追殺,每天疲于奔命,這就是你說的在乎嗎?”
“抱歉,真的抱歉。”薛衍成的聲音幾乎低入塵埃,“但我現在已經有能力保護你,要我與楚北岌一較高低我也未必會輸!”
清脆的掌聲驟響,是燕無渡給了他一巴掌。
“那你知不知道堕魔的後果是什麽?越是修為高漲,就越快走向自我瓦解,待你的修為真的到了登峰造極那一天,你就離灰飛煙滅不遠了,這才是我當年的死因,根本不是楚北岌殺的我,是我堕魔的代價降臨了!”
Advertisement
薛衍成久久緩不過神來,頭仍偏向一方,良久之後幹笑兩聲,“你說……楚北岌沒有殺你?那我這數百年汲汲營營算什麽?”
燕無渡扶額,幾番試圖開口卻歸于沉默。
“你……不該走上我前世那條絕路。”
薛衍成自嘲地笑了兩聲,繼而捂臉崩潰大笑,時不時伴随兩聲嗚咽,到最後連自己也分不清該哭還是該笑。
燕無渡偏頭,看見下山幽徑的盡頭處,冒出了一個人頭,是半途折返的趙立序。
他猜測這父子二人對峙完還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于是站在燕無渡可以看見,又不打攪到他的地方,封閉神識,隔絕五感,站在原地等待差遣。
果真,燕無渡出聲喚他,有些抱歉道:“好師侄,看來還得麻煩你一次。”
趙立序走上前來,“無妨的,師叔請直言。”
“我現在要去和你師尊交涉一下,這逆子勞煩你将他看管起來,不用因為我和他的關系為難,該殺便殺,他現在只是一個替身,等我找到他的真身,再定奪他的罪行。”
“是,師叔盡可放心。”
目睹燕無渡走後,趙立序看向身邊跪坐在地的薛衍成,對方好像被抽除靈魂的傀儡,眼神木然看向一個方向,動作機械而僵硬,可能幕後控制的人已經失去控制它的心情。
“所以我從未了解過真正的你,是嗎?”
也不知過了多久,薛衍成好像重新被賦予靈魂,擡頭看他一眼,站起來抖落一身雪白,“你都聽見了?”
他的聲音明明平靜,卻透着濃濃的疲憊乏力。
“抱歉,我沒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斷斷續續聽到一些。”
面前這個沉靜得如同一潭死水的薛衍成讓他覺得陌生,好像和從前所認識的他是完全分裂的兩個人。
“你也覺得很可笑對嗎?為了複仇,我處心積慮數百年,手上沾了多少血我自己都數不清,結果在即将大仇得報的時候告訴我,仇人根本就不存在,到頭來,笑話一個。”
趙立序搜腸刮肚,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幸好,我快死了,一切都結束了,也好,我實在是太累了,就這樣吧。”薛衍成往前走兩步,卻在茫茫大雪中止步,白色掩蓋住了他的視線,不知道該去哪。
“趙立序,帶個路吧,我最後能做的只有不給你添麻煩。”
趙立序不知為何感覺心裏沉甸甸的,被什麽東西壓着難以喘息,被叫了一聲才緩過神來,“嗯。”
薛衍成無比順從地跟着他走入雪獄的牢房裏,在關上門之前叫住趙立序,“等等。”
“怎麽?”
“第一次見面我說恨你,不是真心的,當時我被欺騙太多次了,對突如其來的好意只覺得害怕,但其實,我心底裏是感謝你的。”
趙立序依舊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嗯,知道了。”
剛要關上牢門,卻再次被叫住。
“再等一下。”
“怎麽了?”
“我方才忘記跟我爹說一件事,麻煩你轉達,讓他當心容祈。”
“空明王?何出此言?”
“當日空明王城前,楚北岌當衆作了一出假死的戲碼,我當時還不知道,撲過去要救下我爹時,因為互相感應,我察覺到楚北岌留了一手,及時止步,但容祈先我一步沖上去,結果只抓到了一張紙條,我放開神識看了一眼。”
“如何?”
“是你師尊坦言我爹假死的事實,以此挑釁容祈,我觀他面色難看,猜想他或許會有動作,果不其然,不過幾日就發現他暗中與薛有疾密謀,內容雖不得而知,但必然是對他二人不利的事,提防一下總沒有壞處。”
“我知道了,這些話我會一字不漏禀告師尊。”
“多謝。”
趙立序搖搖頭,示意他不必客氣,随後施法封印獄門,離去之前回頭一眼,他看見薛衍成的分身再次失去控制,保持一個盤腿坐立的姿勢,一動不動。
走出雪獄後,一種極為奇怪的感覺湧上心頭。
師尊為何那麽做?
他不是那種會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耗費心裏的人,包括在孽城王家的表現,也相當不符合常理。
只要他想,完全可以壓下盜取神骨這種荒謬的輿論,甚至是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保住燕無渡,為什麽非要做得這麽漏洞百出?
除非這是他一開始的目的,讓自己成為衆矢之的。
趙立序有些恍惚,原來他從未看清身邊任何一個人。
*
在落下最後一顆黑子後,幽黑的石室被緩緩拉長的光影照亮,但這光依然是昏暗冰冷的,是月神山萬年積雪所反射的月光,照進眼底只有遍體寒意,沒有一絲暖。
“來了?”楚北岌道。
下一刻,他的衣領被兩只手揪起,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憤怒至極的臉。
“我死前是不是将薛衍成托付給你?你就是這麽做的?”
“你在跟我興師問罪嗎?”
楚北岌看着他的臉,分明近在眼前卻生出莫名的不真實感,他只覺得好笑,“你當時是怎麽說的?做鬼也不會放過我,後來呢?八百年生死不見,我就是要讓你至死都不甘心,不瞑目。”
“後來又是怎麽說的?一輩子的仇人,你憑什麽覺得為我而死,我就該對你感激涕零,就該為一個仇人的遺言負責?燕無渡,你聽着不覺得好笑嗎?”
“……”
燕無渡指尖的力道松了松,心境動搖,他無法反駁。
正松懈之時,一只寬大的手握住了他的後脖頸,掌心冰冷仿若寒冰,刺激得他登時腦海一片清明,燕無渡擡手要掰開他的手。
對方力道絲毫不減,反而變本加厲,将他推送至自己眼前。
“說到底,我最恨的人還是你,什麽手足師兄弟,什麽知己好友,這場戲我陪你演的已經厭煩透頂,反正遲早會走向分崩離析。”
不如現在就把它毀的更徹底一點。
楚北岌不管不顧地吻上他的唇,他看得見燕無渡眼中不斷放大的震驚,在對方還沒反應過來時,松了後脖頸的禁锢。
果不其然,燕無渡捂着嘴連撤十幾步,躲到牆根處,“你你你幹什麽?!”
楚北岌蹙眉,哀然合眼,毫無征兆地落下一滴淚,但盡管如此,面上還是一副從容不迫老冰山的模樣,聲音也沉穩地聽不出一絲破綻。
“這樣就把你吓到了嗎,如果我說我所有惡意的源頭都來自于你,表面跟你扮演相親相愛師兄弟,實際上從一開始,我心裏想的是怎麽上你,你是不是覺得更驚悚?”
話音剛落,容不得燕無渡做出任何反應,一個冒失的身影沖進來,仿佛有什麽不容緩和的大事要禀報。
再聽到自家師尊那句狼虎之詞後,焦急的神色瞬間僵硬,變得尴尬,無所适從。
趙立序剛踏進一只腳進來,現在出也不是,進也不是,兩邊為難。
楚北岌看過去,他知道自己這個徒弟的,從來不會有這麽失态的時候,除非真的天要塌下來了,但天塌不塌的他目前不是很在乎,他問道,“你都聽見了?”
“……聽見了,”趙立序想想,不太妥,于是補充一句,“不小心聽到的。”
楚北岌看向牆邊那個人,“你不知道随手關門嗎?”
燕無渡背靠牆面,尴尬得五指扣牆,維持這震驚掉下巴的表情。
關不關門是現在的重點嗎?
“我怎麽知道你會忽然說這種鬼話?”燕無渡企圖安撫趙立序,“沒事,你師尊胡說八道的。”
楚北岌十分嚴肅地糾正,“不是胡說八道,我認真的。”
燕無渡:……
自此,這句話讓本就尴尬的場面雪上加霜。
趙立序覺得自己應該為了救場做點什麽,“情況危急,師尊請先容我禀告,山下出事了。”
楚北岌向來對門派事務不大關注,此刻更是興趣全無,“說吧。”
“早在我押送薛衍成進雪獄的時候,他便讓我給師叔您帶話,讓您小心空明王有所動作,我本打算待見到師叔便回禀,但是他比我想象中還要動作迅速。”
“他夥同薛家現任家主薛有疾,逼上月神山,手持所謂罪證,當着天下人狀告師尊您剽竊他人命格,甚至是做出假死的把戲,與師叔……狼狽為奸。”
燕無渡試着将他話裏的兩個人聯系起來,“他二人為什麽會一起?”
“這倒不知,只是事态緊急,他們惡人先告狀,恐怕情形于您二人不利。”
楚北岌懶懶起身,“終于來了,好戲又要開場了。”
他兀自一人走出門去,好像十分期待一樣。
乾元宗待客正廳擠滿了各大宗師,仿佛提前商定好了一樣,所有人,連同殿外擁擠着的弟子們都人手一根傀儡絲。
所有人震驚之餘,是不知所措的面面相觑。
是不是伴随幾聲議論:
“掌門怎麽可能和那魔頭狼狽為奸呢?他們不是死敵嗎?”
“對啊,還有燕魔頭現在身處何處還不知道呢。”
“還能是誰,肯定是剛奪問道大典魁首的那個殺豬仙啊,親賜仙號,特招入外門,有這殊榮的只他一個!”
直到看見議論中心的主人公緩緩現身,從人群背後負手走來。
不論是他從前的威望,還是傀儡絲中記載的兇煞,都足夠令人退避三舍了,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後退為他讓了一條新路。
見其現身,高堂上所有人都站起來。
門內長老着急道:“掌門,你快些解釋一下,事實不是傀儡絲上所說的,您怎麽可能救下燕無渡呢?當時空明王城前,不是您親手把他殺了嗎?”
其他宗師掌門跟着附和,“不錯,請掌門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解釋。”
場面中只有作為薛家家主身份出席的薛有疾和空明王坐在原地,挑起這番輿論的人是誰不言而喻。
兩個機關算盡的老狐貍練手,必然是将其所有能想到的後路都斬斷了才敢出手,否則以楚北岌現在的名望,不做到完事周全,下場只能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楚北岌輕笑搖頭,“沒什麽好說的,燕無渡确實還活着,我也的确包庇了他,這是事實。”
此話一出,頓時像滾油裏落了一滴水,瞬間炸開鍋,嘈雜的聲音傳來了一聲輕笑,帶着幸災樂禍的意味。
“哎呀,我親愛的師叔,你當年跟我說的話,真的是令本王非常感動,如果現在非逼着你二者裏面選一個呢?”
隔着騷動的人群,容祈不動聲色地看着楚北岌。
那日空明王城前,他不顧一切地撲過去要救下燕無渡,可漫天塵沙裏,只留給他一個字條:即使萬人逼迫我也不會選擇舍棄他,這也是你跟我之間的差距,好師侄。
“我現在讓你的假設成真,你會怎麽選,我很期待,殺光所有要處死燕無渡的人,或是殺了燕無渡?”
楚北岌擡眸看他一眼,“有趣的假設。”
他上前一步,手中的靈力忽然暴起,一道力破萬鈞的藍意刺穿容祈的心口,将他死死釘在他身後的金龍鱗片上。
容祈臉上的得意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的驚訝愕然,睜大的瞳孔裏倒影所有人震驚的臉。
不應該……不應該……
他算準了楚北岌此刻深陷輿論的囹圄之中,一言一行都會小心謹慎,即使自己出言挑釁,對方也拿自己沒辦法,他萬萬沒料到楚北岌竟然這麽瘋。
楚北岌傳音對他一人說道,“多謝你,又幫了我一個忙,你現在沒用了,安心去吧。”
“……什麽……意思,你是故意?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無妨最後告訴你我的選擇,蒼生和他都要存在,該萬劫不複的是我。”
楚北岌抽出神力,容祈應聲而倒。
“楚北岌??”
人群之後的燕無渡來不及阻止,吓得叫出了聲。
他回頭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忽然冒了一個很無厘頭的問題,“你是在擔心我四面楚歌,還是擔心你徒弟身受重傷?”
燕無渡啞口無言,但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身上,不曾給過半分給重傷昏迷的容祈,良久開口,“……你。”
楚北岌心滿意足地綻開一個笑,沒有任何意味與深意,只是單純的笑。
其餘人卻沒有他這樣的興致,紛紛退散,給二人留了兩道空缺,中間空無一人。
承認罪行并且當衆行兇,放在哪裏都是天大的罪孽,但現場萬籁俱寂,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對他喊打喊殺,沒有一個人敢審判他的罪行。
除了薛有疾。
他雖然感覺到楚北岌的态度不對勁,但迫于形式,如果不在這時候把他徹底拉下馬來,那麽以後有的是自己受的。
“快按住他!如此道德敗壞之人若不及時出去,則後患無窮,我們這麽多正道大能聚齊,不愁拿不下他!”
在場所有人當然都是這麽想的,但很明顯誰先上誰就是被拿來祭天的,傻子才打頭陣。
正逢兩邊稱對峙之時,後院又起火了。
雪獄看守弟子連滾帶爬跑來禀告,薛衍成打傷好幾個弟子逃了出去,直直朝後山去了。
那裏是乾元宗頭一號禁地,栽培這三界靈力之源的仙株。仙株若是有個閃失,這裏所有人都要跟着他一起死。
仙株滅,天地靈力消散,而這些修士身負至高修為,會受自己體內的金丹反噬,爆體而亡,修為越高者反噬得越厲害。
薛衍成的目的不言而喻,他這是要拉着全天下的人跟他一起死!
有了更危險的敵人在前,衆人的重心被瞬間分散。
楚北岌發覺不對,身影瞬間襲向後山口,其餘人也争相過去看看情況。
但所有人都晚了一步,薛衍成的手已經碰到仙株,只一個指尖的動作,現場所有人都會跟着他一起死。
薛衍成甚至連看都未曾看一眼浩浩湯湯趕來的人群,自顧自折下一只通透的藍蓮花,發現不是主株之後,倍感無趣地折下一只。
衆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按他這個速度折下去,遲早會折到主株的,在場已經有人扛不住壓力自爆內丹,修為散盡總比丢了性命好。
一眨眼的功夫,薛衍成手中只餘下最後一株,這朵必是主株了。
剛要折斷,人群裏傳來一聲厲呵,“給我住手薛衍成!”
薛衍成沒有回頭,但神色恍惚了一瞬。
“我又被你耍了是嗎?”
薛衍成松開那株藍蓮,鬼魅般回過頭,他的深情麻木,眼裏紅絲遍布,流淌着無邊無際的荒蕪慘淡,在其餘人驚訝之際,又緩緩猙笑起來,笑得肚子疼到直不起腰來
“是,我又騙了你,我一直對外示衆的才是我的真身,并不是傀儡替身。”
“抱歉,你沒有對不住我的地方,從來都是我對不起你,可我只是不願意我到死都是一個荒誕的笑話,除非我能拉着所有人一起死,可能這樣才算是死得其所吧。”
薛衍成擡手折斷最後一根主株。
恐慌失措的人群又再次躁動起來,有自碎金丹保命的,有破水沉舟持劍刺向他的。
亂七八糟的聲音扭曲嘈雜吵作一團,薛衍成耳邊忽然有一瞬地清明。
趙立序問:“薛衍成,到底哪個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