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六十四章
我有些喜歡你了。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饒是冷清平淡如他,也不免有幾分驚訝。
趙立序不動聲色地握着手腕,聽着身邊小弟子們的義憤填膺。
“神經病嘛,好好跟他說話他卻反咬師兄一口,罵他一句又碩這種輕浮的話。”
“趙師兄不必理會他!”
“對了我們要怎麽處置他來着?”
趙立序緘默一陣,“與薛家交涉完畢了嗎?”
“沒辦法,薛家主堅持稱這是家事,這人犯了大錯,要接受相應的處罰,我們不該插手,怎麽說都說過了,沒用。”
另一人補上,“要不,要不我們去禀告師叔……”
趙立序搖搖頭,“不妥,這點小事不好麻煩師尊,我去同薛家主交涉,你們留守在這裏,照顧好他,別出什麽差錯。”
“師兄我跟你一起吧!”“我也要跟師兄一起去!”
這裏實在是太臭了。
若不是同門與薛家人都在此處,估摸着有有好幾個人當即就吐出來了。
趙立序溫聲拒絕,“不可以哦,阿峰跟我去就可以了。”
見幾人神色沮喪萎靡,他安撫道:“這次只能辛苦你們了,大家初次任務都表現得很出色,門派若有表彰,我會上書給清羽師叔,為各位提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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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一出,士氣瞬間高昂起來。
“不辛苦不辛苦,應該做的,師兄請放心去吧。”
二人步入薛家待客正堂,裏面已經坐着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老與端茶倒水,盡顯熱心的薛诏。
由家主給他們兩個小了不少輩數的弟子奉上茶水,讓二人有些手足無措,和莫名的歉意。
阿峰傳音入密,“怎麽辦師兄,這老狐貍搞得我都不好開口了。”
趙立序棘手地“啧”了一聲,“不管怎麽樣都得繼續說下去啊。”
他硬着頭皮對薛诏恭敬稽首,“薛家主不必客氣,剛才跟你商量的事 考慮得如何了?”
“哎呀,這……”薛诏故作為難,“這位小友,不是我薛家不配合,實在是幽獄裏那位作惡多端,和他爹一樣殘虐嗜殺,燕無渡也就罷了,他不挂薛姓,加之修為高強,我薛家管束不及,但薛衍成算是我薛家之人,如何能不管,難道任由他發展成他爹那樣禍及蒼生的魔頭?”
又是這副話,要說薛衍成的罪行,他想怎麽編造就怎麽編造,外人誰又能得知?
趙立序低下頭,重重嘆了口氣,好像任務完成無望了,“您說的是。”
阿峰再次傳音入密,“什麽情況師兄?這就放棄了?”
趙立序:“別急,還沒到時候。”
阿峰正奇怪之時,外面忽然闖進來了一個薛家門生,“禀告大人……”
那人在看見正堂有兩個外人時,三緘其口。
薛诏示意,“但說無妨。”
原來外面有一對夫妻倆人在正門鬧事,狀告衆人,他們的兒子在前些時日順利通過測試,進了薛家外門,以為從此踏上修行正道。
夫妻倆人正高興得日日給祖墳上香,誰料不過兩日變故傳來,兒子逃回家,訴說薛家是魔窟,不一會,薛家人來了,稱他們的兒子虐殺同門,罪無可恕,要被抓進幽獄受罰。
夫妻倆拼命也沒有将他護下,一直到今日仍杳無音信。
“他們信誓旦旦說兒子不可能殺人,要求徹查……門口現在擠滿了人,然後……”
薛诏覺得厭煩至極,“然後怎樣?”
“被虐殺的那名弟子的父母也出來指認,說他兒子不是被殺的,是被關進幽獄,折磨至今。二人都給出傳信的證據,言之鑿鑿,現在外面對薛家議論紛紛,根本壓制不住這些非議。”
薛诏看向趙立序,“是你?”
趙立序謙卑低頭,“是不是小輩不重要,只是您看,雖然這是薛家家事,但幽獄之中也不是全無冤魂,涉及冤案虐殺,這便不是您家事的範疇。”
“我很好奇,這麽鐵了心地要救下薛衍成,是你師尊的意思?如此袒護燕無渡的餘孽,很難不讓人懷疑二人之間的關系。”
“師尊除魔衛道,重傷閉關,受萬人敬仰,這種話不可以亂說。”
薛诏氣極反笑,“是我得罪了。”
“相較之下,您或許更應該擔心薛家岌岌可危的聲望,如今太平盛世,靈氣豐裕,正是修真衆門派世家鼎盛之時,薛家身負第一世家之名,可不要在這緊要關口因為幽獄虐殺一事,就此一路走低,一蹶不振啊。”
衆長老怒極拍案,“黃毛小兒!豈敢在我等面前狂妄叫嚣!”
趙立序連忙起身弓腰稽首,“小輩口不擇言,實在得罪了,望衆前輩原諒,只是幽獄一事,冤案衆多,小輩鬥膽代表仙盟取締薛家幽獄的存在,所有有罪之人,移送仙盟刑院,其罪行查驗後再論。”
身後幾人氣得怒發沖冠,拍案怒罵,趙立序趕緊拉着阿峰離開。
彼時的他還很難做到表裏如一的從容,面上古井無波,內心實則長舒一口氣,暗嘆:吓死人了。
薛衍成被移送到仙盟刑院。
所謂仙盟是幾大門派世家各取幾名弟子,主要處理三界各大要事,主打公正嚴明。
很快薛家幽獄的幾名囚犯罪行一一徹查,無罪者立即釋放,并放寬加入各大門派的門檻,保證不會被薛家追殺滅口。
但薛衍成的存在就很尴尬,他的身份讓各大門派望而卻步,包括乾元宗。
掌門人剛殺了他爹,他又去當人家徒孫,怎麽樣都說不過去。
趙立序思索再三,決定還是要去詢問一下師尊的意思。
距離上一次見到師尊,已經過去半年有餘,他們雖未師徒,但相見次數寥寥可數,他知道師尊收他為徒,實則是想避開與所有人打交道,趙立序也很聰明地不常去打攪。
少有的幾次見面,對方似乎一次比一次的的消瘦和疲憊。
乾元宗月神山巅。
“拜見師尊,徒弟無意打擾,但薛衍成的去處實在是個難題,特此來請教師尊的意思。”
石門內的聲音仿佛疲憊得無以複加,“他有他的命數,哪來的送回到哪去吧。”
“師尊是指九重地獄?”
“嗯。”
可以他這樣的狀态,去到惡鬼肆虐橫行的九重地獄,豈不是死路一條,但聽師尊的語氣,他知道不能再問下去了。
“是。”趙立序行禮告辭。
絕悔涯上狂風席卷肆虐,二人站在涯邊,任由發絲連同衣袂翻飛。
“你身份特殊,我們也只能幫你到這裏了,接下來該怎麽活,只能看你的造化。”
薛衍成動了動唇,擠不出一個字,扯起唇角,“怎麽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麽,但你救了我,還是跟你說一聲謝謝。”
“一定需要什麽目的嗎?”趙立序神色略帶不解。
“人都有目的,你沒有嗎?”
“非要說目的的話,奉師之命,職責所在。”
“師?是誰?他為何救我。”
薛衍成剛問出口,就看見遠處站了一個修長漆黑的身影,幾乎溶于身後幽幽密林中,那是他如何也不會忘記的人,是他的殺父仇人。
“是你?”
趙立序驚訝于對方眼裏瞬間燃起熊熊烈火,仿佛吞噬天地的仇恨。他一回頭,看見從未出關的師尊站在自己身後的遠方。
“師尊?”
薛衍成啞然看着他,“你……”
他登時明白,原來他是奉的是仇人之命。
分明是造成他一切苦難的源頭,卻又在事後假惺惺地救他于水火。
正道的人都喜歡玩這種将人踐踏成爛泥,再如救世主般出現的把戲嗎?
“我會殺了你,殺了你們所有人。”
他魔怔般喃喃,仿佛是在心底裏立誓一般,聲音不大,卻被遠處的楚北岌聽得一清二楚。
“要殺我?讓你爹來吧,憑你還遠遠不夠。”
薛衍成驟然發瘋般怒吼,“閉嘴!你不配提他!是你殺了他!”
楚北岌身形如一縷黑色輕煙,驟然出現在他眼前,毫不留情地将薛衍成一腳踹下懸崖。
趙立序看着師尊的身影,莫名有幾分失意與寂寥。
他忍不住問,“不知師尊為何要救他?”
他和傳聞中的燕無渡不是死敵嗎?死敵的餘孽,不該即刻鏟除嗎?
然而剛說出口他就後悔了,這不是他應打聽的事。
楚北岌擡眼掃過來的眼神也證實他的想法。
“師尊贖罪!弟子多嘴了。”
楚北岌轉過身時,淡淡道:“故人所托。”
在看向黑不見底的深淵時,他的眼神變得詭秘莫測,薛衍成這一路注定不好走,但他并不打算幫人幫到底。
“你是不是還想問,我為什麽把他從薛家撈出來,又把他送進九重地獄那樣的狼虎窩。”
趙立序再不敢多嘴,“想必,想必是他命中定數,不可更改。”
楚北岌疲憊閉眼,搖了搖頭,“我偏要他死不瞑目。”
他?指的是誰?
趙立序來不及多想,只見楚北岌好像耗盡渾身心力,在他面前頹然倒下。
*
自從燕無渡死了之後,大光明宮瓦解,四毒再次各自分割領地,恢複了從前暴虐殘忍的老樣子。
直到一次人肉盛宴,四毒歡聚飲酒,不亦樂乎之時,一道人影從殿外走來。
青詭只瞄一眼,沒放在心上,回頭接着喝,“喲,老熟人回來了?”
骨生花率先驚訝地站起來,“不對……”
觀他周身洶湧四溢的靈力,只一眼便知,他的修為竟是淩駕于四人之上,要知道,自燕無渡不在後,四人毫無顧忌地汲取天地惡意,依然是不同往日了。
青詭後知後覺跟着站起來,“怎麽會?他吞并了燕無渡的內丹?不可能啊,我們分明到處都搜過,沒找到啊!”
“他不是吞并金丹後獲得的修為,他……堕魔了。”
堕魔可以在瞬息之間獲得翻天覆地,獨步天下的修為,許多人只看見他的好處,并不知道這會帶來什麽樣的副作用。
世間唯一一個堕魔的人被道昀親手鏟除,這後果就更不得而知。
相比一步一步的求仙問道,這樣一步登天的道路更令人青睐,但所有人皆求其不得,要看機緣。
薛衍成只自燕無渡之後第二個勘破堕魔之法的人。
他的眼角眉梢并沒有多少得志跋扈的意味,反而相比較從前,渾身倒刺被拔幹淨,整個人更加內斂安靜。
他道,“在喝酒嗎?既然是熟人相見,不如給我也倒上一杯吧。”
骨生花壓制面上的忐忑,故作鎮定,“既然是來讨債報仇,何必拐彎抹角?放馬過來便是。”
薛衍成有些無辜,“我沒有啊,你哪裏見我是來讨債的?只想來拜訪拜訪,各位最近過得好嗎?”
狗腿子屬性的青詭連忙奉上一杯酒,“您請用您請用。”
薛衍成接過,低眉順眼道了聲謝,轉過腕,連酒帶杯全塞進青詭嘴裏,“用你個頭。”
少年挑眉,那股小人得意的勁頭重又上來,抽了骨生花的配件将其主人捅了個對穿,“諸位加諸在我身上的痛苦,我會一一奉還,從此以後,我就是這大光明宮的主人。”
他驕傲地昂起頭,像在念什麽複仇宣言。
四毒這才放下心,小屁孩就是小屁孩,裝深沉裝不過三秒,這副唯我獨尊的樣子簡直不要太好對付。
九尾道:“主人,大光明宮沒了。”
薛衍成依然挺直脊背,道:“沒了就再建!反正燕無渡死了,現在歸我管你們!都聽見了嗎?”
四毒傳了一道眼神,傳音交流:
“怎麽辦?是跟他打一場還是伺機而動?”
“別太緊張,德不配位能得幾日好,沒腦子的小鬼而已,不出三日,奪了他的金丹,我們幾個好處平分,先陪他玩會過家家。”
“有理。”
四人故作順從地迎上去,一副為他瞻前馬後的樣子。
叮囑完衆人盡早将大光明宮修繕完畢後,他辭別四毒,臉色瞬間暗下來。
楚北岌如今的修為已經化臻入神,更有萬人摩拜供奉,想把他拉下來不容易,除非能跟另一個志同道合的人合作。
他沖出去抽了骨生花的劍,指水鏡天,揚言要找薛家報仇雪恨。
四毒笑歪了嘴,紛紛捧殺拱火,心裏卻忍不住發笑,像他這樣的蠢貨,恐怕去了薛家,還沒狂妄兩句,就被一巴掌拍死了。
薛家正廳。
薛诏看見他的出現,有幾分吃驚,但更驚訝的還是他說出來的話。
他用茶蓋拂了拂面上潔白如雪的沫,吹了吹,緩緩道:“話可不能亂說,你有什麽理由覺得我也想将楚北岌拉下馬來,人家是救世神,你也不怕被天雷劈死。”
“楚北岌一旦飛升,世間所有的靈力都會走向枯竭,而您為了得到燕無渡的金丹不擇手段,不就是為了比他先一步飛升嗎?你沒有理由不想殺楚北岌。”
“哈哈哈哈哈,”他放下茶杯,“你這口鍋倒是扣得奇怪,我應該換個說法,你又有什麽理由覺得我會跟你合作,畢竟我們互相憎恨。”
“因為我們有共同的敵人,你想坐上他的位子,我想要他的命,我們沒有理由不合作。”
“既是合作,你有哪裏能為我所用?嗯?”
薛衍成緘默一陣,“你是覺得我沒有用?”
“你有嗎?我薛家修為高深的人不是沒有,你不算拔尖。”
薛衍成伏地跪下,“不多時,我自會向你證明我的用處,求家主成大道路上能帶我一個。”
薛诏擺擺手,不置可否。
薛衍成只好起身,一步三回頭地離去。
心腹不解,“大人,您确定要跟這小子合作,我們當初那樣對他,他都能放下姿态來跪求您,恐怕以後反咬您一口也未可知。”
“咬我?就他麽?此子甚蠢,卻蠢得有趣,不妨閑來無事逗他玩玩。”
剛走出薛家正廳,薛衍成在途中與薛有疾狹路相逢。
對方依舊手持掃帚,一副不敢擡頭見人的樣子。
庭院幽深,空落落的,沒個人影。
薛衍成無可避免地注意到他,他停在他跟前。
“這麽些年過去了,你還在掃地?我原以為你替薛诏找到金丹,從此飛上枝頭了呢。”
薛有疾局促地握緊手中的掃帚杆,“是……恭喜你,擺脫了薛家,當年是我對不住……”
薛衍成捏着他的下颌,“如果我現在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呢,從今以後為我賣命。”
“……不,”薛有疾瞳孔驟縮,“我只是想活下去,我只想活着。”
“活着嗎?”薛衍成毫無預兆地将他推下河。
薛有疾不識水性,拼命在水裏掙紮求救,“不,救我!”
薛衍成淡然地隔岸觀火,“現在被我殺死,和為我賣命,你自己選。”
薛有疾二話不說改口,“我給你賣命,救我!求你救我!”
薛衍成這才朝河裏伸出一縷神力,将他拉起來,望着對方驚魂未定,臉頰上還滑落幾滴水珠。
薛衍成擡手給他小指的紅繩,“我給你結了死生契,我們的命從此是拴在一條繩上,不要再背叛我第二次。”
他拍了拍薛有疾的臉頰,滿意離去。
再回到九重地獄,薛衍成是哭哭啼啼,滿身負傷地跑回去的,臉上還隐約可見一個巴掌印。
四毒相視一笑,果不其然。為了更快将其捧殺,他們挨個去安慰這位肆意妄為的小祖宗。
薛衍成一個個将他們踹出去,“都給我滾!都是來看我笑話的是嗎?”
時隔半年,再與薛有疾相見是在春滿樓裏。
胡姬歌女,莺莺燕燕,無數熏過香的帕子飄搖着招攬客人。
二人相坐甚遠,互相看不見對方,只傳音交流。
“近日如何?”
“薛诏給我晉了位分,我如今已是十八瓣銀蓮,多謝阿成,替我殺了那幾個人,這才能在得到他的器重。”
“他沒說什麽吧?”
“別的倒沒有,就是昨晚說了好奇怪的一番話,說什麽我是兄弟幾個裏最争氣的,有朝一日會超越他,讓我再接再厲,但那副神态,說不上來的奇怪。”
“他在警告你,收斂鋒芒,不能再出風頭了,否則下場就跟我當年一樣,總之,到此為止吧,以你現在在薛家的地位,也夠用了。”
“好,我聽你的,對了,我們來這裏幹什麽?”
“諾,看臺上。”
正說着,臺上的妓子忽然發瘋,披頭散發,持刀亂砍亂劈,嘴裏還喃喃着,“都是騙我的!你們都在騙我!口口聲聲說愛,為什麽我還是沒有心!”
所有人都吓得退到一邊,只有薛衍成坐在前排不動,對比之下,分外突兀。
“沒人會喜歡一個非人之物,但我可以幫你一個忙,殺了造成你這般苦果的罪魁禍首,要跟我合作嗎,我只需要你一根惡絲。”
良久之後,薛有疾看見薛衍成朝自己走來,他按捺不住好奇,問道,“惡絲是什麽?”
薛衍成遞給他一根類似于白發的傀儡絲,“好好保存着,這對我們至關重要。”
“這是幹什麽用的?”
“它能激發人心底裏暗藏着最純粹的惡,一夕之間令人神智全無,是我們扳倒薛诏的關鍵,薛家家主之位,從此就是你來坐了。”
薛有疾珍重地接過,抿了抿唇,差點要哭了,“……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薛衍成勾起嘴角,眼裏全無笑意,他拍了拍他的臉,“因為你是一條聽話的好狗,以後你只能供我驅馳,若敢背叛我,我怎麽把你捧起來,就怎麽把你砸進泥裏。”
插播一條設定,堕魔之受過的傷會自己痊愈,所以小薛眼睛還看得見,正文插不進去就插作話裏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