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回憶(10)
回憶(10)
乾元宗有一處禁地,乃宗門祠堂,陳列着古往今來各位先祖的靈位,呈七層高塔形,月回般勾起的檐角懸挂着古鈴,鏽跡斑斑,被風吹動響起悶悶的鈴聲。
塔身矗立在後山仙株靈池旁邊,被重重枷鎖鎖住,非本人不可進入。
宴見月打開枷鎖,而後仔細鎖上,避免一切被闖入的可能性。
他敬重嚴肅地向祖人點上一柱香,虔誠地磕了頭。
“父親,我們的計劃必須要實行了,再讓他二人繼續相處下去,恐怕會更難以收場。”
整體青黑色,被擦地光亮的靈碑上冒出一縷煙,呈現出一個人形,那人揣着手,雪白的長壽眉搭拉下來,胡須也有一寸長,雖然迷霧看不真切,但隐隐感受到那人一股道家仙人的風範。
“你既然想好,何必來跟我說,自己拿主意就好了。”
宴見月緘默一陣,試探地問道,“兒子被一事困擾,日夜不得其解,阿渡純真善良,況且就算身負邪骨,但他還未來得及行兇作惡,不該落得那樣的下場,只要好生規勸教導,想必是不會發生幻境裏面所說的事。”
石碑上那人震怒,“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麽?燕無渡是惡種轉世,生性好殺,遲早有一日要爆發,他與神主注定要生生相殺,而後死于其刀下!只有這樣,才能維持世間善惡的平衡!”
宴見月連忙跪下認錯,他額頭伏地,“父親息怒!我只是想起阿楚所說的話,有些動搖,倘若一個人沒有犯過任何殺孽,就因為注定二字,就要給他扣上遲早的定論,是否……不太公平。”
“惡種身負邪骨,工于心計,極其擅長僞裝欺騙他人,我們乾元宗歷代掌門的任務就是在每一次天地惡念催生出惡種之後,輔助神主将其誅滅,成就神主的大道,在之前不是沒有人和你一樣心軟動搖,而面臨的結果就是,鬼修肆虐蒼生塗炭。”
“阿月,難道你想看我死不瞑目嗎?別忘了,你已經殺了一個人,你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你若現在心軟,功虧一篑,那麽那個人就是白死的。”
說到那個人,宴見月渾身發冷,一滴冷汗從額角低落,仿佛行屍走肉地點點頭,“兒子知道該怎麽做了。”
*
燕無渡剛回到乾元宗,就看見許許多多弟子們圍在練武場,峰主們大張旗鼓地給楚北岌進行表彰,贊揚他不顧危險,只身摧毀魔株,稱道他為修真表率,弟子楷模,不愧為傳說中的神主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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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們遺忘了,任務其實還有一個人參與,結果重傷被遺忘在了潛行淵,徒步走回來後,又看見一堆人洋洋灑灑吹捧楚北岌,沒有自己啥事。
楚北岌打斷了峰主洋洋灑灑的表彰稿子,“這次任頭等功不在我,用不着……”
還沒說完就看見臺下極為不服的燕無渡對他比了個友好手勢,雖然沒說話,但他那張臭臉擺在那,可見心裏罵的很髒了。
楚北岌立刻改口,“沒事,您接着說。”
如火如荼的表彰儀式接着開始,燕無渡轉身就走,他已經受夠了給楚北岌當背景板的日子。
他找到宴見月,開門見山道:“我要下山,我不想當這徒有虛名的乾元宗大弟子了,我要還俗回山野老家。”
每次被迫淪為楚北岌的背景板,被弟子們忽略排擠時,燕無渡就會跑到宴見月,撂挑子不幹了。
從前每次宴見月都是好言相勸外加賄賂十串糖葫蘆将他打發掉,但這次不一樣,燕無渡的态度異常堅定。
宴見月也沒有在迂回勸導,只是嘆了口氣說,“好吧,師尊求你辦最後一件事,事成之後許你還俗。”
燕無渡頓時來精神了,“什麽事?”
“阿楚和桑歌的羁絆太深,大大的影響他修行和化神,好在如今桑歌的子民全部化作木頭傀儡,我要你将其付之一炬,也不算犯殺孽。”
燕無渡頓時不樂意了,“又是幫他,我才不要!”
宴見月眼中好似流露出微不可見的悲哀,她低頭掩飾情緒,“最後一次。”
燕無渡突如其來的心軟,以為對方是為自己還俗後,再也見不到而難過,他妥協,“好吧好吧,最後一次。”
出發前夜,燕無渡去找楚北岌喝酒,二人坐在牆頭,能看山下飄零的燈火點點,一路蜿蜒成一片,明明滅滅,仿佛天上的星星。
他沒有告訴他火燒桑歌的任務,因為宴見月再三與他強調過,不能告訴任何人,這是一個絕密任務。
“如果我說我要離開乾元宗,你以後還會來找我喝酒嗎?”
“你要走了?”
“嗯,”燕無渡晃悠着腿,“這裏呆着不開心,我要換個地方了。”
楚北岌大概猜出他不開心的地方在哪了,他思忖了一下,選擇坦白,“其實早上表彰那事是我故意氣你,在你走之後我就跟長老直說了,要麽一起接受表彰,別單獨拎一個人。”
燕無渡大笑着拍他的肩,“那老頭豈不是氣死了,你這麽當衆冒犯他,他沒揍你嗎?”
“挨了一下,不過還行,能接受。”
燕無渡笑着按了一下他被踹了一腳的腰,楚北岌下意識要反罵一句,一腳把他踢下去,但看在他快走了的份上,忍着沒發作。
楚北岌想起他尚未成人,獲得神智之前在宴見月身上看到的惡意,既然不知道他的目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下手,那麽讓燕無渡離開乾元宗是最好的選擇。
他破天荒地平靜說道,“你還俗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畢竟你這人怕疼怕累好熱鬧,還俗更自由些。”
燕無渡有些訝異,“奇了怪了,狗嘴裏居然還能吐出象牙來了。”
楚北岌咬死後槽牙,閉了閉眼,選擇忍了,依舊平靜地,好聲好氣地說道,“興許你離開不久,我也不修道了,可能會跟你一起還俗。”
燕無渡其實并不意外,因為楚北岌對修道一事本就沒有什麽興趣,不,準确來說,除了喜歡跟他一起下山瘋,他對其他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的樣子。
燕無渡連聲拒絕,“快別了,你可是修真界之光,正道楷模,神主再世,你要走了,那群老頭不就失去信仰,跪一片求你別走。”
楚北岌好似特別讨厭這種神主再世的說法,他好不容易獲得神智的初啓,卻被冠上另一個人的名義,讓他專心修道,拯救蒼生,好似他不是一個人,而是承載所謂神主的容器。
見楚北岌冷臉瞪過來,燕無渡連忙賠禮道歉,“別生氣別生氣,回來給你帶糖葫蘆。”
“你要下山了?”
“對,”燕無渡跳下臺階,朝他揮手,“最後一個任務,先走啦!”
火燒桑歌,這個任務要論起難度來說,只能算是“地”級任務,因為靈氣複蘇到現在,已經無限接近鼎盛,傀儡作為違背陰陽的産物,被靈力壓制,如今就如同爛泥一樣癱在路邊,徹徹底底地失去了神智意識。
只用一把火将其燒盡,甚至無需動用任何靈力和功夫,就能完成任務全身而退。
也不用怕火勢會禍及誤入的人,因為這裏早已淪為死寂之地,沒有活人敢踏足這片鬼城。
一根火折子亮起,漆黑的桑歌王城亮起一點星火,燕無渡盯着火心的藍焰,忽然有些感慨,他來到乾元宗出使的第一個任務是将楚北岌帶回乾元宗,最後一個任務也在桑歌,火燒王城,成就他的大道。
火星落下,燕無渡看也沒看一眼,默默轉身,身後噼裏啪啦的木柴燃燒聲,是傀儡的慘叫。
行至大街上,燕無渡從攤主手裏拿了四串糖葫蘆,一串自己的,一串宴見月的,一串楚北岌的,還有一串給容祈。就當餞別了。
他剛回到門派,容祈一個飛撲上來抱住他,“師父,你真的要走了嗎?那誰來教我修道呀!”
燕無渡摸着他的頭,“不是還有你師叔嗎?他一定會好好教導你的。”
容祈脖子一縮,看了看楚北岌的臉色,确定是教導嗎?超度還差不多吧。
燕無渡向宴見月行了一個大禮,伏跪在地,“師尊對徒弟恩重如山,徒弟不敢忘,往後還有用得上徒弟的地方,定義不容辭,我只是脫離乾元宗,您還是我師尊。”
禮畢,起身,燕無渡好似從宴見月眼裏看見微不可聞的愧意和哀傷。
燕無渡沒看懂,但也沒放在心上,只一一拜別衆人之後,回去收拾東西。
剛走近房門,幾個弟子前來報告,“燕師兄,掌門方才有令,要給師兄你舉辦一個歡送儀式,還有一些話要好好囑咐你,但現在忽然被各大仙宗造訪,脫不開身,你先在這裏等一會。”
燕無渡應下,放下收拾好的行囊,坐回桌前,百無聊賴之下撐着臉發呆,時間一久居然睡着了。
他是被人搖醒的。
從未見過楚北岌這麽慌張的時候,他捏住他小臂的手指都在抖,聲線也有些不穩,“快跟我走。”
燕無渡莫名其妙地笑了,“什麽呀,走哪去,宴見月好不容易對我上心一回,給我搞了個什麽歡送會……”
楚北來不及多解釋一個字,定定地望着他,“你信不信我!”
燕無渡愣住,片刻後才找回嘴,“我信啊。”
楚北岌斬釘截鐵道,“那現在,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