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回憶(9)
回憶(9)
楚北岌一直知道,他心裏住了一個惡魔,他在內心最深處源源不斷地催生他的惡念。
原本還是一個傀儡時,他沒有神智和思想,那個祂就沉睡在靈府最隐秘最黑暗的位置。
随着那夜紅燭搖晃,野風驚掠後,他的靈智初啓,沉睡已久的惡魔跟着蘇醒,如同靈府裏不安的黑焰,轟然向四面八方的天際燒去,帶着摧枯拉朽之勢。
祂說的第一句話:想殺了他嗎?殺了他吧,只要是讓你不開心的人,都可以殺掉哦。
少年的聲音恣意純粹,仿佛說的不是殘虐生殺,而是指着一串鮮豔的糖葫蘆對他說,“我要吃這個,你有錢嗎?先借我,又不是不還你,我說真的!”
是燕無渡的聲音。
楚北岌的惡念完完全全來自于那個人,而祂是那個人的化身,是他的飲鸩止渴,不敢展露的欲望。
楚北岌能聞到自己身上“惡意”的臭味,除了他自己,誰也聞不到。他開始頻繁的淨衣,熏香,打坐壓抑住內心的邪火。
祂說:殺了燕無渡吧,他的全部都會屬于你。這不是你夢寐以求的嗎?
楚北岌的道心岌岌可危。
“全部,嗎?”
“是的,他的全部都将屬于你,除了你,他不會再有別的選擇,不違逆,不逃脫,完完全全順從你。”
楚北岌眼中的動搖瞬間清明,“這不是他,這不是燕無渡。”
祂着急了,“這難道不是你想要的嗎?将他踩入泥裏,讓他一無所有,除了你,別無他選!”
“不。”楚北岌平靜而堅定,“我不要他成為腳底的爛泥,我要他永遠高懸于長空,不染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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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看着他逐漸與你生出嫌隙也無所謂嗎?看他們師徒倆相處那麽融洽,是不是燕無渡從沒有對你露出那樣的笑呢?所以說啊,你終究是非人之物,他永遠不可能與你交心,他所鐘意的,只有和他一類的人。”
看着遠處師徒倆打鬧的身影,楚北岌閉上眼,忽略掉惡魔的低語誘哄,壓制住從未停歇的對容祈的嫉恨。
“無所謂,只要他願意,我不幹涉,就這樣吧。”
楚北岌有些頹然地昂頭,看見天際一只伶仃孤鴉飛過,只留下一陣冬日料峭的寒風。
燕無渡忽然朝他跑過來,一邊狂笑一邊拉住他的手往外跑,“快走!要爬下來了。”
楚北岌被拽着往前跑,回眸看了一眼。
容祈被五花大綁像一只蠶蛹一樣倒挂在樹上,他鼻涕眼淚倒流下來,一邊大哭一邊喊,“師父,說好帶我下山看燈會呢!!放開我,你這個大騙子,我永遠恨你!”
眼看着他掙紮顧湧着要将掙開束縛。
“快走快走,別讓他追上來了!”
燕無渡笑得不能自己,一邊捂着肚子,一邊拉着楚北岌的手往玉階下沖。
“你不是答應跟他去看燈會嗎?拉我做什麽。”楚北岌焚燒殆盡只餘下一片焦土的靈府感受到了一絲夏風拂過,但故意沒好氣地問道。
燕無渡依舊笑嘻嘻,沒心沒肺,“誰要跟哪個小屁孩去玩兒啊,非要我捧着哄着,不然就大吵大鬧的,煩都煩死了。”
楚北岌心下有些得意,不管怎麽樣,自己還是對方的第一選擇。
他的的視線落到二人拉着的手上,只覺得整個指尖仿佛冰凍,不敢動彈一下,好像漏出一個破綻,不小心就會捅破這層窗戶紙,面對的或許是對方刻意的疏遠,或者直接走向決裂。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就這樣的關系和距離就很好了,以朋友的名義相伴一生,同求大道,就這樣一輩子就很好了。
*
靈氣逐漸複蘇,不僅滋養了仙門正道,相對應的,也促生了天地的邪物魔物,近兩年逐漸變得猖狂,為禍一方。
內門弟子任務變得繁重起來,一聲鐘樓的古鐘響起,所有人聚集在練武場上,分等級抽簽決定這次“天”級任務的人選。
容祈抽到一個“潛行淵”的地點,左右張望一陣,興奮地跳到燕無渡跟前,“師父我跟你一個任務!”
話音剛落就被搶走手裏的木箋,他擡頭望去,是楚北岌的萬年不變的冰山臉。
“這個任務等級太高,不是你一個突破金丹三階都費勁的垃圾能拿的下的,這個“玄”級任務送你練手,不用謝。”
容祈表示強烈的抗議,“抽到什麽就是什麽!哪有你這樣随意改動……”
楚北岌拔劍。
“……玄級就玄級。”他灰溜溜走了。
楚北岌收劍。
燕無渡松了口氣,“幹得漂亮。”
差點就要一邊打怪一邊照顧小屁孩的情緒了。
二人前去的目的地是一處名為“龍脊”的山脈,山體高低錯落,起伏不定,而木箋上說的潛行淵就在第六重山和第七重山起伏形成的峽谷裏。
原本抽簽分到一起的幾個人随着楚北岌和容祈的置換,重量級相差太遠,于是為了平衡,跟着置換到“玄”級任務裏。
所有此行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禦劍飛過六重山脈,到達潛行淵後,二人極為默契互為背後的眼睛,持劍殺退一衆鬼修,進入數丈厚的石門,到達任務真正的中心,摧毀魔株。
空蕩蕩的石室裏,中樞位置立着一個小祭壇,祭壇中心供奉着一株黑蓮花,淡淡的霧氣在周圍缭繞。
與承載修真界靈力的仙株相反,魔株是源源不斷衍生魔種的禍首,被魔教奉為聖物,嚴格保管。
幸好那群魔種都還沒有壯大,還處于萌芽階段,二人很順利的将其連根拔起,徹底斬斷碾碎,确保沒有後顧之憂。
剛要往回走,不知道誤觸了什麽,牆壁啓動機關,漏出千千萬萬個孔洞,密不透風的箭矢朝他們射來。
二人只能揚劍邊打邊退,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整個石室仿佛被抽去稱重,失去支撐一般,粉塵簌簌往下掉,一副大廈将傾的模樣。
石門在緩緩下落,如果不在這之前趕出去恐怕會被這堆重達千斤的廢墟壓成肉泥。
偏偏這時,楚北岌的膝蓋被劍射中,寸步難行,燕無渡一邊擊落飛射而來的箭矢,一邊要拖着他往外走。
剛到門口,石門落得只剩兩寸那麽大的空隙,被碎石卡住,堪堪過一個人。
燕無渡還沒開口說話,就被一個力度按倒踹出去,他前腳剛出去,碎石就被千斤重的石門壓了個粉碎,石門也重重關閉,随着轟然一聲,地面一震,揚起小規模的塵灰。
燕無渡從短暫的震愕中回過神,架刀企圖翹起石門,聲線有些發抖地喊着裏面那人的名字,直到聲音幾乎啞了仍聽不到一點回應。
一滴眼淚掉落在地,燕無渡幾乎帶着哭腔,“楚北岌……”
“沒死,別給我提前哭喪了行嗎?”
聲音雖然虛弱,但意外帶了一絲愉悅。
“你還活着!”
“沒死,但不遠了。”
他身上幾乎被磚石掩埋,血腥味比灰塵的味道還濃郁,幸好在坍塌的最後一刻撤到角落裏來,不然後果真的不堪設想。
燕無渡高興之餘,理清楚了一點思緒,他知道以他穹弩之末的狀态很難将半山高的磚石搬開,不小心還可能引起塌落,真的會把楚北岌徹底壓死,他只能向乾元宗發送傳訊符,請其他弟子們前來支援。
為了防止楚北岌睡着,燕無渡想破腦袋找話跟他聊天。
“楚北岌,還活着嗎?”
“嗯。”他有氣無力。
“你能看見天上的星星嗎?”
“我身上這麽多石頭,當然——”楚北岌剛想否認,一擡頭,零碎的磚石間居然漏了一個洞,能看見天上的一角星河,他改口,“看得見。”
“那你能看見最亮的那顆嗎?”
“大概吧。”
他也不知道跟他看的是不是同一顆星,但确實有一顆,很亮很亮,些微的光線通過洞口射進來,光線裏能看見漂浮的塵埃,楚北岌忍不住伸手去接住光束的灑落。
龍脊山脈離乾元宗并不遠,弟子們禦劍而來,幾乎要不了一刻鐘,都火急火燎地為他用靈力護體,仔細搬來壓在他身上的磚石,而後背上楚北岌就往乾元宗趕。
燕無渡看着他們忙前忙後,想上前搭把手,卻不可避免地被擠到邊緣,只能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們。
一行人果斷地禦劍将楚北岌帶回去,卻遺漏了同樣身受重傷的燕無渡,他看着早飛沒影的同門,又看看被翹斷的劍。
看來只能徒步走回去了,燕無渡伸伸腰,自言自語樂觀道:“就當鍛煉了。”
*
楚北岌是從噩夢裏驚醒,他猛地起身叫了一聲燕無渡的名字。
環顧四周,坐在他眼前的面無表情的宴見月。
他好像是看破一切的淡然與肯定,不再詢問楚北岌是與否,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結果。
宴見月起身,背對着他,自顧自說道:“我早該料的,傀儡成人的秘訣,就是真正地愛上一個人,是這樣嗎?”
他就差直白地問楚北岌是不是真喜歡上燕無渡了。
楚北岌也并不打算含糊其辭,“就像我也料不到你對燕無渡的惡意源自于哪裏,我們各有各的把柄,算是扯平了。”
宴見月臉色一僵,他這分明是在威脅警告自己。
短暫的訝異過後,宴見月嘆了口氣,有些恨鐵不成鋼,“你是神主轉世,整個乾元宗都以你為中心,肩負蒼生是你天生的責任,你不該這般耽于情愛,況且你二人,本就該是命中注定的敵對關系,應該是一輩子的仇人。”
楚北岌垂眸,“可我不信命,不信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