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回憶(8)
回憶(8)
乾元宗。
宴見月忙前忙後給昏睡的楚北岌降溫,他身上燙得幾乎灼燒起來,面色卻依舊慘白。
“快去重新打一盆冰泉。”
坐在桌上晃腿的燕無渡百無聊懶地抗議,“我也受傷了好嗎?我也很疼!”
宴見月回頭看了他一眼。
燕無渡認輸,“行行行我去我去。”
他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望着天際,無端想起他昨晚捧起楚北岌的臉,慌張地問他怎麽了。
楚北岌仿佛承受了極大的痛苦,眉頭皺成一團,眼裏是燕無渡看不懂的情緒。
他眼神昏暗不明,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對不起,原諒我。”
燕無渡頓時蒙圈,“啊?你忽然抽哪門子風?”
回答他的只有倒在面前的身影。
燕無渡忍着腿傷将他連拖帶拽帶上門派,途中他一直在想,他到底是為了什麽道歉,害自己受傷?或者誣陷自己吃了宴見月的花?
想不通。
因為他就不是個正常人,做事腦殘一點也不意外,想到這裏,燕無渡不再糾結。
“阿楚!怎麽了?”
Advertisement
燕無渡還沒走出十丈,身後忽然想起來動靜,他回頭一看,楚北岌驟然起身吐了一口黑血,一只手撐着身體,一只手緊攥着胸口,死死盯着燕無渡,眼尾飛紅,聲音沙啞低沉得幾乎不成調,“別……別走。”
宴見月慌張地為他擦去嘴角的血,“怎麽了這是,剛剛才平定下去的邪火,怎麽又噴湧出來了?”
楚北岌目不斜視地看着燕無渡,看見對方意外驚訝的眼神,瞬間發覺自己不該這樣,眉頭舒展,收斂起眼底的暴戾之氣。
燕無渡懵然走來,“他發的什麽病。”
不是陰陽怪氣,而是真誠求問。
宴見月嚴肅的為他探查全身經絡,眉頭越擰越緊,他看向燕無渡,“他的眼髓晶是你取下來的?”
“啊,不然呢。”燕無渡理所當然,“他一個瞎子,又看不見它在哪,肯定只有我取啊,怎麽了?”
宴見月抿了抿唇,“既然是你先碰到的,那麽眼髓晶率先與你綁定,但凡你們相隔的距離長一點,阿楚都會回到之前看不見的狀态,而且他的眼力關系到全身脈絡,頻繁斷開聯系的話就會出現剛才靈力亂竄的情況,嚴重一點可能會吐血暴體而亡。”
宴見月看着滿臉不可思議的燕無渡,宣布噩耗:“也就是說,你現在和阿楚綁定了,最好寸步不離。”
二人對視一眼,各自從對方眼中看見深深的晦氣。
“阿渡你先出去一下,不要跑遠了,我有話要和阿楚說。”
“哦。”燕無渡垂頭喪氣地走出門去。
見四下無人,宴見月坐下,微笑地看着徒弟,就連嚴肅中也帶着幾分平日的溫潤。
“你流血了。”宴見月看着他被繃帶纏繞的掌心說道。
從一開始将他救回來,宴見月對他的期盼就是成就大道,挽救蒼生,但若要成大道虛得心性十分堅定,但從他剛才的表現來說,是在算不上是一個成神的好材料,倒不如一直停留在懵懂的傀儡。
楚北岌也明白他想說的是什麽,轉身平躺下來,兩眼望天仿佛放空,“你是想問我發生什麽了,忽然獲得了神智,化身成人。”
“阿楚別多想,為師只是有些好奇罷了,桑歌那麽多傀儡耗盡心力也無法成為人,這幾日你身上發生了什麽呢?”
楚北岌回想起來,連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他記得喜房裏燭火搖曳,外面是鬼哭狼嚎的鬼修在祝禱,眼前人穿着熱烈的嫁衣,坐在榻上握緊匕首,等他掀起蓋頭。
記得在鬼修們的威脅起哄聲中,他忽然湊近放大的臉,雙唇緊閉,眼睛躲閃放大,他能看見他眼中愣住無措的自己。
還記得夏野的風,吹起分不清是誰的發絲,拂過他的耳根陣陣輕癢,背上那人搖頭晃腦,叽叽喳喳地誇耀自己的計謀高明。
又或者鬧市燈會,人群與萬千燈火在他眼裏凝滞,失去色彩,化為死氣沉沉的點和線,直到他拿着一根糖葫蘆,推開圍成一圈,洶湧的人流,向自己跑來。
繁雜混亂的思緒最後化作一句,“我也不知道,興許是巧合吧,沒有發生任何值得一提的事。”
宴見月沒有聽見任何有用的東西,有些失望,但還是拍拍他的肩,“你好好休息,我待會再和阿渡多提醒兩句,你們以後盡量不要分開。”
楚北岌點點頭,閉上眼。
*
“幾步了。”“二百三。”“那我再退一步?”“退。”
燕無渡落寞地叼着一根細長的野草,面露惆悵,和楚北岌數着距離,一步步試探地後退。
燕無渡:“我有個問題,要是你不小心死了,會影響到我嗎?”
楚北岌:……
“不會的,我一定會拉着你一起死,不會讓你有這個憂慮。”
燕無渡:“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
楚北岌:?
“什麽意思?”
燕無渡轉身就跑,拿出誇父逐日的氣勢一溜煙跑向玉階,“再見啦!山下搞奉火集市,要是我回來的時候你還活着,我會給你帶炙肉的!”
楚北岌猝不及防,噗地吐出一口血。
夜過醜時,燕無渡提着一大串糯米紙紙包起來的糖葫蘆,左手是油紙包起來的窯雞,脖子上脖子上挂了一提麻繩系好的佳釀,美滋滋回到房舍裏。
推門就看見楚北岌面如死灰地看着他,因為知道自己為了一個人下山貪圖享樂,把他甩在山上畢竟還是不地道,燕無渡慷慨地賄賂他一根糖葫蘆,“別跟宴見月說!求你了”
楚北岌冷漠不接受,并出言威脅,“你完了。”
燕無渡直接不由分說塞進他嘴裏,“別傲了我的好師弟,你在這守着不就是為了放我分你一半嗎?吶,給你,嘗嘗,很好吃的。”
都送到嘴裏了,楚北岌沒有繼續推脫,咬下一顆,脆脆的糖殼破碎後,下面是山楂球濃郁的酸甜,極度的沖擊着味蕾。
那是楚北岌恢複味覺吃過的第一個食物,麻木許久的舌尖被強烈對比的酸甜侵占,生出一點想流淚的沖動。
“怎麽樣?吃人嘴短,不許跟宴見月告我的狀了聽見沒有!”
楚北岌刻薄點評,“不好吃,還有,你完了。”
燕無渡抓狂,“你到底要怎麽樣啊!”
“除非下次帶我一起去,我可以這次放你一馬。”
“真的?你早說嘛!一言為定。”
二人修道懶懶散散,能混則混,關注的只有山下的風吹草低,譬如哪條街搞猜燈盛會,哪家大戶人家宴請全城,哪個城舉行盛大集市,都逃不過二人的眼。
趁着宴見月閉關,門內沒什麽弟子,光明正大跑下山徹夜玩樂。
後來後山池子裏被摘掉的那朵仙株從斷口重新長出來一支更大,靈韻更豐裕的新枝,整個池塘都因為那朵主株的新生,生出更多的幼株,在靈氣彌漫,霧影霧現裏只能看見十幾道虛影。
宴見月第一次高興得有些失态,指着仙株說他們承載了整個世間的靈力,他們的繁衍壯大證明了靈氣要複蘇了,修真的時代也即将而來。
他興奮的拉着燕無渡說道:“阿渡,我沒賭錯,你看,花開了,是不是證明阿楚真的如卦盤所說,是神主再世,只有他才能挽救千百年後的大浩劫。”
燕無渡知道自己應該跟着宴見月一起高興,但心裏說不出的悶。
眼看着前來乾元宗求道的弟子越來越多,也不乏出身高貴的世家弟子,就連三大王室之一的空明大皇子也不例外。
由于身份特殊,又有各國紛争利益在中間,所以去接他來到乾元宗的任務就尤其危險,燕無渡比楚北岌提前突破四階,成了這次任務的首選。
楚北岌本來也應該作為得力幹将,一同前往,但是正值突破四階的節點,若在途中發生什麽事極有可能走火入魔。
宴見月拍拍他的肩膀,“你的身體已經适應了和阿渡解綁,這次任務就交給他吧,你安心修習,他應該不要半月就會回來。”
楚北岌嗤之以鼻,“誰擔心他?開什麽玩笑。”
他轉身回去,并沒有跟着送行的隊伍目睹一行人離開,雖然身體沒有從前那種烈火灼燒,靈力逆流,口吐鮮血的症狀,只是眼前一片黑暗,所有的事物變成他眼裏黑色的點和線。
大致半月後,燕無渡帶回來了那個清高倨傲的空明大皇子,一身花裏胡哨的羽衣,神色飛揚地指責所有人,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
楚北岌沒有把他放在心上。
後來那小屁孩拜了燕無渡為師,各種挑釁打鬧。
楚北岌依然沒有把他放在心上。
直到那次萬佛節,二人察覺到容祈偷偷溜上來,燕無渡壞笑道:“我想到一個好玩的,你看着。”
二人接過寺人手裏的祈願帶,各自寫下心願,楚北岌寫完,甩了甩帶子等墨水幹透,順口問了一句,“你寫的什麽?”
燕無渡憋笑地将祈願帶拿給他看:願吾徒平安喜樂,順遂一生。
楚北岌臉色瞬間凝固,他冷聲譏諷:“你對你徒弟還真上心啊。”
燕無渡壓根沒聽出他話裏別的意思,沒心沒肺地挂上樹梢,順口一問,“你寫的什麽?”
楚北岌根本不打算告訴他,将祈願帶挂到最高處,冷眼看了看他,“要你管。”
燕無渡:“切不說就不說。”
楚北岌深深吸了一口氣,心髒好像被什麽壓住喘不過氣,說不出的不爽。
他冷眼看着容祈摘下祈願帶準備帶回去告狀,燕無渡搭着他的肩開玩笑逗他,容祈氣得怒發沖冠。
說到底他們才是一類人,都有着鮮明的情緒,獨特的性格,即使令人讨厭的,但他還是他,是一個有感情有思想有情緒的人,不想自己這般,一灘死水,古井無波。
即使有了神智,即使成為真正的人,也無法掩蓋情感上的缺失。
楚北岌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現在這種情緒,叫嫉恨。
想殺了燕無渡身邊所有的人,将他只圈在自己身邊,除了自己別無選擇,或許只有這樣,他才能滿心滿眼都是自己。
哇擦,一個沒注意回憶寫了這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