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萬佛
萬佛
片刻的走神後,燕無渡神色恢複如常。
“那你呢?你的打算呢?”
“師尊當年舍命救我數次,又于我有再造之恩,徒弟有心的話,自不會将師尊推向火坑,至于後果,徒弟甘願承受。”
容祈字字懇切,目光堅毅,不似有假。
燕無渡吃飽喝足,餮足地往後一仰,靠在金絲楠木太妃椅上,他對容祈的話并沒有多大觸動。
“無所謂,你作為君主有你要守護的天下子民,而我也有我的因果輪回,不必勉強。”
畢竟你若決心要救我,又何必在我面前說出來呢,燕無渡想着。
他起身向殿外走,外頭烈日灼灼,天光刺眼,燕無渡步入光明中,撐了個懶腰。
“做你想做的吧,不必顧及這點可憐的師徒情分。”
容祈坐在原地,心髒泛着空蕩蕩的麻木,好像被針紮了數萬個密密麻麻的孔,汩汩地滲出血來,他擡頭仿佛自虐般死死盯着刺眼的白日,直到眼前一片漆黑,被反噬得一陣頭暈惡心。
他的心早死了,随着玉鈴在眼前被捏碎,整個人仿佛被撕裂成一堆碎片,此後數百年的光陰,容祈變成一具行屍走肉,仿佛失去了喜怒嗔癡的能力。
直到那個人在度出現,他承認,沉寂了千年的心髒在度因為歡欣而跳動,但他深知燕無渡此人極度擅長虛與委蛇,玩弄人心。
他好像披上了一層又一層的假面,擅長與所有人打好交道,卻不會真正喜歡任何人。
對他付諸信任的下場,他嘗過一次了,絕不想再重蹈覆轍了。
如果說還有遺憾的話,可能就是沒能最後跟他再看一次萬佛節檀香彌漫,煙火缭繞,燈火闌珊的景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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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腹見四下無人,按耐不住心裏的疑惑,“陛下,為何您……”
容祈從閉目揉了揉太陽穴,“你是想問我為何對燕無渡說謊?”
“是,道祖他分明沒有說過舉兵入侵的話,屬下不懂,望陛下指點!”
容祈疲憊閉眼,回憶起今日清晨,鸾架剛載着燕無渡離開王宮,楚北岌仿佛踩着點拜訪。
但與其說是拜訪,不如說是施壓。
容祈接到侍女們的禀告,說道昀在太一殿等候已久,要見他一面,有話要談。
他趕過去後,看見對方正在認真打量殿前擺放的一株鑲嵌夜明珠的珊瑚,珊瑚通體暗朱,作鳳鳥展翅翺翔之态,這是附屬國特意從東海進獻的貢品,寓意空明國富民安,猶如九天翺翔的鳳凰。
“有失遠迎,師叔見諒了。”容祈向他行禮。
楚北岌目不轉睛地盯着鳳鳥的眼,“燕無渡在你這裏,你打的什麽心思,以為我不知道嗎?”
容祈連忙單膝跪地,“師尊于我有救命之恩,若師叔要師尊的命,弟子恕不能從。”
楚北岌無意與他打啞迷,“這珊瑚株無甚稀奇,形态到是奇異得很。”
“師叔若喜歡,我可叫人将它送往乾元宗。“
楚北岌毫無預兆地伸手拔下“鳳凰”的頭,丢在容祈眼前,那明珠雕琢而成的眼珠破碎,如同冰裂紋。
見聞此狀,周圍的婢女們惶恐跪了一片,鳳凰即是空明王室的象征,也是君主容祈的象征。
“我要的是什麽,你應當清楚。”
楚北岌仿佛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向殿外走去,停駐在容祈身側,居高臨下道:“他若早料到你是個背信棄義的白眼狼,不知道是否還會願意一次次拔劍救你于水火。”
容祈忽然擡頭慘淡一笑,目光失去焦點,凝滞在一個方向,“師叔啊,八百年都過去了,所有人都變了,只有您,還停留在過去,有意義嗎?”
楚北岌眼裏劃過一瞬微不可見的黯淡,緘默不語向外走去。
*
心腹見自家君主出神,忍不住問,“既然陛下要殺燕無渡,為何不直接将他交給道祖,二人結仇已久,這樣一來,空明不僅得了個好名聲,還可以借刀殺人……”
容祈卻忽然暴怒。
“你還看不清楚嗎?楚北岌根本沒想過殺他!”
如果楚北岌真想殺他,早在孽城王家,或者更早,就已将燕無渡挫骨揚灰,但他沒有。
世人都說他二人血海深仇,不睦已久,可只有容祈自己知道,這些都只是傳言,他們分明狼狽為奸,交情甚好。
好到可以包庇對方的弑師之仇,包庇對方險些讓整個宗門成為衆矢之的的罪行。此等深仇,既然楚北岌不想報,那便自己親手來報。
容祈眸中的光瞬間變得狠毒無比,又在瞬息之間隐沒,他問,“萬佛節是不是要到了?”
“回陛下,就是今日了。”
他根本猜不透他這位君主的想法,小心翼翼,緊張得渾身濕透。
容祈的目光有幾分恍然之色,“竟這麽快嗎?”
“……是。”
“好,”容祈起身,神色溫柔似水,“師尊最喜湊熱鬧和吃糖葫蘆,叫他一起去看萬佛節的燈火,他想必會開心吧。”
說着他将一把冷匕藏入袖中。
心腹渾身涼透,雞皮疙瘩起來一身,為何在殺人之前還要想着怎麽讓對方開心,這到底是什麽腦回路啊!
容祈輕輕叩響了燕無渡緊閉的寝殿大門,“是不是徒弟剛才說了什麽讓師尊生氣了,這樣好不好,正逢今日萬佛節 ,為了賠罪,我請師尊去玉醉樓用膳,外加糖葫蘆……”
燕無渡聞着味就沖出來了,“走!”
望着他雄赳赳氣昂昂的姿态,容祈不禁想到,不止楚北岌沒有變,原來他這位師尊也沒有變過。
街上一片熙來攘往,人頭攢動,每走一步都是困難,歡聲笑語差點将二人淹沒,燕無渡擡頭看向頭頂的燈火,在衆人的呼喊聲裏,着急為金佛游車讓路。
燕無渡眼裏是萬千星碎,潋滟生輝,手裏拿着兩串紅豔紅豔的冰糖葫蘆,擡頭不可思議道:“一千年了,這裏居然都沒變過!”
容祈凝望這他眼裏的點點潋滟,仿佛漸漸陷入泥沼難以拔出身來,他低喃道:“都變了,早就變了。”
不知不覺間,二人被人流推進那間古寺,香火燃燒的白煙嗆得行人直咳嗽,那棵當年不過幾丈高的菩提樹已經枝葉繁茂,遮天蔽日的大,樹枝間的祈願繩只多不少,滿樹紅帶随風飄搖。
“你當年在祈願帶上寫下祝我一生平安順遂,後來我果真如你所說,前路一片通途,以乾元宗首席大弟子身份繼承皇位,君臨天下,萬人之上,而師尊你呢,被廢去修為,踹下九重,堕身為魔,最後被天雷劈得神魂俱滅,永世不得超生。”
“有時候我在想,是不是因為你将你所有的氣運給了我,成就了我的光明坦途。”
對此,燕無渡并沒有多麽憤憤不平,攤手聳肩,無所謂道:“因果有序,誰知道呢?”
他走上案臺,向寺人領了一條祈願帶和一只毛筆,就着寫起字來,燕無渡神情還是如千年之前一樣聚精會神地投入,仿佛在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事。
容祈看着他的背影,少年身形瘦削,衣着單薄,彎下腰背後的脊骨若隐若現地突出來,他握着袖中冰冷的匕首,不自覺發抖。
別人不知道,但他清楚燕無渡被剖過神骨,而那傳聞中的神骨便是脊骨第七節,只要從他最薄弱的地方捅下去,足以令他身魂具滅,永世入不得輪回,就此消散于天地之間。
容祈阖眼,面露痛苦之色。
他分明知道燕無渡此人虛僞無情,卑鄙廉恥,殺戮無端,為禍蒼生,玩弄人心對他來說就和呼吸一樣簡單,卻還是在殺他時不忍流下一滴血淚。
說來諷刺可笑,燕無渡曾在這個地方迫不得已救他一命,而千年之後,容祈也在這個地方迫不得已要殺了他。
容祈整個手抖得不像話,他步步向燕無渡走去。
這個人雖然為禍蒼生,但要算起來,确也對得起自己,自己欠他的人情,幾輩子也還不完,可燕無渡不死,又怎麽對得起死在他手裏的亡魂們。
容祈攥緊匕首,咬着口腔內壁的軟肉,瞬間鮮血淋漓從嘴角流下。
就在他要舉刀一瞬間,手腕被一道霸道強硬的力度按住,容祈擡眼看去,面對的是一張寡淡得沒有任何記憶點的臉,是過眼便忘了的那種長相。
楚北岌含笑不語地看着他,可那雙淡色的眼裏一點笑意也無,“我警告過你了,師侄。”
容祈瞬間被鋪天蓋地的威壓壓得喘不過氣,驀然嘔出一口鮮血,他笑得決絕,“燕無渡不死,蒼生不得安寧,你一定要從二者中做出取舍,如果是是師叔你,該作何選擇呢?”
楚北岌眼裏不見一點動搖,“弱者才要被迫做選擇,而我兩者都要。”
他毫不留情地奪過容祈手裏的匕首,拿出作為師叔的架子,“這個,我沒收了,勸你不要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楚北岌轉身,緩步走到燕無渡身後,湊過去看他寫的祈願帶,由于字太醜,看的時候忍不住念出聲來。
“——願,狗比兒子,狗比徒弟,狗比道昀倒黴一輩子”
無辜躺槍的楚北岌:……
另一邊,容玉離開乾元宗,回到王宮,從婢女口中得知兄長與少年去承善大街看金佛游街去了,他馬不停蹄地趕過去。
他有一件事急切地要和兄長說,事不容緩。
容玉找了半天,釋放靈識這才感應到兄長所在的位置,他立刻逆着人流奔去,終于在人山人海處見到駐足黯然的容祈。
而容祈看着視線裏幾乎重合的兩個人影,說不清道不明的妒意在胸腔膨脹,有時候他也說不清想殺燕無渡是否真的出于所謂的“替天行道”。
然而容玉并沒有意識到兄長藏在沉默不語底下滔天的嫉妒憤恨。
他極其沒有眼力見地上前擋住容祈怒視前方的眼神,“兄長我不想在乾元宗修道了!”
容祈眼神緩緩轉移到自己這位不省心的胞弟身上,冰冷得如同一條細蛇。
“原因呢?”
容玉正色,十分嚴肅道:“我要成家,我要娶妻。”
容祈忍耐地閉眼,壓下想扇他的沖動,“嗯,日後詳談。”
容玉不依不撓,“兄長難道不問問我想娶的是誰嗎?”
“誰?”容祈一忍再忍。
“你的師尊,燕無渡,”容玉怕他不允,立刻補充,“他也十分屬意于我,我們曾在桑歌荒城歷經生死,私定終身,希望兄長成全,若因為身份有所顧慮,今後我們各論各的,我還喊你兄長,你喊我師娘。”
容祈一張鬼斧神工的俊臉因為他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說辭而扭曲,仿佛晴天霹靂。
燕無渡聽見有人念自己的祈願符,剛要回頭找那人算賬,這麽一回頭,不得了了。
站在他面前的分別是:
舉着搶來的匕首,批了僞裝的楚北岌。
被搶了匕首,先想刀師尊,後想刀親弟,滿臉震愕的容祈。
以及星星眼,滿臉期盼向兄長求親的容玉。
撈老婆撈了半輩子卻被罵狗幣的小楚:哭唧唧qwq
楚黑臉舉刀:就特麽你觊觎我老婆?
祈震怒舉刀:就特麽你要娶我師尊?
玉弱小抱頭: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