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金蓮
金蓮
“你是說薛有疾不簡單?”
“不可能簡單。”
薛家等級劃分森嚴,自成一套規矩,在衣着上,上者為金蓮白羽鲛紗衣,中者則為銀蓮,下者為木蓮,而其中又能以花瓣層數細細劃分數十個層次。
而且不只是服制,就連剛誕下的嬰孩取名也要經過主家的審定,像中下者的孩子,自然是不可能允許起“耀祖”“家寶”之類的名字。
衆下品名字裏,“無渡”與“有疾”就是其中之二,光從名字就可看出此人在家中地位。
燕無渡從前姓薛,是薛家旁支,清輝一族,但是自出生以來就一個人住在深山老林,照顧他的阿嬷告訴他,他出身本應高貴,父親與薛诏針鋒相對許多年,被那老狐貍算計得落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而他是被他父親拼死護下送出薛家的。
後來他的存在被薛诏發現了,殺了阿嬷,将他強制帶回主家,誣陷他殺母啖肉,要将清輝一族徹底斬草除根。
此時卻發現薛無渡體質特殊,幾乎是天生的修道者,彼時靈氣枯竭,常人修行舉步維艱,幾十年無法練氣築基也是常有的。
他無意修行,年方十五,卻意外突破練氣二階,天縱奇才不外乎就是這樣了。
薛诏察覺之後,把薛無渡囚于幽極之獄,将其拆骨扒皮,展開瘋狂的研究。薛诏此人對修道成神的執着近乎魔怔,如果可以,恐怕他會不惜一切代價,殺光薛家所有人,斬斷羁絆,進而飛升。
後來薛無渡被乾元宗前任宗主救下,離開之前被剝奪薛姓,更名燕無渡。
但薛诏的野心并沒有就此止步,他想盡辦法創造出下一個燕無渡。
清輝一族有近親成婚的傳統,薛诏為了能生出一個天才,助他掌控修真界,進而成神,于是強迫自己的親妹,生下一個又一個殘缺兒或者早夭兒。
但也有幾個健全的兒子,也都顯現出了修道的天賦,但還遠遠不夠,完全沒有達到他的要求。
Advertisement
一直到薛诏親妹,也是他的妻子難産而死,也沒有生出燕無渡那樣的修真天才,難産留下一子,正是薛家四公子。
薛诏的計劃徹底宣告失敗,他将所有的罪責降臨在亡妻留下的那個孩子身上,賜名最低階,最惡毒的名字,有疾。
祝他疾病纏身,命不久矣,像一個永生永世逃不出來的惡咒。
薛有疾自幼被遣送去幽極之獄清掃薛家研究遺留下來的屍首,用最惡毒的名字,做最卑下的活計。
可就是這樣的人,卻能在心機深沉的薛诏底下蟄伏數百年,最後一舉将其扳倒。其恐怖程度相比其父有過之而無不及。
盡管年齡差別極大,但算起輩分來,這位薛家四公子應該要叫自己一聲堂兄的,燕無渡忖度着。
兩人在街上游蕩,關于薛家的事跡還在激烈地讨論,一傳十十傳百,幾乎無人不知。
即使無心打聽後續,耳邊說的人多了,也就被迫得知了。
薛诏罪有應得,被薛家囚禁起來,保證不會讓他外出作惡,而薛有疾作為衆望所歸,毫無意味地被推上空虛的薛家家主之位。
薛有疾本人極力抗拒,他說深知自己靈力散盡,修為低微,而且優柔寡斷,不适合出任家主之位。
薛诏的其他幾個兒子見他退出,大喜的同時開始自相殘殺,拉攏,算計,謀害,無所不用其極。
事發才短短兩天時間,那幾個兒子到最後竟無一人生還,都死在彼此的算計中。
無奈,薛有疾為了維持薛家的正常秩序,只能以一個無修為者的身份開始統治薛家。
興許是從前行善積德立下的福報,興許是對他通明純善的敬佩,竟無一人對他有異議,都十分順從。
薛有疾的繼位大典,也就在這兩日了。
“聽說要擺席?”
看着城牆上的告示,燕無渡揉着餓扁了的肚子,眼神迷茫無力地看向言一輪。
“薛家這樣的修真世家,還是家主繼位這樣大的盛典,當然要宴請賓客。”
“……好,甚好……”燕無渡覺得自己快餓暈過去了。
在九重地獄過了幾百年富裕日子,讓他快忘了,上一次這麽窮還是在靈氣枯竭時期的乾元宗。
整個宗門上下,除了悠久的歷史和道學底蘊,就只剩下漏風進雨的屋舍,餓得站不起來的看門老黃狗,還有模樣仙風道骨光風霁月,卻一直嚷嚷“徒兒給為師化點齋飯去”的乾元宗張夢琪,他的師尊,宴見月。
本以為被宴見月救下,逃離了薛家的狼窩,從此等待他的是大好的日子,沒想到轉身就進了狗窩,連飽腹都做不到。
于是他果斷到大街上撲通一聲跪下,鬼哭狼嚎道:“路過的女菩薩女施主,大老爺大善人,幫幫我家師父吧,他老人家昨夜仙逝,只缺一碗安魂的飯!他畢生的願望就是做個飽死鬼呀,求各位哥哥姐姐們成全!”
只用哭上一哭,不只飯菜,各種銅板碎銀釵環手絹咂向他。
倒也沒什麽為人稱道的技巧,單純的長得好,當年的燕無渡臉龐尚且稚嫩,輪廓柔和,眼若繁星,模樣讨巧,長在了女人們對理想兒子的審美上,沒有現在這般一眼看上去就不是個好東西的直覺。
于是這假喪,燕無渡一哭就是好多年,渾然不知的宴見月還在自顧自數錢樂呵。
*
薛家宗祠內密室。
薛有疾穿着家主繼位的吉服,胸口是一朵在紅色祥雲裏粲然綻放的金蓮,層層簇簇地全然開放,象征的是修真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
“父親,今天是兒子的繼位儀式,您不為兒子高興嗎?”
薛诏還是當街□□那副神态,渾沌而兇惡,渾身靜脈突顯,異變為黑色,遍布全身。
是入魔的狀态。
“啊,抱歉,忘記把寄生在您腦海裏的傀儡絲拿出來了。”
薛有疾從他的左眼球縫隙裏抽出一根比發絲細上數十倍,但比鋼索還堅韌的透明絲線。
薛诏跟着痛苦地嘶吼一聲,仿佛神魂也跟着這根絲被抽出來了。
薛有疾仔細地端詳手中這根絲線,神色如常。
“都說薛家前任家修邪術入魔,可誰又知道我只是将一根充斥惡念的傀儡師植入了你的腦裏,你的殺欲,□□,貪欲就會被無限放大,失去拘束。”
薛诏登是眼前一片清明,恢複神智後,他怒罵:“你這孽畜!我這些年待你不薄,居然算計的我頭上……”
“噓,”薛有疾食指豎于唇前,另一只手捏碎了他的下颌。
“請不要再讓我生氣了,好嗎?”
他的語氣就與他布堂施粥,摸着孩童的頭說“不要緊,慢些吃完,這裏還有”的語氣一般無二。
平緩溫和,甚至有些慈悲的憐憫。
“外面都說母親是因為早産生下我才死去,其實您最清楚她為什麽死吧?母親死的那年,我五歲。”
“母親手腳被綁,她說她活不下去,求我給她一個解脫,我不敢,我說父親知道定然生氣,母親恐吓我,她說,我不聽話她就會跟父親您告狀,說我企圖将她放走,讓父親将我碎屍萬段。”
“我很害怕,按照母親所說,講她脖子化開,看着她的血噴湧在榻上,比家主的吉服還要紅。”
“但我沒有想到,人與人之間只有算計,我即使按母親的話做,但我還是萬劫不複了。”
薛诏手腳被綁,下巴粉碎,只能耷拉着嘴,怒瞪着薛有疾,“殺……了我。”
薛有疾只笑。
“不可能的,父親,我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殺了母親,我應讓你們互相折磨一輩子,她的債,就由你來還吧,我對你們的恨,不死不休。”
薛有疾打開窗,人群的喧嚣的鑼鼓的喧鳴瞬間湧進密室。
“下面的人籌備我的繼位禮了,父親,我要你親眼看着。”
各路仙界名流湧入薛家府邸,兩個面生的商人給看門人遞上請帖,臉卻看向天南地北,心虛不敢與其對視。
薛家這樣重要的盛事,自然也怕混進什麽閑雜人等擾亂了秩序,觸了黴頭。因此看門的人必然有看穿身份的本事。
看門人見二人怪異,猶豫一陣,還是放行了。
兩人幾乎逃難似的鑽進去。
燕無渡游走于各個點心桌席之間,嘴上叼一個,手掌到手臂依次擺了數十個。
正在他吃得不亦樂乎時。
一道火花響徹天際,在天空炸開一道盛大金蓮,還在閑談的衆人被動靜吸引過去,花火下站着一道如火的紅色身影。
那人儒雅平和,即使如今身居高位,卻不悲不喜,眸中的情緒無甚波動。
接着是身為家主的薛有疾進行發言,感謝賓客到訪,被迫架上薛家家主之位,心中惶恐,自知德不配位,希望所有人多指點讨教。
燕無渡吃着糕點,等着他那一句“備好了宴席,各位自行用餐”的話,無聊得眼神四處飄。
忽然定睛,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薛有疾身邊,燕無渡看到了不可能在這裏出現的人。
他愣神片刻,怔怔道:“我好像看見薛衍成了。”
“是不是看錯了,薛衍成不可能出現在這裏吧。”
“真的是他,他化成灰我也認得。”
燕無渡扔下糕點追過去。
那道黑色身影立馬拉上帽檐,轉身消失在茫茫人群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