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099
第99章 099
◎桓颢夢見前世◎
099/木雲木夕
董大夫醫術高超, 望聞問切,一通操作下來,心裏早已有了譜了。走到外間, 張修鳴鋪好筆墨紙硯,董大夫說方子, 張修鳴便執筆寫了下來。
方子交給玉珠, 董大夫言語懇切:“桓大人受了風寒, 在水裏浸泡太久, 寒邪侵入肺腑,須得連喝三日驅寒除濕的湯藥,好生歇着, 才能将養好。得虧桓大人底子好,尋常人受了這樣大的罪, 恐怕是要落下病根的。”
玉珠攥着方子, 點頭答應。又問:“多謝董大夫。我父親如何了?可有大礙沒有?”
董大夫略作沉吟,眸光一閃, “說起來,令尊雖在水裏浸泡許久,可病得沒有桓大人重。只不過他身子骨到底不如桓大人十分之一,因此看起來更為虛弱。只需好好服藥, 将養一段時日,便會痊愈了。沒想到……桓大人為了打撈令尊, 竟耗費了全部的心神和精力,差一點就要猝死過去……這份情意讓董某感佩啊。”
董大夫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玉珠,便告辭了。
今日暴雨, 他能來出診, 實屬不易。玉珠吩咐何管事, 拿個大大的紅包給董大夫,再打發包六兒去抓藥。
張修鳴磨磨蹭蹭,留在最後,就是為了和玉珠多說一句話。董大夫早瞧出這個徒弟的心思了,知道他就是死腦筋,卻也沒甚辦法,搖着頭,嘆着氣,自己先走了。
玉珠一顆心都在桓颢身上,見張修鳴還呆愣着,便笑道:“你還有事?”
張修鳴感覺到她話語裏的疏離,眸光一黯。他個子高大俊秀,靜靜地看着玉珠比牡丹花還要嬌豔的臉龐,微微笑道:“……桓颢能豁出命來救桓老爺,想來,他是十分愛惜你的。我也為你高興,大姐兒。”
說完,也不等玉珠回應,張修鳴便飛快地走出了堂屋,倔強孤拔的身影消失在了雨霧彌漫的夜晚。
知道父親無礙,玉珠懸着的心總算松了下來。
走入卧房,那人已經在千工床上睡着了。臉上泛着不正常的紅暈,嘴唇失去了血色。
玉珠走過去,替他掖好被子,靜靜地盯着那人安靜又乖順的俊臉看了好半晌。心裏狐疑,為何派去保護父親的人都沒事,反而是桓颢差點丢了半條命。
吩咐丫鬟在外間守着,玉珠提步往上房走去。
*
玉珠來的時候,那七個人還在上房的院子裏跪着,好像被人遺忘了一般。
五個镖師都是練家子,身體底子好,雨勢已不如白天大,又到了五月中旬,天氣漸漸熱起來了,也都受得住。就是兩位小厮,身子單薄,臉上有些蒼白不勝之态。
程鳳娘親自給桓鴻朗按摩手腳,羅漢床邊擺了好幾盆炭火,熏得暖烘烘的。
到底是少年夫妻,雖然兩人感情冷淡了許多年,但女兒的回歸,又令他們夫妻二人重溫了新婚時的感覺。丈夫是她的天,他遭逢大難,差一點點就不能活着回來了,這叫程鳳娘如何能不感到後怕?
外面這些人拿錢不幹活兒,她豈能輕饒?
她打算讓這些人跪到天明再說的。眼下什麽理由都不如丈夫的命重要。
玉珠吩咐人搬了一把圈椅到廊庑坐下。她杏眸微眯,盯視着跪在雨夜裏的七人。廊庑下的紅燈籠透出暖紅的光,在她的巴掌小臉上投下一層朦胧的陰影。
一向溫婉貴氣的小姐身上莫名有了幾分上位者的威嚴和森然。
曾嬷嬷、何管事和包六兒等人皆侍立一旁。
“誰來給我說說,今日之事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何老爺落水這麽久,你們都沒有把人救上來?”語氣分明很平淡,卻隐隐然透着一股不耐的威壓,玉珠素手一指,指向那個高個子小厮,“我記得你好像是叫孫三龍,對罷?說,你們是不是被吳王府收買了?”
語氣陡然一厲,叫人心裏一緊。
孫三龍被點到名,面色一白,厚厚的嘴唇嚅嗫了一下,他給玉珠磕了一個響頭。青石板濕滑,嗑在上面發出悶響。
“回小姐,小人并列位镖師老爺并不曾收受賄賂,實在是一時不慎,中了賊人的奸計了……昨夜吳王府的侍衛蔣十三約老爺在醉仙樓吃酒,老爺推脫不掉,只好答應。我等奉小姐的命令,暗中保護老爺的安危,自然不敢懈怠。誰知,那蔣十三早就知道我等的存在,在我們的茶水裏動了手腳,将我等全都捆在醉仙樓。老爺也中了蒙汗藥,被蔣十三偷扛出去,從巫河的七拱橋上扔了下去……是桓大人趕來醉仙樓,帶着我等去尋找老爺的蹤跡。”
孫三龍頓了頓,繼續道:“……我們沿着巫河往下找了十幾公裏,小人只找到了老爺的一只鞋……天色暗了下來,我們覺得老爺或許兇多吉少了……但桓大人一直泡在水裏,又往下游找了十來公裏,才在一處柳樹根盤根錯節的河邊發現老爺,老爺吉人自有天相,他抱着一根圓木漂浮在水上,幸好桓大人發現得早……”
玉珠靜靜地聽着,卻在腦海中描摹出當時的情景,不由得暗暗心驚肉跳。但凡去找的人不是桓颢,父親都死定了。
她挑了挑眉,“所以你們在河邊走着,看着桓大人一人在水裏找人?”否則無法解釋,為何桓颢會耗費全部的精力和體力,而這些人卻安然無恙。
孫三龍又磕頭道:“……小姐息怒。小的們也是沒有辦法,今日下這樣大的雨,又是打雷,又是閃電,我們都竭盡全力去搜尋老爺了,腿都抽筋了,才上岸的。小的們家裏也有父母妻兒,雖要盡忠,卻也不敢不孝……”
一番話說得玉珠陷入了沉思。
是呢,誰會為了錢替老板賣命呢?像桓颢這般傻的,也就只得他一人。是她運氣好,才遇到了他罷了。換成別人,譬如狗世子謝彥宰試試?是絕不可能做到桓颢這個份上的。
他一定是因為答應了她,怕她失望,才會秉着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信念,耗盡身上最後一絲氣力的罷。
“還有麽?”玉珠想起是桓颢背父親回來的,心下疑惑。
“馬在路上受了驚,尥蹶子了,馬車在半路翻了,是桓大人背着老爺走了十幾裏路走回來的。”說着,孫三龍眼眶通紅,似是被感動了。“小的們要幫桓大人分擔,可桓大人執意不肯,愣是自己一路背回來的……”
玉珠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桓颢一定是擔心他們中有內鬼,萬一背着人跑了,或是故意把人摔了,父親這副病弱的樣子,随便扔在哪個犄角旮旯凍一夜,明早挖出來,便會死得透透的;或是摔一跤,吊着的一口氣就摔沒了呢。
難怪好好的一個人,會累成那樣。
沉吟了片刻,玉珠睥睨了庭院裏的七人一眼,“聽起來,你們似乎很有道理。但我父親的命畢竟差點就丢了,不懲罰你們,難以服衆。你們每人罰月俸半年,吃素三個月罷。”
七人本來也心裏有愧,領着高俸祿,卻如此無用,此番若非桓大人力挽狂瀾于既倒,桓老爺只怕沒命了。因此都心悅誠服,領了命,退下去了。
玉珠想了想,他們若是病了,還得請大夫,就命曾嬷嬷去吩咐廚房,“熬一鍋姜湯,給他們屋子燒幾盆炭火,驅驅寒氣。”
曾嬷嬷答應着去了。
七人知道後,又是一陣感動。反而越發堅定了要效忠桓府的決心。
程鳳娘也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聽着,廊庑下的審問自是一字不落地進了她的耳朵。她眼眶通紅,落下淚來,沒想到桓颢竟然如此有勇有謀,有擔當,真是個讓人心疼的好孩子。
她當即親自去庫房取了兩根百年人參,吩咐廚房給姑爺炖藥膳,讓曾嬷嬷親自守着。
玉珠去瞧了一眼父親,人還沒醒,原本蒼白駭人的氣色卻漸漸恢複了紅潤,她握住父親的手,悄悄坐了片刻,這才起身回去。
*
約摸戌時正刻,桓鴻朗醒來了。
程鳳娘高興得手忙腳亂,親自喂他吃藥,給他擦拭嘴角黑色的藥汁。
回憶起自己死裏逃生的過程,桓老爺和程鳳娘講着講着,竟然哭了起來。
程鳳娘心疼丈夫,像哄孩子似的,拍着桓老爺的背。又把桓颢如何救下他的過程說了一遍,嘆道:“……便是親生兒子,這世上也沒有幾個人能做到桓颢這個份兒的。玉珠嫁給桓颢,不僅嫁對了,咱們家也是祖墳冒青煙,才得了這樣一個好女婿。”
桓老爺半晌沒說話,心裏酸酸澀澀的,對桓颢這個女婿的喜愛幾乎要和女兒平分秋色了。
“你打發人,不,你親自去一趟歸燕居,告訴珠兒,我沒事了,順便瞧瞧桓颢,看他好些了沒?”桓老爺語氣鄭重,往日犀利的眉眼全是柔情。
程鳳娘用繡帕擦着眼角的淚花,答應着去了。
歸燕居內,玉珠沐浴完,怕吵着桓颢睡覺,特意坐在外間,喜春幫她絞幹頭發。
昏黃的燭火下,喜春細致地幫小姐絞着頭發,臉上神情分外柔和。
早上大人和夫人出門急切,天氣又很不好,便沒帶仆從随行。她和杜鵑、楊七一整日都在府裏待着。直到天漸漸黑了,大人和夫人還是沒有回家來,打發包六兒去府上和沈氏說,“小姐打發小的來和奶奶說,今兒個就歇在白雲路了,讓奶奶早些安寝,不必挂心。”
她悄悄問包六兒,這才知曉桓老爺差點淹死,多虧了姑爺才救回一命。姑爺也病得不輕。她便和楊七跟着來了白雲路,留下杜鵑支應家裏。
藥熬好了,曾嬷嬷領着丫鬟送來。
玉珠命喜春接過紅木雕花托盤,對曾嬷嬷道了謝,便披散着一頭半幹的青絲,領着喜春到裏間去了。
桓颢自從吃完一碗香辣馄饨,牽着玉珠在院子裏散了兩圈後,身上出現起熱的症狀,便陷入了昏睡。他身上高熱不退,玉珠很是揪心。
玉珠喚桓颢醒來,她極富耐心,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喚他,“……子熹,醒醒,該喝藥了……”
桓颢混沌狀态之中,聽到一道清涼溫柔的聲音在喚自己,用盡身上僅有的一絲理智,緩緩睜開了雙眸。他仿佛一個被掏空的人,身體出現前所未有的虛弱。他目光好容易聚焦,看向嬌軟的妻子,墨黑眸光微閃。
薄唇微微一動,牽出一個蒼白而又虛弱的笑容。“嗯。”聲線極淡。
玉珠扶桓颢坐起身,在他身後塞了一個靠背,從喜春手裏接過藥碗,纖細瑩白的素手捧着青花纏枝蓮紋藥碗,探了一下溫度,微燙。玉珠噘着小嘴,吹涼黑色泛着苦味的藥汁,遞到桓颢唇邊。
她抿唇笑着,神情異常柔和。“夫君,來,張嘴。”
墨黑眸光一動,桓颢靜靜地看着玉珠,心裏有什麽東西漫過,又酸又燙。
他嘴巴張開,乖順地喝下她喂過來的一勺又一勺的藥汁。甘之如饴。
喝完最後一口,玉珠抽出掖在腰間的繡帕,動作輕柔地給他擦拭嘴邊的黑色藥汁。回身取了一個金絲蜜棗,塞到那人嘴裏。“吃點甜的,緩一下。”
金絲蜜棗,真的齁甜。
吃得桓颢劍眉眉峰微蹙,看向玉珠的眼睛卻始終平靜柔和。“……水。”
玉珠十分緊張桓颢的每一個需求,趕忙給他端來一杯溫度恰好的茶水。“……六安茶,微苦,你可以麽?”
桓颢伸手接過,卻是漱了一下口。喜春忙捧着漱盂過去接了。
漱完口,桓颢才抿了一口茶,把茶盞放在一旁的高幾上。他唇色依舊泛白,往日濃烈肅穆的眉眼間盡是疲态。他拉住玉珠的柔荑,輕聲:“娘子辛苦了。為夫沒事。娘子別擔心。”
玉珠心口一悸,杏眸微熱,有淚意湧上來。心裏對那人的感激非常多,多到說不出來,她幾度張嘴,出口卻是:“……那你好好休息。”
桓颢把她的神态盡收眼底,捏了捏她柔弱無骨的手,微微一笑,淡淡嗯了一聲,躺下去,看了玉珠兩眼,又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還很虛弱。需要充分的休息。
程鳳娘便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她聽到了小夫妻兩人的對話,故意放輕了腳步,在門簾處等着。
玉珠替桓颢掖好被角,便見母親來了,兩人走到外間交談。
“你父親沒事了,方才喂過藥了,休息幾日,便可恢複。”程鳳娘語氣輕柔,生怕吵醒了裏間的人。“你父親托我來看看姑爺,姑爺喝過藥了,讓他好生歇着,我就不進去打擾了。”
玉珠點頭,“阿娘放心,回頭我會告訴他,阿娘來過了。時候不早了,我送阿娘回去休息罷。”
程鳳娘按住女兒的手,“不必,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你別出來了,今兒多虧了你,我的兒,你也累着了,早些安置了罷。有什麽話,咱們明兒再說。”說着,程鳳娘滾下淚來。
今日若不是女兒女婿,丈夫的命就真的沒了。說不定這個家就此散了。她一個婦道人家,當真是無力回天。只能聽天由命。
玉珠手邊的帕子才給桓颢擦了藥汁,只好用程鳳娘手裏的帕子,給她擦了眼淚,抱着母親,安慰了一通,才把人安撫好了,送走。
*
夜間,桓颢身上的熱加重,呼吸急促,睡不安穩,似乎又在做噩夢。
桓玉珠見他難受,心疼他,哪裏睡得着,坐起身,搖着團扇,給他輕輕地扇風,緩解他身上的高熱難耐。
桓颢做了好多亂七八糟的夢,但最後一個夢,是關于桓玉珠的,很漫長的一個夢。
他和她初遇,是在吳王府的一片梅林。她帶着丫鬟杜鵑在梅林收集紅梅上的雪水。她穿一身大紅繡竹紋的鬥篷,一張瓷白小臉掩在潔白的狐毛下面。一雙濕漉漉的杏眸,似林間小鹿的眼睛,澄澈又晶亮。
她用一雙竹筷輕輕撥動梅花上的皚皚白雪,杜鵑捧着一個白釉蟠螭纏枝蓮罐,接住簌簌掉落的雪花。
她神情專注,唇角微微上翹,一對溶溶梨渦,攏着梅林的一片冰魂玉魄,好看極了。他心髒撲通撲通跳起來。
他聽到杜鵑喊她:“世子妃。”
……
春日宴,玉珠多喝了兩杯果酒,到水榭醒酒,撞見世子謝彥宰和表妹溫夢雲在互訴衷腸,慌不擇路逃走,滑了一跤。
桓颢飛奔而去,卻見謝彥宰把人拉了起來,皺着眉頭指責她,“你亂跑什麽?”
玉珠紅着臉,垂着鴉羽濃睫,小聲道:“……沒、沒跑,不小心絆着了。”
謝彥宰拽住她的衣袖,回到了宴席。
……
海棠花宴,玉珠扶着杜鵑去假山子石醒酒,遺失了手中的軟帕,是他拾得了。
上面繡着她名字中的玉字,還有一種很特別的香味兒。
他調試了許多回,終于用梅花香、桂花香、檀香和木香按一定比例研磨,得出了和她手帕中一樣的香味。
她的手帕,他一直小心珍藏在袖口裏。他不打算還。
……
幾個月後,吳王的壽宴,他和玉珠在游廊處相遇。
她穿一身水綠繡纏枝綠萼梅紋缂絲褙子,梳着婦人的圓髻,頭上只有一根白玉簪子,并一根鑲嵌祖母綠寶石的銀步搖。她面容清雅俏麗,身姿窈窕,比初綻的海棠花還要美麗。
他穿一身墨藍繡銀線蟹爪菊廣袖長袍,緩步從她面前擦肩而過。
彼此匆匆見禮。
她是一個再守禮不過的人,從未拿正眼瞧過他。
他作揖時帶動墨藍廣袖,一股熟悉的香味飄進了她的鼻端。
是她調制的菩提香。而他複現了出來。
他斂着眸子,卻依舊抓住了她眼底的驚疑。她柳眉微蹙,盈盈杏眸似是有話要問,卻又礙于禮俗,終究什麽都沒問,便匆匆離去。
他駐足,背對着她,低沉道:“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
也不知他猜對了她的心思沒有,他無從得知。
……
吳王想把謝三姑娘許配給他,他本想拒絕,可一想到玉珠,他便猶疑了一會兒。
最終他還是答應了。
既然只有和她成為家人,才能時常見着她,那便如此罷。
他答應娶謝三。
一回家宴,她見着他,頭一回主動和他說話,竟然是:“恭喜颢二郎和三妹妹,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他斂去眸底的失落,看着她盈盈淺笑的模樣,唇角挂着一絲淺淡的笑:“榮幸之至。”
……
世子妃病殁的消息傳出來,他在京城。彼時他不過是翰林院的一個學士,沒有實權,負責修史。
他心中大痛不已,往攤開的宣紙上嘔出了一大口鮮血,昏死了過去。
醒來後,他決心為她複仇。
他娶了她的靈位。
為了登上內閣首輔的位置,他從原來的清正剛直,變得圓滑世故,狠厲無情。他攪弄朝堂風雲,設計三個皇子互相殘殺,血濺城門。買通國師,毒殺謝談。割了他的人頭,去祭奠她的族人,為她桓家平反。
殺光了害她的兇手,他自刎于她的靈前。
死前,他唯有一個願望,希望來生早些遇見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