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償還(中)
第三十一章償還(中)
随着櫻木花道漸漸變成個白發老頭子,他越來越霸道起來。盡管一大家子人都是錦衣玉食官爵加身,但他還是非常冷血地将家裏的孫子輩統統踢到了戍衛朔州的湘南軍中吞風咽沙,吃苦遭罪。
因為他知道這一切榮光是如何得來的。如果他不曾去朔州,如果他不曾加入湘南軍,那麽他便無機會成為一方将領,更無機會娶到赤木晴子,他參與了那場數十年對峙之局的終結之戰,在無數前人的犧牲和流血之後,他摘得了勝利之果。
他和他的家人,不但在為自己而活,也在替很多人活着,不僅如此,他們應當幫更多的人,好好活着。
宮城良田死在了山王,死在厝牙郡被攻破的時刻,櫻木花道甚至到最後都不知道,那支射進宮城胳臂的弩箭,到底是石堡中的誰射出的。弩箭上塗着見血封喉的毒物,這讓年輕的将軍連半句話都沒有說出來就倒了下去。時隔數十年,櫻木花道仍然清楚地記得,在宮城的護心鏡之下,揣着一塊品質很好的玉佩,像雲朵一樣白,那本來是要送給一個姑娘的;宮城還有些話,想等戰事了結後說給那姑娘聽,為保證成功率,他已經送給場外指導水戶洋平一條大羊腿,并且每天反反複複記誦,直到字字流暢,一點都不會打結。
但最終,玉佩并沒有被送出去,那些字斟句酌的言語也沒有來得及說,在宮城未及閉上的雙眼裏,湘南軍的旗幟烈烈飛揚。
不過,無論是魑魅灘的異變,還是厝牙郡的戰事,都比不上當時當刻九丈龍原的動蕩帶給山王人的沖擊。在九丈龍原的半山腰處陡然坍塌了一大塊之後,沒過多久,即便是遠離王帳的人們也很快發現了異狀,天空中彌漫着一團大黃色的空氣,猶如靜止在某處的沙暴似的。因為那是九丈龍原的方向,所以格外令人擔憂。而這場動蕩的始作俑者,還全然顧不得這一切。在九丈龍原內部那處巨大的空間裏,在這座數百年前由楓一手築成的庇護生靈之地中,已然充塞着無盡的利刃與殺意,崩塌之處投下的天光,猶如上天懸而未引的驚雷,見證着兩個承蒙上天眷顧而生的靈物,正在你死我活地争鬥,仿佛這才是它們摒棄“人”的裝扮之後,本應當有的樣子。
“現在沒有人看着,你還在裝什麽啊,仙道彰。”
澤北榮治逼近敵手,古拙堅硬的樹幹上變幻出一抹奇異紋路,像極了冷笑:“這身皮囊有什麽好的,你的自欺欺人還真是無可救藥!”
仙道彰自膝蓋以下已然不複人形,虬然根蔓發勁攀援在石壁上,他挂念流川楓的生死,數次想要一沖而上,卻總被澤北阻攔。“不戒”幻化為萬千銀芒,如劍如矢,心随意轉,因他的不安而嗡鳴顫動着。
“成為人就是我畢生所求!但是澤北,我不信你心中所求,是讓山王生靈塗炭!”
仙道看着面前已經完全不複人形的龐然巨樹,仍然試圖能夠說服對方:“收手吧!如果你答應我不再插手山王之事,不再挑起争鬥,你要我如何償還你都可以!”
收手吧,收手吧!無論怎樣,外面偌大天地,仍有許多值得你留戀,若真的踏上這流血漂橹的不歸路,便真的是百死莫贖了!
尖利的錐刺向仙道彰迎面捅去,卻被陵南閣所獨有的法印抵擋,錐刺源源不絕,法印逐漸勢微,仙道用盡全力,卻仍然被逼退到角落裏。澤北榮治冷酷地看着屬于仙道的根系被切削,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快意:
“你的債,我正在收呢。不過我可不喜歡別人給——”
虬然枝幹驀然擡起,向頭頂之上那霍然洞開的裂口處指了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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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南侯的那一筆,我收下了。”
仙道彰聞言瞳孔驟縮,“不戒”在瞬間沖澤北榮治打出萬千銳利劍光,激起罡風震蕩。那是幾乎已經失控的憤怒,幻變為鋒利無匹的殺意,在令人炫目的重疊光束中,“不戒”化為一柄碧色長槍,嘯叫着将胡楊巨木捅穿,與此同時,仙道縱身向上躍起,直沖方才陷身掉落的裂口,而那些束縛着澤北榮治的虬然根系仿佛失卻生命力一般,同時從他和澤北的身上脫落而下。
澤北榮治仰天大笑,似乎對身上的貫穿傷毫無所覺,他揮出巨蛇一般擰動的枝蔓,卷上了仙道彰正在恢複人形的雙腿,然後發力猛拽:
“言不由衷的騙子!你跑什麽?!”
仙道借力返身向澤北疾沖而去,直到握住“不戒”化成的槍柄,他雙臂發力,将之更深地捅入胡楊木中,恨聲道:“這和流川楓沒有關系!他是無辜的!”
“哦,是嗎?”
一條胡楊樹的枝幹搭在了“不戒”之上,然後很快生出許多細小枝葉,将仙道雙手層層捆縛起來,澤北榮治拉長了聲音,有如蟲蛀黑洞一般的雙眼對上了仙道憤怒的視線:
“是你說的,‘如何償還’都可以,難道他不屬于你嗎?”
在仙道與澤北之間,一支細細的枝條緩緩豎起,上面沾染着殷紅無比的血色,仿佛無形的大手,生生掐斷了仙道的呼吸——
那枝條仿佛在哪裏吸飽了血,滲出一串血珠來,一滴一滴,緩緩淌落在“不戒”上。
不,這不會是真的。
在那一瞬間,仙道的大腦完全空白了。
其實從澤北榮治将他拖入九丈龍原內部,腦海的角落中就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說,這場對戰,自己其實已落下風。
因為他将流川楓獨自留在了澤北面前,即使只有片刻。
他也不敢去問澤北榮治。
因為他害怕在自己知道答案的那一瞬間,就會放棄所有努力,就會像數百年前的自己一樣,在驟失所愛後變得偏執瘋狂。他已經摧毀了太多人的命途,翻覆了楓費盡心血創布的靈陣,他不能再一次那樣做!
可是,如果,真的,自己會第二次失去他,仙道彰,你該怎麽辦呢?!
澤北榮治打量着着仙道的表情,覺得非常滿意。雖然“不戒”刺穿靈體,讓他很痛苦,但仙道彰的表情,卻讓他快意極了。于是他忍不住繼續吐出誅心之語:
“你很有本事啊,能讓靈物死而複生,還能變成人,了不起!可是人真的太脆弱了,我就用枝條輕輕捅了他一下,他的血,就全部冒出來了,估計現在已經流幹了吧,你知道山王這裏很缺水的,雖然人血沒有——”
“不戒”在靈體內陡然旋開無數倒刺,劇痛壓滅了澤北的話音。縱橫樹紋在仙道彰緊握“不戒”的虎口漸次浮現,一路延伸到臉龐上。說來神奇,靈物原本是沒有性別的,長相也因種屬各異;這千百年來成為人的靈物,都說不清楚自己緣何成為了男人或女人,但卻有個共識,靈力越是至純至臻,為人的相貌便越是俊美無俦。只不過,很少有靈物意識到,就算是化作朗月清風般的人物,在仇恨、痛悔和絕望之下,也會變得很醜陋的。
澤北榮治招引更多枝蔓,緊緊纏住“不戒”,走到這一步,他已抛開生死,只求一戰痛快,他微微向前探出身體,對着憤怒到近乎茫然的同類,一字一句,慢慢地道:
“你以為你死了,我便能放下一切一了百了?想得倒美!我要你一直活着,去給湘南侯守墓,每年逢節必祭,時時刻刻想着他,念着他,永遠記得他是因為你而死的,而你仙道彰就算有通天的能耐,也不能讓他再活第二趟!仙道彰,你做得到嗎?!”
仙道沒有回答他,只有“不戒”在澤北榮治的靈體中瘋狂刮削、切割,不再留有餘地,不再遲疑徐緩,碧色的法杖一端,是仙道彰與“不戒”緊縛的雙手,另一端則深深沒入澤北靈體深處,在雙方的角力之下,這根仙道彰已經記不得年月的老棍子,終于發出了清脆的劈裂聲。
仙道循聲看向那處裂紋,只覺時間突然變得很慢、很慢。
所以最終,我的一切,我可以擁有的所有,都會像這樣,得而複失嗎?
“不戒”在轉瞬之間爆裂開來,他被氣浪迎面掀飛,雙耳之中除卻無盡嗡鳴,什麽也聽不到,只覺四圍天地都在震顫不息。一根胡楊木枝淩空而來,将他攔腰纏吊在半空中,在一陣天旋地轉之後,晃搖漸止,他緊握殘留的那一半“不戒”,看向澤北榮治。
但澤北榮治并沒有在看他。巨大的胡楊樹面向那條漆黑的、通向水池和石室的通道,樹幹上那些縱橫深邃的木紋之間殘留着他最後一絲肖似于人臉的痕跡: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困惑,有些訝異,有些難以置信。
纏鬥的短暫中斷讓此處陡然安靜下來,當靈力對撞的餘波緩緩沉降,且雙方的心緒鼓動緩落三分之後,仙道臉色丕變,霍然轉頭,與澤北看向同一個方向。
原來,方才那些震顫并不全然因為他們的争鬥,因為此刻,枝蔓顫動不休、氣流紊亂無序,那種震顫正在越來越明顯,越來越清晰,直到一陣熟悉的潮意鋪面而來,與此同時,九丈龍原空曠的內部驟然響起巨大的轟鳴之聲,仿若一頭囚禁在無限地底的銀白色的困獸終于掙脫束縛,在此間所有生物的視野中猛然湧現,一沖而至——
憑空生出的洪流洶湧激蕩,咆哮着沖出那條連接石室的通道,沖撞九丈龍原之下的四圍石壁,濺起冰冷浪花,水聲在這裏一層又一層地盤桓放大,直到血液和人心,與之共同鼓震,再無休歇。
好一場大水。
這莫非就是曾經的楓費盡心血,想要為山王帶來的禮物?他梳理水脈、蓄養生靈、建築九丈龍原,為了讓山王變成水草豐饒之地而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情,數百年後,在這世間還記得他的人都已經變得寥寥無幾之後,他的心血回報,終于姍姍來遲。
仙道瞠目結舌地看着水流由遠及近,看着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升高,看着水中映出自己破碎又模糊的臉,直到眼前什麽都再也看不清。洶湧肆恣的洪流仍然在四下沖蕩,他擡手抹去了臉上的水和淚,只覺又是心酸、又是快慰、又是難過得無以複加。深吸一口氣後,他在水流的咆哮中大聲對澤北榮治喊道:
“你不是要我償還嗎?你既已拿去流川楓的命,那好,我答應你!我守着他,時時刻刻都記得這生離死別是我一手造成的罪孽!日日夜夜去痛悔是我害死他!但是澤北榮治,我要你的承諾!不許你再幹涉山王的命運,挑起無謂的戰争!”
你看到了嗎?澤北榮治,這是楓想要做的事,是我們曾經共同夢想過的事!它真的實現了!就算為了守護這個,所有懲罰,我都認,我都償還!
水流圍在澤北榮治的根蔓之間,很冷,也很溫柔。這是一種很罕見的體驗,因為作為戈壁中的一棵樹,澤北很少遇到過如此源源不斷、汨汨流淌的活水,在大多數時候,他只能用力延展自己的根系,像掠奪者一樣,不放過任何一寸帶有潮意的泥土;他曾長久地看着天的色彩、雲的形狀,無數次祈禱某種變化能夠帶來甘霖。他未曾享受過如此豐饒的財富,此刻,看着它們仿佛無窮無盡地湧冒沖蕩着,就越發覺得,曾經艱難生存的自己,就是這不公天道中最微不足道的笑話。
“哦,真好,”他看向仍然被自己吊在半空中的仙道彰,半晌,才應了一聲,并道:“可我憑什麽聽你的?”
話音甫落,無數粗壯枝丫向四面八方轟然伸出,重重撞擊四圍石壁,它們比洪流更加堅硬,也更加決絕,仙道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澤北榮治的意圖——
他竟将這九丈龍原之上的萬餘性命置之不顧,要徹底毀了此處!
仙道彰在乎什麽,澤北榮治便要奪取什麽。巨大的胡楊木身圍暴漲,在洶湧的水流中愈發高大起來,細幼的枝條緊密扭結為粗壯的重錘,然後一下、一下地擂擊石壁,無數根系向水下延伸,更深地紮根。仙道彰一手握住纏繞自己的枝蔓将之斫折,然而很快有更多枝蔓将他周身緊密纏繞成繭,萬千劍光飛速切削着那些撞擊石壁的枝條,然而胡楊木在近乎瘋狂地生長着,繁盛着,好似在全力透支它的一切,向仙道證明:
我有水,我有光,我有這世上罕世無匹的力量,這将是我的王國,無人有資格伸手指摘!
滾石開始從四圍掉落,高處的沙土簌簌而下,猶如一道暗沉的黃色瀑流。在仿若天地齊震的動蕩中,仙道徒勞地催動靈力,切割枝蔓、攔阻撞擊,試圖收束澤北的行動,然而滿目所見,是愈漸豐茂的枝葉,是動蕩不息的洪流,還有石壁上那些縱橫交錯的裂口。可笑又可嘆的是,他白白活了這些年,混成個世間難得一見的老妖怪,還在陵南閣吃了那麽多年閑飯,然而偏偏沒有學會,如何去親手殺死一個自己的同類。
所以,這就是結局了嗎?
他在漸漸箍緊的木繭中勉力擡頭,看向自己掉落的方向,流川楓所在的方向。他不知道這突兀出現的地下河流,是否就是流川楓死去的證明,但天道總是公平,他用旁人的死,為楓偷得了一線生機;而湘南侯此行要的是更多人的生,那平白無故占了人世間的便宜,自當歸還。
什麽是人?人是貪心,是不知足,無論動機是什麽。
真的很可惜,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走到終點,再次接受充滿遺憾的別離。流川楓,我還沒有來得及向你解釋這所有的一切,而你還沒有親眼看到這豐沛而珍貴的水流終于出現,數百年歲月漫長至極,同你在一起的時間,卻少得可憐。在左鶴鎮無所事事的那些日夜啊,在京城裏的盤桓與試探啊,如果時光倒流,一切重來,我會在第一次面對你心跳失速的時候,就牽牢你的手。
仙道催動自己全身的力量,想象他曾經蛻變成人的那一刻,在靈物體內,在難以言明卻能夠真切感知之處,存在着湧動能量的內核,正在慢慢脫離束縛。鎮壓、吞噬與毀滅,本就是靈物立身于世的本能,壓制它、遺忘它乃至放棄它,是成為人的必須;而再度喚醒它,則将走上一條無可逆轉之路——
畢竟,在人的世界中,嗜血的法則有着太過規整的僞裝,無從包裹鋒芒畢露的狂暴。
這世上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哪怕是當年的陵南閣主龍造寺也不會想到,他的生靈煉化大陣之所以能夠成功,其實并非因為陣法的玄妙,而是因為楓的放棄。他放棄毀陣,放棄繼續為人,甘願屈從于靈物的本能,因為在那一戰中,殺紅了眼的靈物大量聚集在離京城極近之地,作為當時當刻最強大的靈物,只有他有能力鎮壓這些暴虐瘋狂的生命,止息這場滿浸鮮血的争鬥。
于是他選擇了吞噬,也選擇了自己的毀滅。
很久很久之後,仙道彰做出了和他一樣的選擇。
什麽是人?人是犧牲,是付出而無悔,無論他明白得遲或早。
洶湧靈流自仙道彰的心口處驟然勃發而出,猶如一張大網,向澤北榮治兜頭罩去,碧色光芒刺目而耀眼,猶如灼灼燃燒的火把,當它的邊沿觸到胡楊木細密枝葉的瞬間,澤北榮治神情劇變,迅速收束自己的枝條,然而這燃盡生命的最後一擊是活生生的,它纏繞鋒銳,尋找強力之間的縫隙,與所經之處的一切緊密相融,速度快得要命。
“仙道彰!”
已經在水澤之中牢牢紮根的澤北榮治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避退,他怒聲大喝:“你想幹什麽?!你就這樣同我談條件嗎!”
然而仙道彰已經聽不到他的聲音了。那些在天地間恩養的歲月,那些被一點一滴灌溉的成長,那些在記憶河流中浮沉的往事,都化為四下逸散的靈流,從他的身體中源源不斷地湧冒出來,這些光束看起來溫和又絢麗,像在左鶴鎮的屋頂上打盹時頭頂上方那片繁茂無比的桂花樹,搖動的枝葉将陽光細細密密地抖落下來,落得滿懷都是。
視野中的一切都在漸漸消弭輪廓,變得淺淡、發白,終至模糊,但是在最後的神志消失之前,仙道彰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大片金紅色,烈烈如火,好像裏面包裹着一顆躍動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