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償還(下)
第三十一章償還(下)
沒有誰會記得,生命開始的初刻,這個世界是什麽樣子。第一個嵌入他腦海之中的記憶畫面,是在陽光下飛濺開來的水珠。
一條纖長清澈的水流從高處的山崖上垂落,彙入一方清澈見底的水塘。塘中有魚,閑适地用尾巴撥弄雲影;塘邊有樹,碧色蔥茏好似無邊無際。
而他是唯一的異類。
透過水塘的倒映,他能清楚地看到自己與旁的樹木不同。
他的葉子,是紅色的。
于是前來打水的人們,常常會在他的枝幹上綁縛紅色的綢帶,對着他雙手合十,喃喃低語。盡管這聲音往往比山間的風更輕,他并不能聽清楚,但比起林間的蟲鳴鳥唱,他還是更喜歡見到這些人,猜測他們的所思所想,觀察他們都在做些什麽。
山間的時光過得又慢又快,他也不記得自己的葉子凋落過多少次,但總之,在很平常很普通的一天,他發現自己竟然能夠聽得到人的心聲了。
那是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他很清楚地記得。她在水塘邊打了水,然後跪靠在自己身旁,默默流淚。當她的額頭抵上樹幹的瞬間,他聽到這個女孩在心裏說——
我不想被賣掉,求求你,讓我在回家的路上撿到錢,去換糧食,好嗎?
她在心中說了一遍又一遍。
他很想幫幫她,但他并不能像人一樣開口說話。于是他也很努力地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對她重複,逃走吧,快逃走,越遠越好,沒有人找到你,你就不會被賣掉了。
但是那個女孩子,好像并沒有聽到他的話。她一直坐在原地,倚靠着他堅實而沉默的樹幹,直到夜幕低垂,直到一幫手持火把的人,将她抓走。
而他什麽也做不了。
自那之後,他很快意識到,人們對他這棵與衆不同的“神樹”說話,是希望他能實現普通人所做不到的事情。
可是,那些五花八門的祈求,他做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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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辦法讓負心的男人回心轉意,沒辦法給衰老的夫妻一個孩子,沒辦法讓已經燒毀的糧倉恢複如初,沒辦法讓一個人寫出拔得頭籌的文章。
為什麽人們會覺得一棵樹可以做到這些?
他不懂。
鬥轉星移,四周的林木依舊緘默,身上的紅綢層層疊疊,而他漸漸繁茂。凡是碰觸他的生靈,都可以被讀懂心語,那些新鮮的詞彙和表達讓他對水塘以外的廣闊世界充滿好奇。在一個下過雪的冬夜,當圓滿的冷月高懸天際,将銀輝遍灑大地時,他突然有些眩暈。
等神思再度清明過來,他已經躺在一個看不見月亮和天空的瓦房裏。
他在那一夜變成了人,光溜溜地倒在十裏八鄉知名的神樹大紅楓的供臺前,凍到失去了知覺。那些在他身上栓紅綢的村民救了他,說他是個天上掉下來的“傻子”,別說吃飯、喝水、穿衣,就連走路也不會。
在此之後的三四年,一邊教他這個皮相好看的傻子各種為人的常識,一邊看他的各種笑話,成為了村民們的日常。他學會了吃飯、喝水、穿衣,學會了走路,他甚至能向曾經見過的那些普通人一樣,帶着扁擔和木桶,到大神樹旁邊的水塘裏挑水。
而他自己,曾經的自己,那株楓樹,依舊繁茂無比,披挂着新新舊舊的紅綢,不言不語地站立在原處。
在那一刻,他終于為自己想好了名字。
他叫“楓”。他應該叫這個名字,這就是他。
再後來,那些教他握筷子,為他縫衣服的村民,漸漸長大了、老去了,最終永遠地阖上雙眼,在土坑中安眠。只有他,一點兒變化都沒有。漸漸地,他被人當作“妖怪”,不再有人來他居住的破瓦房做客,反而會有很多小孩向他扔石頭。
為什麽樹中的異類會獲得祭拜和貢品,而人中的異類卻只能獲得白眼和石頭?
他不懂。
當最後一個教他為人之道的村民也故去之後,他離開了村莊,向太陽升起的方向遠行。他在煙火塵世裏遇到了越來越多的人和事,那些嘈雜且幽微的心底言說,以及言不由衷嬉笑怒罵,讓他越來越緘默。這些壽元有限的生靈自有其生存法則,而自己難以參透,倒談不上厭惡,只是漸漸敬而遠之。他偏愛江河湖海、飛禽走獸、山石草木,于是越走越遠,猶如無根浮萍。
直到他抵達山王,直到他發現千眼窟。
這片土地荒涼得要命,渾黃是亘古不變的底色,看山跑死馬,有時候走好幾天,景致都不會發生絲毫變化。但千眼窟是這片荒原上的異數,看似平坦的砂礫之下,是大大小小的孔洞,有的可見,有的被雜草遮掩,而地表之下更是四通八達、縱橫交錯,像一座沉睡的迷宮。
他在這裏盤桓了很多天,發現了地下河的蹤跡,于是自得其樂地去尋找水源的所在。然後好奇心引導他獲得了這座迷宮最珍貴的饋贈——
他發現了一棵樹。
那是一棵孱弱的樟樹苗。當他用手碰觸到樹葉的瞬間,這棵小樹苗的心聲猛地撞進了他心裏,熱烈又活力十足——
“這是什麽動物啊我從來沒見過他好高啊喂朋友你好啊啊啊啊啊啊你可別吃我!!!!”
這讓他忍不住笑了。
眼前的樹苗,應該是自己的同類呢。雖然它沒有見過水塘和瀑流,也沒有見過林木和人類,但他覺得,它還是比自己更幸運。
因為它不會再孤獨了。
他留在了千眼窟,幫這棵開了靈識的小樹苗澆水、培土、保暖。他不知道那棵樟樹苗什麽時候會變成人,但他堅信會有那麽一天。對于一棵大樹而言,千眼窟裏的水,是遠遠不夠的。于是他開始用靈力連通那些已經發現的水道,想辦法蓄積水源。期間,他還救下了一批山王人,為了替他們建造有地下水并且可以抵禦野獸的堡壘,他回到他的出生之地,買了木料,也一并砍走了自己的本體。
站在原地享受香火是幫不了任何人的,老木頭就該做它應該做的事。看着木材和土石逐漸壘聚成庇護之所,讓無家可歸的人們得以依傍,他好像終于找到了生命的意義,覺得自己似乎有了奔頭。
那座堡壘,被後來的山王人稱作“九丈龍原”。人們在那裏繁衍開來,荒涼的土地,開始變得生機勃勃。
随着九丈龍原開始熱鬧,樟樹漸漸長大,他慢慢地将這裏當作了“家”。得益于自己的經驗,他很早就準備好了人使用的東西,在很多個日夜,他坐在樟樹苗對面,自言自語地教它人們怎麽用錢,怎麽使用筷子,過什麽樣的生活,見什麽樣的風景。那段時間,他覺得自己好像把積攢一輩子的話都說完了,但卻從無厭煩,樂此不疲。
就這樣,過去了很多年,小樹苗變成了大樟樹;再過了很多年,大樟樹變成了人。
他擁有了真正的同伴。
他給他取了名字叫“樟”。對方雖然嫌棄這名字毫無新意,但仍然愉快接受了。“樟”是一個非常開朗的年青人,比他多話,也比他更擅長與人打交道。他們彼此陪伴,走過天南地北,也在山王的荒原上,幫助了更多的人。
他曾以為,這就是自己應該度過的一生,他願意一直這樣,長長久久地過下去。
誰也不會想到,命途的轉折,源于一次不經意間決定的造訪。他想去找找辦法,讓山王的水土不再貧瘠,因此上了陵南閣,結識了龍造寺,最終,他自己變成了龍造寺的“辦法”。
在最後一次碰觸到陵南閣閣主的瞬間,他意識到那漫天紅光的陣法是為他而布下,但不待他去詢問原由,龍造寺的身體已經被陣法中的靈流轟為齑粉。沒有人給他個解釋,龍造寺留給他的,只有山坳中殺紅了眼的修士和靈物。
血流成河。
生命中最後一次選擇,就這樣來得猝不及防。
這個靈陣威力巨大,但并非不可破解。他信自己可以掙脫這座靈力流轉的囚牢,可是,放任眼前的殺戮,真的可以嗎?
他是大神樹,曾傾聽過無數人的祈願,可是卻沒能幫得了其中任何一個人。但龍造寺留下來的未竟之事,他可以做到。他可以幫很多生靈免除劫難,多好啊。
是的,無論遲與早,他總該對那些祈願有所回應,這是償還。更何況,用一個人換回那麽多人,是很值得的事。
只是很遺憾,他還沒有回應樟的心意。臨行前的擁抱,讓他聽到了對方的心語,他聽到了他純粹又熾烈的喜歡,還有那些怯于宣之于口也難以按捺的情話。
對不起了。
雖然我也喜歡你。
楓就這樣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在他阖上雙眼的那一刻,他看到是的殷紅無比的靈陣穹隆,那滿目灼灼的紅色,就如同此時此刻,在湘南侯身下湧流的血液一樣。
九丈龍原自下而上的劇烈震蕩,讓失血過多的流川楓再度醒轉,他好似做了一場大夢,在夢中輪轉生死,度過了漫長的一生。
金烏西沉,暗紅的暮色被星野逼退至天際,只剩薄薄一線。極速降溫的荒原上,冷峭的寒風狂肆席卷。山王兵将早已四下奔逃,四周狼藉一片。在現實和夢境殘餘中徘徊的湘南侯努力晃了晃頭,想要撐身爬起來,然而只是一個擡臂的動作,卻令他瞠目結舌,震驚不已。
他的胳臂上,竟然牽連着無數紅色的絲線,它們猶如活物一般,在他的皮膚下掙動,絲線的另一端,則與滲入土地的大片血跡混同在一處,密密匝匝地盤繞着,詭異極了。
這是什麽東西?
他怔愣片刻,才突然意識到,在醒轉之前,在夢境之前,他不是已經——
流川楓下意識地将手撫上心口,然而詭異的是,他并沒有摸到澤北給予他的那處貫穿傷口,胸膛裸露在肅殺寒風中,平滑無瑕。
他竟然沒有死。
流川楓撐身站了起來,發現雙臂和雙腿上滿布這種猶如活物一般的血紅絲絡,當他邁出第一步時,他立刻感覺到絲線彼端傳來拉扯的力量。在那個瞬間,他覺得自己仿佛擁有一個無形的巨掌,這些細密的絲線便是其中的指節、血脈和經絡,它們深深紮入這方土地,廣布在高大的土石堡壘之內,當他用力時,這拳頭便将整個九丈龍原牢牢攥緊了。
九丈龍原,是啊,這應該是他一手壘造的九丈龍原,也是他這一生的未竟之事。對,還有仙道彰。
不遠處的巨大坑洞猶如一只凝視天穹的眼睛,內裏傳來一種他從未聽過的響動,好似困獸咆哮,又如山洪傾瀉。他記得,仙道是從那裏掉下去的。于是他拖帶着從四肢生發的詭異絲絡,向不遠處的巨大坑洞跌跌撞撞走去。不過數十尺的距離,他卻走得分外艱難,那些血紅色的絲絡,猶如一個巨大而沉重的行囊,包裹着他已了悟的過往和命運,意圖将他捆縛在原地。肉身孱弱,那些仿若夢境的記憶在心頭層層疊摞,直至碾碎現世經歷的種種,喚醒他未及言表的歉疚與疼惜。在那個漫長的夢境裏,他曾經不得不專斷地放棄了仙道,那時候,他一定過得很難,很難。所以眼下,無論如何,他得把他找回來!
龍原之上與龍原之內,仿若生死的界限,流川楓跪倒在洞口,向下看去,潮濕水汽撲面而來,他抹了一把臉,然後便看到那漆黑的地底世界正中,碧色靈流正在如飓風一般,向某一個目标裹纏,澤北榮治的怒吼在九丈龍原內部無限放大,猶如驚雷一般震懾人心:
“仙道彰!你想幹什麽?!”
幹什麽?
他不知道澤北榮治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但總之,流川楓卻在轉瞬間就無師自通地明了仙道彰在幹什麽。
因為那是曾經的自己做過的事情。
這個白癡,他竟然要用自己的性命,構織鎮壓澤北榮治的靈陣!
巨大的胡楊木被愈漸壯盛的靈流所壓制,再也不能挪動分毫,仙道的身影被碧色的光芒吞噬,已經全然瞧不清楚了。不加任何猶疑,流川楓縱身一躍而下。然而殷紅的絲絡卻将他挽在了半空中,流川楓用力掙紮,用手扯拽,然而它們好像天生便長在他體內一般,牽拉着他的骨血,也緊連着他的神魂。
不僅如此,就連水流在九丈龍原內部四處沖蕩,也好似在直接撞擊他的心房。
因為這些絲絡連系着九丈龍原內部的一切。
它們潛伏蜿蜒在這座巨大堡壘上上下下的每一寸縫隙中,與通向石室的甬道上那些碧綠的植物共生,當年楓在修築九丈龍原時埋下的那一截楓木,早已化為這座堡壘的筋骨,它們是楓的延續,與千眼窟的靈陣一樣,等待着它原初的主人。當流川楓的心口血澆灑在九丈龍原之上的那一刻,他曾經遺留的一切,都不會再放任他的離開。
你的命運,應當是在九丈龍原之上矗立,回歸曾被尊奉的神祇之位。
——仿若有誰,在他的耳邊低語。
奉獻所有,犧牲所有,還未獲得任何回報,便已身殁。此時此刻,所有願景即将實現,水土異變,對抗亦走到終局,只要仙道将澤北鎮壓,動亂既定,大能歸位,為何不可歆享自己辛苦締造的一切?這天地生靈、豐沃土地将盡在自己掌握,可遠非一個侯爵之位能比的!
流川楓,流川楓,在這世間芸芸衆生之中,一個人能重新選擇、二次來過的機會,可并不多啊!
流川楓垂眸看着下方碧綠色的光團,盡管它正在以非常霸道的姿态褫奪靈物的生命力,但它仍然很好看,明亮又耀眼。因為那是靈物用自己生命所點燃的最終火焰,它消耗着靈物漫長記憶中所有的場景與感情,獨一無二,珍貴非常。當它們被燃燒殆盡,靈陣結成,那麽所有的一切,都将與這荒原上的石礫,沒有什麽兩樣了。
幸虧他還有重新選擇的機會,二次來過的機會。
我還可以選擇你,仙道彰。
流川楓不再抵抗連接着軀體的那些絲絡,而是嘗試去接納它們合為一體。于是千百年歲月恩養的無上靈力,被漸漸喚醒、召集,很快回歸于曾經散失的容器之中。一種奇特的溫暖之感猶如汨汨水流,從他的指尖生發,在四肢百骸中一路逆流,滌蕩他混沌焦灼的心緒,繼而漸漸充盈周身,循環往複。于是猶如龐大根系一般遍布在九丈龍原之內的紅色絲絡在漸漸順服在流川楓的掌握之下,繼而向澤北榮治彙聚而去。它們盤纏胡楊木茂盛的枝葉,散發出火紅色的灼灼光彩,并将源自仙道彰的四溢靈流逼退回它原本的主人那裏。
這些流光溢彩的奇景,都是來自天地的恩賜,萬中無一,但也許是因為它終究太過與衆不同,太過珍貴難遇,因此總難以一以貫之地在人世間保全。
它總會回歸到最需要它的地方。
澤北榮治終于難以承受這洶湧靈流的威壓,他眼看流川楓的身後幻化出一株繁茂無比的楓樹,枝葉烈烈如火,是他從未見過的盛景。曾經,他數次聽仙道說起那猶如神祇的靈物,是如何清冷傲然,又身懷無上靈力,也親眼見到仙道如何沉淪在那種欽慕與悔恨交織的瘋執中難以自拔。是啊,是啊,只有這般煌煌大能,才能讓靈物同類折服順從,能改換天地逆轉乾坤。也許,如果自己甘耐寂寞與孤獨,或更幸運獲得上天眷顧,是否也會成為這樣令人視之便會心生崇敬的鐘秀生靈?
但他無法再想下去了。血紅色的靈陣緩緩向他收緊,那是他從未體驗過的感覺,它在扼殺自己的生命,但又同時在将自己拽入一個無窮無盡的安眠夢鄉,呼吸不必,呼喊也不必,沒有誰告訴他,他卻無比清晰地感覺到,此刻,此地,就是自己的魂歸之所。
那株明亮無比的火紅楓樹,最終侵占了他的全部視野,封印了他的知覺與生機。巨大的胡楊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弱下去,枝葉枯萎,最終緩緩倒下,将岌岌可危的九丈龍原內壁砸出一個巨大缺口,洶湧沖蕩的洪流終于找到了傾瀉之處,順着那裂口奔湧而出。與胡楊木的生命力一道退散的是那些紅色的絲絡,它們猶如腐朽敗壞的根系,失去了片刻前還無與倫比的力量,紛紛從流川楓的四肢上脫落。而片刻前在此間光芒大熾的異象,也轉瞬消弭,四周頓時重回一片黑暗之中,唯有源源不斷的水流沖蕩之聲,一層層地回響不息。
流川楓掉入冰寒異常的水流之中,随着彙聚在他體內的靈流飛快逸散,他的意識也再次陷入混沌。此刻,他應該去救仙道,确認他活着;他也應該去探查九丈龍原之外的情形,好像有幾個人,需要自己護他們周全;不知道湘南軍此時的進度怎樣,他們何時抵達九丈龍原?九丈龍原的駐軍,此刻又怎樣了呢?
我該清醒,我該站起來。
他對自己說,對自己下命令。
然而身體卻只能随波逐流,一點兒力氣也使不上。不但如此,連視線也愈漸模糊不清,四下仿佛只有層層黑影晃搖。水流湧入口鼻,紮痛肺腑,愈想呼吸,身體愈沉,幾近沒頂,在沉入水下的前一刻,一只手臂牢牢地抓住了他。
四天後,湘南軍攻破九丈龍原,斬殺山野王的捷報傳入京城,牧紳一大喜,對湘南上下軍将官兵士及朔州各級官吏進行封賞。十七日後,新任山野王河田雅史的降表被山王專使呈遞入京,舉朝振奮。二十三日後,三井壽帶着湘南侯印信和虎符回京,将之呈在牧紳一龍案之上。
以及一封流川楓的親筆信。
初春時節,窗外的花葉已有了勃發的跡象,暖閣內随仍然擺置火盆,但窗扉亦開,幹爽的空氣帶着一種清新的涼意,徘徊在帝王左右。
牧紳一将那封信拆了,裏面只有一張紙,半頁字,他卻反反複複看了很久。
“……他決定了?”
皇帝擡眼看向三井壽:“連來京城與朕當面告別都不肯?”
三井壽的右臂還因傷吊在胸前,一時想愁苦撓頭也不能,此番他任務重大,按照相田彥一的話講,就是“侯爺和師叔的終身幸福就看你的表現了”,因而只能提心吊膽地應對:
“侯爺說,京城是家,許多家人都在這兒,若當面告別,怕是不舍得離開了。”
“哼。”
牧紳一将信紙擱下,冷笑一聲:“他哪裏是說這種話的人,別糊弄朕。”
三井壽:“……”
他要怎麽說?他要怎麽說?難道要真的告訴牧紳一,不回京城來,只不過是因為那對死裏逃生的小鴛鴛策劃的游歷路線裏,京城不順路?
向來游刃有餘的将軍難得在皇帝面前嗫嚅了半天,才道:“皇上,求您允了侯爺吧。”
軍功、威權、皇恩,都不是流川楓想要的,他已完成了父輩未竟之事,餘生不過是想要同喜歡的人在一起,過自由自在的生活,這并非是什麽過分的事情,他不信牧紳一會拒絕。
窗外傳來了鳥鳴之聲。
牧紳一不知道是什麽鳥在叫,但他突然在那一刻想起了幼年的場景:很小的自己,與更小的流川楓,一起踩在椅子上,仰頭看書房房檐下銜枝做窩的燕子,內侍告訴他們,這是一種從遠方飛來的鳥兒,每年都會回到它們曾經做窩的地方尋找舊巢,繼續為家。
那時候,流川楓對自己說,哥哥,如果将來我去了很遠的地方,還能回來嗎?
他回答說,當然能了,皇宮是我家,也是你家。
真是天真啊。
他們都長大了,知道皇宮終究不是湘南侯的家。燕子放棄了黃金的舊巢,要飛去更自由的地方。
他的家,會是什麽樣的呢?無論怎樣,應該會比這裏好吧?
他會擁有很多新的家人吧?無論怎樣,應該會比自己,更好一些吧?
但事實上,皇帝的這兩個問題的答案,都有待商榷。
出雲山的山道上,一匹馬,一輛馬車,正在夜色中緩緩行進。
流川楓卸下湘南侯身份,消化了身為靈物時的那些紛雜舊事,深覺山王一戰後,自己才做回一個明明白白的普通人,然而他沒能享受幾天普通人的歡樂,首先發現了做普通人的弊端。
普通人,沒什麽威懾力。
從朔望城出發那天,他同仙道約定卯時初刻會合,這家夥遲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計劃兩人輕裝簡從,然而這家夥竟然趕了一輛體量驚人的馬車。現在,這輛馬車嚴重拖累了兩人游歷的進度,以至于天已經黑透,兩人還沒找到歇腳地。
只剩半截的“不戒”亮起了盈盈光芒,照亮前路。
流川楓扭頭看過去,坐在馬車上的仙道彰舉着“不戒”,胳膊伸了老長,沖他露了一臉讨好笑意,左臉上一道擦傷還沒好完全,看起來像是故意招惹心疼的。
流川楓:“……”
怎麽辦呢,這人是我選的。
山王終戰那一日,待他終于醒轉之際,便發現濕噠噠的仙道跪在身旁,正低頭扳了自己臉龐親吻。自己沒死,他也活着,這豈非是天下最大的幸運?于是他再無多想,便伸臂摟了人,親了回去,若非身上沒什麽力氣,他可能還會直接壓過去。雖然事後仙道非常羞澀地解釋他當時只是用陵南閣學到的法子救他呼吸,可自己卻總不能說“我在回應你的救人呼吸之法”吧?
就是喜歡,沒什麽不能承認的。這輩子終于綁定了人,無論好壞,都得同自己處一輩子。
“還生氣哪?”
仙道彰将“不戒”晃了晃,沒能夠到人的衣角。
“這馬車裏的東西是真的不能扔,我已經很精簡了,真的,雖然現在看吧,是累贅了些,但等我們安了家,這些東西統統用得上。”
流川楓只覺頭疼。
他舍了湘南侯之位,準備離開的時候,已經提前同衆人一一作別。離開朔望那天,本打算悄悄地、利索地走。沒想到衆人已經相當自來熟地将仙道視為家屬,送了他一堆七七八八的離別贈禮。筆墨紙硯、衣服飾物、鍋碗瓢盆、金銀玉石,甚至還有只貓,不僅如此,仙道竟然連那塊自己寫的、後來被澤北榮治劈成兩半的破匾都帶上了。
他忍不住擡鞭指着捆在馬車側廂的兩片斷匾,問:“這有什麽用?當竈間柴嗎?”
“這尤其有用!”
仙道興沖沖地申辯:“這個可是湘南侯的賜字,侯爺卸甲歸隐,這就是罕世難尋的珍品,你的字不值錢!”
流川楓:“……”
我找的,這人是我自找的。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念。怪不得赤木語重心長滿面擔憂地叮囑自己“兩口子得有磨合期,你擺正心态”。
畢竟是成了家的人,真是肺腑之言。
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但想來,仙道是會比自己活得久的,等自己老了,死了,又有誰能看顧着他呢?等到那一天生死相隔,自己還是會将他一個人,丢在這世上的。
所以有生之年,他要對他好。
所以行李就随他去吧,大不了腳程慢些,反正還有一生的時間。
山林間回蕩着清脆的馬蹄聲,漸漸遠去了。林木正在被南方的暖風漸次喚醒,催生枝葉。它們在此地輪轉生機,靜靜成長,并不曉得過客們擁有什麽樣的來途和去路,唯有天穹漫漫星野和皎潔如初的月亮,見證着世間所有的過往、此刻,還有将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