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償還(上)
第三十一章償還(上)
如果要讓杉山回憶一下他這一生中最驚心動魄的遭遇,他一定不會告訴別人,那與山王有關。因為那種陡然站在生死邊界上的巨大恐懼,是回想一下就能吞噬所有意志和勇氣的無形巨魔,以至于偶爾在午夜夢回之時窺到一絲它的氣息,都會渾身冷汗地驚醒,并首先将手放在心口,迫切地尋求胸腔仍在鼓震的證明。
他是曾經同死神對視的人,在那個時候,死神的眼睛,停留在山野王的高大塑像上。
彼時仙道彰要去救人,徑直去闖河田家的大帳;他走了沒多久,九丈龍原就起了兵變,披堅執銳的兵士在工棚外亂糟糟地呼喝,杉山還沒能聽清到底發生了什麽,便開始有了兵刃相交之聲,銳利鐵器砍削□□的聲音與馬匹的嘶鳴,隔着毛皮帳門無比清晰地傳入耳中,工棚內的匠人們瑟瑟發抖,驚恐不安地瑟縮在離門口最遠的角落裏。
很快,有提着刀的兵士沖進工棚中,惡狠狠地命令所有人雙手抱頭,蹲在一起。工棚外間或響起的慘叫與怒吼,像鋼針一遍遍穿刺耳膜,杉山尋隙偷偷擡頭看了一眼,沒有錯,這些渾身浴血的魔鬼,衣着上繡着河田家的族徽。
仙道彰到底做了什麽?要知道,他若亂來,自己恐怕是死千百次也不夠的!
也不知道在諸事未知的恐懼中捱了多久,工棚外的動靜漸漸小了下來,河田家的士兵提來兩桶水和一筐黑撲撲的豆餅,告誡衆人老老實實待在工棚內,驚懼交加的匠人們也略微安定了些,開始無聲地與眼神相互交流。
但杉山安定不了。
這處工棚處于九丈龍原的腰部位置,河田家的士兵控制了這裏,說明了什麽?說明這九丈龍原之上的話事人,恐怕已經變了——或者至少,已經形成了某種對峙之局,其中一方,必然有河田雅史和仙道;而另一方,則必然有山野王。
又或者,也許山野王已經死了。
正如此想着,一顆小石頭砸上他抱着頭的手背,然後滾落在他眼前。
确切地說,那是一顆拇指大小、琢磨得又圓又光滑的黑色石球。
杉山怔怔地盯視這石頭,片刻,不由自主地側身擡頭看去。
此刻,他正蹲在那座威儀高大的山野王石像腳下,順着石像精細雕琢的線條一路往上,目力敏銳的他很快發現了這小石子的來處——
那是山野王的衣擺,上面用不同顏色的小石子嵌成了狼頭和鷹頭的樣子。
杉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Advertisement
有士兵持刀向他呼喝,有工匠急忙拉拽他讓他趕緊蹲下,然而杉山的視線,卻緊緊釘在山野王的塑像上,并且不由自主地向上挪移,直到與那桀骜狂狷的巨大面容對視。
一陣輕微的戰栗自腳底傳來,帶動了心脈的鼓震。
山王的士兵走了過來,毫不客氣地向杉山抽了一馬鞭。
在那一瞬間,走遍大江南北、閱盡大風大浪的商會負責人,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連小指都動不了,只能徒勞地站在原地,然後眼睜睜地看着山野王的面容在他的注視下,微微咧開了嘴唇。
不過這個詭異的表情只停留了片刻。
一道黑色的長影猶如長矛一般,從塑像的雙眼之間陡然沖出,杉山終于大叫出聲,求生的欲望支配了身體,他轉身向帳門跑去。在他身後,數道暗棕色和碧色的巨大藤蔓猶如活物一般相繼破壁而出,彼此絞纏又橫沖直撞,轉瞬之間便将山野王的高大雕塑劈裂粉碎,巨大的石塊滾落而下,衆人相繼回過神,哀嚎大叫着四散奔逃,然而不待衆人沖去門去,支撐工棚的木架幾乎在同時被掀翻開來,土石木料被那些突兀出現的細長奇物甩上半空,又亂七八糟地砸落在地,馬匹受驚橫沖直撞,躲避不及的兵士與工匠被砸傷在地,只顧抱頭哀嚎,其餘人則不管不顧地沿着工棚前的道路向坡下沖,只覺腳下的晃搖震顫愈漸劇烈,竟能令人平地打跌,只能連滾帶爬地遠離。
九丈龍原的坡底,拱衛王帳的兵士目瞪口呆地看着半山腰突生異變,那裏好似被一柄無形巨刀生生劈下了一塊,帳篷、人、牲畜、土石混在一處,猶如洪流一般滾落而下。九丈龍原之巅因此搖搖欲墜,仿佛險絕高崖之上一塊迎風而立的鵝卵石。在遮天蔽日的沙塵中,蛇一般的巨物肆無忌憚地延展翻騰,沒人知道那到底是什麽東西。
但有一件事對所有人而言,卻是無比清楚的。
或許今天,是山王的末日。
動蕩的源頭,來自九丈龍原之巅。靈物對峙相抗的角力,在仙道彰心緒波動的瞬間失卻了平衡,面對澤北榮治的诘問,不過只是片刻怔忡間,一道棕色根系陡然從他腳下破土而出,将他攔腰捆縛,繼而向下重重一拽!這變故來得實在突然,饒是流川楓反應迅捷,也未來得及扯住仙道半寸衣角,竟眼睜睜看他被拖入地表之下,立時便不見了蹤影。
此時此刻,無論再怎麽驚疑不安,生死界限驟然降臨,已然将人逼退到退無可退的境地。湘南侯面色沉肅,俯身自旁撿起一把大刀,直向澤北榮治殺去。在狂舞的藤蔓與根系之間,澤北榮治輕聲一哂,好似再也不顧仙道彰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緊密束縛,更對這殺意不屑一顧,只見他的面色漸漸幻變,身形開始膨脹增高,雙臂扭曲,直到化為虬然枝幹。
長刀攜風雷之勢而至,但這合身一擊卻猶如砍削在了石頭上,發出铮然響聲,震裂了持刀者的虎口。
咫尺之間,澤北榮治與流川楓四目對視,他從湘南侯的雙眼中,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樣子。
那在無數歲月中逐漸習慣的人臉,漸漸浮現粗粝紋路,輪廓幻變,骨銷肉散,他的真身——一株巨大的胡楊樹,正在向天空伸展它的枝葉,向地底無限縱深他的根系。是了,無論怎麽努力,他終究并不是人,這副皮囊并沒有為自己帶來人世間值得歆羨的一切美好事物,反而令他體會失望、孤獨和背叛;它并沒有令自己漫長的生命變得更有意義,反而束縛了本可以在世間生殺予奪的無上權力。籌謀、忍耐、狡詐、間離,這些手段說到底不過是弱小的人類之間相互厮殺的伎倆,自诩了然于此的自己曾經一度自傲,殊不知這些效仿恰恰禁锢了強大靈物的野望與雄心,直到生死一線之時,他似乎才開竅了一件事:
他,澤北榮治,從未按照自己的意願而活。所有過往經歷,都被他人主導;曾經心懷希望、悲傷、仇恨、執拗,亦源自他人施予。
澤北榮治,你自己到底想要什麽呢?
身體某處傳來一陣燎燒的痛楚,來自流川楓不知何時貼在他身上的符篆。青年臉上的僞裝蹭落了不少,看起來亂七八糟的,殷紅鮮血沿着他的掌緣流淌,在砂石地上砸出一個個赭色小坑。澤北榮治伸展自己的枝條,将青年束縛起來,迎着對方的銳利視線,他冷冷笑道:
“湘南侯……你知不知道自己其實只是一棵樹?”
流川楓盡力握緊掌中長刀,渾然不覺自己已然為了對抗身體傳來的劇痛而咬破了下唇。澤北榮治的話于他而言好似遠方天際的悶雷,敲打在他的腦海中,異乎尋常地虛幻和不實。
而唯一據守靈臺清明之處的,是他與仙道彰在地底之下、天光之中的相擁。
是以他沖澤北榮治彎起嘴角,極輕地笑道:
“那……真的很好。”
符篆引生的火焰仍在澤北榮治的靈體上灼灼燃燒,而流川楓的灼灼目光似乎比火焰更讓令人感到痛楚。澤北榮治不喜歡這種眼神,與此同時,他能感覺到仙道正在奮力掙脫自己設置的束縛,而自己身上那些越絞越緊的藤蔓也在忠實傳遞着對方的殺意。
好極,好極,所以作何要哪些解釋、示好與懇談?你想殺我,猶如我想殺你,直接明白地去做,豈不痛快?
巨大的靈物深深看了流川楓一眼,沒有再回應他,而是将他幹脆利落地掼摔在地,并毫不猶豫地用兒臂粗的枝幹貫穿了他的身體,将他釘在九丈龍原的土地上!
——很好?我卻偏偏見不得你們好。
河田家的士兵忍不住爆發了驚呼,這讓靈物的視線短暫地轉向山王王室的背叛者們,環繞着河田兄弟倆的親兵雖然手持刀戟,卻忍不住渾身發抖;河田雅史的身上仍然環繞着碧色的束縛,那是仙道彰對他性命的抓握;此刻,他瞠大雙目,怔怔地看着湘南侯身上流淌出的血液猶如一條暗紅色的溪水向自己緩延而來。
湘南侯……就這麽死了嗎?
澤北榮治轉瞬之間褫奪生機的強橫手段,幾乎殛碎了河田兄弟所有求生之志。看着他們難掩驚恐之色,澤北心道,就是這樣才對。
說到底,自己早該以這種威懾,獲取這天地間所有人的拜服;上天賜他澤北榮治以靈魄,怎會只是為了讓他陷入人世泥淖?
他收回投向這些蝼蟻們的視線,在他們驚懼交加的注視中抽回刺穿湘南侯的虬然枝條,甩出一串觸目驚心的血點子。繼而仰天長嘯一聲,猛然沖入地下,引得土石四下飛濺。
接下來,他要仙道彰那條命,來償還自己的一切悔意和不甘。
與此同時,厝牙郡遇襲的烽煙燃起,但他們渾然不知,九丈龍原之上的瞭望哨,已經坍碎完全。由于仰仗鷹落峽天險,此處駐兵在四大巴林之中最少,戰馬奔突,箭矢如蝗,湘南軍猶如神兵天降,将此地打了個措手不及。櫻木花道尤其勇武,誓要做砍倒石堡狼旗的第一人,他雖算是個半吊子的士兵,卻将湘南侯的一句話記得很清楚,兵貴神速。此處戰事越順利,拿下九丈龍原将會變得越容易;這場戰事打得越容易,他的軍功才能越值錢;軍功越顯赫,他才越有底氣求娶晴子小姐。
嗯,完美。
而在另一邊,鐵男帶領四名神奈川修士走入了魑魅灘腹地。護送他們的将士已經明顯地感知到身體怠惰,而這種壓力對修士而言是雙倍的。魑魅灘之中的千眼窟,是一個無解的旋渦,這座龐大又荒涼的靈陣是天下修士心目中的傳奇之地,它時時刻刻警醒修士壓抑自己的狂妄之心:即使他們擁有可以淩駕常人之上的異能,也必須對這天地心存敬畏,靈力與他們而言是上天恩賜,這意味着它可被賜予,亦可被收回。一旦走進魑魅灘靈陣,那強大力量便開始從自己身體中一分一分流失,猶如覆蓋周身的堅硬盔甲被片片剝離,這座強大靈陣片削的不僅是修士的靈力,還有他們立身于世的內心。
此時此刻,探知靈流的木械上,磁針不安地擺動,近乎失控。寒冷的北風裹挾砂石,拍打臉頰,遮蔽視線。鐵男握緊手中鐵杖,問身旁人道:“還有多久?”
“離千眼窟的邊緣還有兩個時辰左右的腳程,但是此處的靈流波動,已讓老子這輩子開了眼了。”
德男皺眉答道:“之前彌生穿越魑魅灘的時候,沒聽她說此地靈流如此不穩定哪,這地方怎麽如此古怪?”
鐵男點點頭:“沒錯,還偏偏是在兩軍對壘的時候,難保不是山王那邊搞出的手段。只不過,山王那邊水準上佳的修士不出十指之數,真沒想到還有能耐這麽大的。”
“這種程度,恐怕真的是靈物的手筆吧?”
德男趨近了些,壓低聲道:“你說它會不會在千眼窟等着咱們?”
鐵男冷哂一聲,斜睨他:“說要長見識的人可是你,怎麽,慫了?”
“你慫老子都不會慫!”德男啐了一口,道:“能和靈物打一架,還是在魑魅灘靈陣裏,無論是死是活,這運氣都是獨一份!”
“我也希望這一架能打得起來。”鐵男忍不住抿了抿幹裂的嘴唇:“若是剛一碰面咱們就歇菜,那可真是丢人啊。”
壓着鐵男話尾,兩人突然間都感到腳下一震,同行中甚至有人打了個趔趄。鐵男看向指測靈流的磁針,卻發現它已經完全不動了。
一震之後,輕微的顫動開始在衆人的腳下持續不止,一種前所未見的、有兒臂粗細的紅色軟蟲開始紛紛鑽出地面,蠕動不休,衆人一邊躲避,一邊在鐵男的催促下加快了步伐,然後他們很快發現,随着這種震顫的出現,那種靈陣施加于身體的無形壓力,似乎減少了。
當然這也有可能是身處危機之後,在求生欲支配下生成的一種錯覺。鐵男扭頭對同伴道:“千眼窟此刻也許有更大的變動,我們抓緊時間!”
衆人紛紛應和,但德男伸手拉住了鐵男:“嗳等等!”
鐵男:“怎麽?”
德男一腳輕輕踢開從砂礫石土中鑽出的怪異蟲子,蹲下身來,将腦袋壓低了仔細瞧:
“我怎麽覺着——”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按上那蟲子鑽出的地方,指下微微用力,蹭了一蹭。
這土怎麽感覺潮乎乎的?
鐵男緊緊盯着他的動作,突然同行中人傳出一聲驚呼,令他霍然轉頭——
就在衆人行進的通路上,一株沙棘之下,竟然緩緩冒出了液體,将土石浸染為暗色。很快,地表上相繼出現大大小小的孔洞,源源不斷地冒出不明液體來,鐵男一把拉起德男,喝令衆人躲避,在接下來的一炷香時間裏,他們眼睜睜地看着那些液體相互串聯、彙合,從極細、極窄的一線,慢慢延展開來,泊泊流淌。
德男不可置信地喃喃:“這……這是什麽?是水嗎?”
液體浸潤砂石,漸漸倒映發白的天色,在昏黃一片的戈壁之上,顯得格外清亮澄澈。同一時刻,在百裏之遙的九丈龍原上,那瞧着已經死透了的湘南侯,突然在血泊中極輕地動了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