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天命(下)
第三十章天命(下)
也許是因為九丈龍原上的風太大了,流川楓一時間覺得自己的五感都仿佛被勁風剝離殆盡,眼前霧蒙蒙的,天地間安靜得吓人。
從小到大,他似乎從來都沒能真正依靠過誰。父親信任的那些部下大多遠在朔州,與京城的自己相隔千裏之遙;養育和照料自己童年的牧紳一母子,因為太過難懂,所以不敢信;待到長大成人,終于有了能夠倚重的左右臂膀時,其實自己已經成為了別人的依靠:朔州軍民指望他終止戰禍,牧紳一依仗他安定邊境,水澤希望他給山王帶來和平。他是湘南侯,有很多很多人需要他,萬千人的生死禍福與他相關,哪怕只是瞬間心念一轉,也可能讓別人的生活天翻地覆。
所以他從未想過,此生竟然還能遇到一個自己可以完完全全去依靠的人。這人初時瞧着很不靠譜,又不知底細,并不坦誠,也算不得勤快,但是這個人幫了自己很多,他護佑了自己孤單又無助的童年,出手擺平了那些自己難以勘破的謎團,他讓自己實現夢想回到了朔州,總是不計代價地看顧自己的安危。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湘南侯擁有了一個可以交托生死的對象,也有了動力重繪自己關于未來的蒼白肖想——
我也許可以像父母一樣,擁有一個心意相通的愛人;并且我或許能比他們更幸福,可以度過很長、很好的一生。
但是他沒有想到,正是這個自己依靠和相信的人,卻把這一切又攪渾了。那遙控着自己命途的對峙之局,竟然是由仙道彰一手促成。
往事不是真的,恩怨并不簡單,無論是“流川楓”還是“仙道彰”,似乎都遠非自己所知道的樣子。
仙道彰說出的那句話雖然震懵了湘南侯,但卻并沒有被澤北榮治當回事。在他看來,無論魑魅灘靈陣由誰所布,過錯都應落在仙道彰一人身上:沒有阻止,即是原罪。因而他點了點頭,道:
“對,你本來可以阻攔楓姬的,但你沒有,這靈陣要說是你布的,也沒什麽區別。只是我實在想不通,幫山王找水的是你,讓魑魅灘重新變成一片死地的也是你,既然你說你想起了曾經的事情,能不能給我個明白?你行事如此反複,究竟是為了什麽?”
是啊,為了什麽?仙道竟然曾經幫山王尋找水源,那他想必是與澤北一樣,偏向山王的;那他為什麽又要生造魑魅灘那片阻絕山王騎兵的死地?母親在這件事情中,到底扮演了什麽角色?
流川楓也是滿心困惑。他看向仙道彰,仿佛在看一片混沌又晦暗的迷霧,那些一年多來兩人共同經歷的過往,那些流川楓以為的仙道彰,好似正在層層皲裂,最終随九丈龍原上的風,一同去往不知名的遠方。
在一種莫名的不安中,他看到仙道彰擡起了“不戒”,指向自己,問澤北榮治道:“你知道他是誰嗎?”
這話聽起來有些莫名其妙,澤北下意識地将視線朝流川楓轉了幾分,發現還未除去面上僞裝的湘南侯,面色蒼白,神情冷峻,他一動不動,像是有些走神。
但澤北不信他真的在走神。
“你想說什麽?”
他細細觀察着仙道的神情,蹙起眉來:“他是湘南侯,不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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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仙道不知自己究竟是因為與澤北的凝神對峙而不能去看流川楓,還是因為害怕面對那可能飽含困惑、疑惑和驚詫的視線而不敢去看流川楓。他暗暗握緊“不戒”,回答他:
“他就是那個人。”
那個我一直在等,卻始終沒能回來的人。
日日在等,夜夜在等,坐在彼時荒無一物的九丈龍原之上,看着那個人離去的方向,等待有熟悉的身影回還。那本應該只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分別,誰也沒有想到會是永遠的離開。等再次相逢時,竟已跨越那般漫長又洶湧的時間洪流,那洪流将彼此的生死都碾為飛灰,只因為一人一心的極度執拗,才得以讓那些幾乎湮滅在天地間的魂魄一寸一分拼湊重來。
澤北榮治怔愣了一瞬,才突然意識到,仙道在說什麽。
他不可置信地瞠大雙眼,将驚詫視線陡然轉向流川楓。
就在他神思松懈的那一瞬間,仙道彰出手了。“不戒”猝然暴漲光芒,數十條碧色枝條自澤北腳下的土地猛然掙出,幹脆利落地扣住他的四肢和脖頸,仙道以法杖為筆,以至純靈力為墨,不停歇地在半空中飛速畫下繁複符篆,一層接一層地打進澤北榮治的身體中去。這每一擊都重逾九天落雷,将九丈龍原上下轟得嗡鳴作響,使人站立不穩;狂勁的烈風縱橫肆虐,幾乎讓人産生将要天毀地滅的錯覺。
流川楓已不知自己什麽時候被仙道彰護在了身後,那一下又一下的重擊,雖然發自仙道彰之手,卻好像層層擂打在自己心口一般,又重,又悶,直至将自己胸臆間所有來不及細思的變故和疑團鍛造為捅心穿腹的一柄利刃,在無盡的困惑、驚異和茫然中左沖右突,疼得要命,連喉頭都已嘗出血氣。
仙道對澤北榮治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仙道彰是為了“那個人”,造出魑魅灘靈陣的嗎?
思緒紛亂,但他仍然在這猝不及防的攻擊間隙握緊了仙道的肩頭,用自己的身體護着他的後背。雖然他有很多疑惑未解,雖然他希望湘南軍畢其功于一役,雖然他要送給朔州和山王一個太平,但同時,他要仙道彰活着。
撼天震地的動蕩在半柱香之後戛然而止。萬籁俱寂中,是仙道首先開了口,聲音既輕又悶。他伸手輕輕拍了拍攀在自己肩頭的另一只手,對流川楓道:
“……侯爺,你現在可以把水澤帶過來了。”
感覺到手背上的溫熱,流川楓下意識反握了對方的手,擡起頭來。思緒繁雜又茫然的湘南侯,此時此刻幾乎全憑直覺和本能行事,他飛速環視四周一圈,目之所及黃沙彌漫,片刻前還合圍此處的山王士兵或死或傷,生者已四散躲避到遠處,歪七豎八地彼此支撐,戒備地看着這邊的情形。河田兄弟二人被他們護在中間,從河田雅史那一身鮮血來看,方才他似乎趁亂嘗試掙脫仙道彰施予他身上的禁制,但并沒有奏效。
流川楓将視線轉回仙道身上,細細打量他,問:“你怎麽樣?”
他感覺到仙道緊了緊握住自己的手。他微微傾身湊近他,低聲道:
“……不太好,我用自己的根系栓了澤北,所以現在動不了,你先把水澤帶過來。”
流川楓:“……”
他知道兩人正身處千鈞一發的危局之中,沒有閑暇再去細想太多。于是依了仙道的話,沒再磨蹭,返身去救水澤。
此刻,離他們不遠處的澤北榮治已被束縛在一株由碧色光華幻化而成的巨樹之上,仙道彰用陵南閣秘術在他體內足足打進三十一道符篆,近乎逼出他的一半本體,自他的身體中延伸出的每一道遒勁枝條,皆被碧色的靈流盡數攀援束縛,它們好似擁有意識一般,一方在掙紮,另一方在卷裹,所有反擊和掙紮的可能,都在它們的抗衡中展開。
就這樣被徹底捆縛的澤北,不錯眼地盯着流川楓慢慢靠近。
不過毫秒之間的分神,轉眼便落了下風,都是因為這個人。
這個人,竟然就是“那個人”?怎麽可能?他可是楓姬的孩子!
“仙道彰,”橫亘在胸口的束縛讓他提口氣都難,澤北頓了一頓,盡力揚聲去問:“你的意思是,湘南侯是那個已經死了的——”
流川楓聞言猝然擡首,看向澤北,與此同時,澤北榮治喉間的束縛陡然收緊,令他再也無法吐出一個字來。流川楓忍不住回頭看向仙道,那個應該與他心意相通的人,正站在原地等着他,他手中的法杖光華萬丈,四圍罡風竟然吹不起他一絲衣角和發梢。此時此刻,他看向自己的那雙眼睛熟悉又陌生,竟然令人一時分不清楚,他到底是那個倦怠、迷糊又誠摯的仙道彰,還是山王人所追尋拜服的那種可以生殺予奪的強大神祇。
仙道:“侯爺,把水澤帶回來,快點。”
符篆引導着靈流,卷裹澤北榮治下半身不斷掙土而出的根系。仙道努力平衡着體內那些正在被漸次喚醒的強大力量,使之與澤北榮治對抗。他不知道這樣的對峙能夠持續多久,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承受多少流川楓投來的審視目光。他沖流川楓微微點了點頭,那是一個會解釋一切的無聲承諾。
流川楓勉力按捺心神,轉回身,向已經暈厥的水澤走去,他戒備地蹲下身來,去摸水澤頸間脈搏,而後将之抱了起來。
在擡眼的瞬間,他看到了森重寬。
森重寬就躺在水澤不遠處,已經死了。那些從地底生出的碧色靈流洞穿了他的身體,仿佛活物一般攀上澤北的身體。這個高大健壯的山王青年大睜雙眼看着天空,手中還緊緊握着鋒刃雪亮的大刀,驚詫的神色停留在他發僵的面皮上,猶如面具一般。
無論是對土屋淳,還是對森重寬,仙道彰這種果斷又決絕的殺意,令他心驚。
他又下意識地看了澤北榮治一眼。
澤北沖他露出一笑。那笑容并不扭曲可怖,而是包含輕蔑,又顯得意味深長。在那一瞬間,他似乎不再是那個強大又令人望之生畏的山王主宰者,而只是一個不忿、不甘的少年,面對左右一生命途的源頭,給予一個負氣又無力的回應。雖然他不願意相信仙道的話,但他其實很清楚,自己已經相信了。畢竟,如果湘南侯不是“那個人”,仙道彰怎會甘願受他驅使,為了救他連命都不要?
我經歷的這一切,都與你有關,你卻像個沒事人一樣,什麽都不知道。
真好笑啊。
流川楓帶着水澤,回到了仙道旁邊。
“斷了左腿,我沒有看到斷肢。”流川楓對他道:“接下來要做什麽?”
他還是相信自己的。仙道在心中說。他們深陷危局,自己本不應該貿然将重重未解疑團抛給流川楓,方才他用那一席話沖擊澤北的心神,得以尋隙在對峙中占了上風,實在是情非得已的無奈之舉。不管接下來會如何,不管在這九丈龍原上會有什麽樣的結局,流川楓來到此地的初衷,自己一定要替他達成。
他一面凝神戒備着澤北榮治,一邊緩緩蹲下身,将自己的左手探向水澤一郎的斷腿。
流川楓一把扼住他手腕。
仙道蹙眉道:“他失血過多,再不救就來不及了,最起碼先讓我保他的命。”
所以,他又要如同先前那般,勉強自己去逆轉生老病死的常序,然後承受那些未知的代價?
水澤的衣袍下擺已經被血浸透得一片紫黑,紮眼異常。仙道頓了一頓,又低聲道:
“……求你了,先讓我救他。”
流川楓:“……”
自兩人相識以來,流川楓從沒見過仙道露出這種懇切神色,也未曾聽他以這種方式同自己講話。記憶中的仙道彰笑容舒朗,神情總是和暖的,甚至還有點兒溫吞,因為行事自有章法和定見,他極少針鋒相對,更少曲意露怯,這個“求”字,不該存在于他的字典中。
當初明明是自己堅持,要仙道不再做這種任性的事情;可是現在,此刻,也是自己偏偏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真差勁啊。
他很難受,那種難受和自己穿越魑魅灘時的難受并非出自同一種原因,感受卻極度像似:好似四肢百骸中的氣力都如高水入低地,流逝得飛快,一去不複返。他知道,這是自己第一次如此清晰又憤恨于自己的無能。
仙道掙開了他的手,探摸到水澤的傷處。碧色的光束如同流水一般,從他的手腕處傾瀉而下,源源不斷地滲入斷肢的碎骨和皮肉之中。雖然過往的靈力正在體內複蘇,但對仙道而言,猝然駕馭它們與澤北對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麻煩的是,不知為何,他總有一種似有似無的眩暈感,他不知道這種眩暈感與出現了水流的魑魅灘有什麽關聯,但這顯然是個隐患。雖然眼下他鉗制着河田兄弟,并與澤北達成一種微妙的對峙之局,但他清楚自己并不能支撐很久,如果澤北能夠罷手,放棄抵抗,他尚且有辦法封印他所有行動,控制九丈龍原上的局面;但若澤北執意反抗,也許自己無論如何,都得即刻痛下殺手。
“澤北,”仙道看向他的舊友,出言道:“你若就此罷手,不再挑撥山王與朔州之間的戰事,我可以不摧毀你這具肉身軀體;但你若執迷不悟——”
澤北重重咳嗽了一陣,才哂笑着打斷了他:“你若有能耐殺我,大可不必故作姿态。”
在地表之上,似乎是澤北榮治被束縛,而在地表之下,他正在竭力斬割那些交錯縱橫的靈流。在澤北看來,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對峙,無論仙道彰說得多好聽,他都不會信,畢竟,他剛剛還裝出一副懇切的樣子誘自己分神不是嗎?
他只後悔一件事,就是自己竟然曾動念勸服彼時還失憶的仙道彰,還幻想他可以為自己所用。
其實那次見面,就應該殺了他的。
但仙道并不想殺他。
“我沒想殺你,澤北,”仙道将左手從水澤斷腿處收回,慢慢站起身來:“我知道我虧欠你,虧欠很多人,我都認。但你清楚的,無論你或者我,不能再成為山王和朔州的威脅,我需要你的承諾。”
“承諾?”
澤北聞言只覺好笑。在他看來,仙道彰的承諾,最不值錢了。
“不如你先來承諾一下,你認下的這些虧欠,打算怎麽還?”
仙道啞口無言。
凡事都需要代價。你有虧欠,就要償還,區別只在于那代價來得早晚而已。當年仙道在靈力最為豐沛的魑魅灘上,用盡一切手段,久久無法讓那顆殘損靈魄凝成的楓樹種子發芽,直到他遇到心懷愧疚之心、來到山王的田岡茂一。從田岡帶來的陵南閣秘冊中,他發現了讓靈物感孕的方法,雖然成敗未知,卻令他欣喜若狂。在他認識的靈物中,只有楓姬化身為女人,且本體同樣是一株楓樹,為了讓她舍棄一身靈力,在體內重塑楓樹種子的靈識,仙道用老湘南侯的性命要挾了她。
是的,要挾。那時候,世間的一切對他而言,都不如那顆楓樹種子重要;就如同世間的一切對楓姬而言,都不如她丈夫的性命重要。
于是交換達成。
細細想來,仙道彰的确很幸運。陵南閣秘術讓楓姬成功孕育了那顆楓樹種子,然而在她懷胎七月的時候,被獨自抛棄在九丈龍原的澤北榮治帶領山王數萬騎兵向朔州進犯,老湘南侯在戰場上被流矢所襲,傷重不治,人還沒送回朔州便殁了。
這個噩耗幾乎摧毀了楓姬的所有生念。彼時,她的一身靈力已經盡數化入胎兒體內,日漸衰弱下去。為了丈夫生前所守護的朔州軍民,她以腹中的孩子為籌碼,要求仙道不計代價保護朔州,保證山王與朔州之間再無戰禍。仙道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她,因為他知道而沒有告訴楓姬的是,按照陵南閣秘術的記載,如果那個被孕育的靈體真的作為一個嬰兒成功誕生,母體必會死亡。他诓騙了楓姬,為了還她一條命,仙道應她所求,決定強行逆轉楓在魑魅灘上搭建的靈陣,使之從孕育生機之處變為耗散萬物精力的死地,隔絕包括修士在內所有生靈進犯朔州的可能。
那時候,盡管他已為人多年,卻并沒有意識到,其實發生在自己身邊的很多事,已經在試圖教給他一個道理:天道恒常,一切悖逆天道的行事必将付出代價。陵南閣修士妄圖操縱靈物實現長生,十不存一人丁凋零是代價;龍造寺利用楓的內丹屠戮靈物,自己的性命是代價;仙道抛棄澤北榮治、放棄約定,山王與朔州之間的戰禍是代價;強行孕育靈胎,楓姬的死是代價。至于改造魑魅灘靈陣,更是徹底悖逆了天道的根本。楓憑借一腔精誠,為了将不毛之地改換為水豐草美的福地而歷經千辛萬苦,然而他耗盡心血為千萬人構創的生機,卻被仙道彰一夕翻覆。于是當魑魅灘被成功改造的那一刻,天罰即出,仙道被陡然降下的重重天雷劈為齑粉,只餘一粒樹種,是田岡茂一翻遍了落雷的焦土,才将他帶回了陵南閣。
他本來該死的,他不該被救回來。半個時辰前,在那間九丈龍原之下的石室中,仙道還在由衷慶幸自己的幸運,慶幸自己竟能活着與流川楓相遇,并與他相知。但是就在剛才,就在他面對澤北榮治的诘問時,他突然醒悟: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上天真的太公平了,他之所以能死而複生,是因為這也是償還代價的重要步驟——
讓你努力去追尋和争取一切,然後再将這些本已觸手可及、仿佛能夠得到的幸福,從你眼前統統拿回去。無論知道了一切往事之後的流川楓會怎麽看自己,無論為了破除魑魅灘靈陣要犧牲掉什麽,他都得認。
所有虧欠,都要償還。
這才是他強行逆轉生死、褫奪山王生機的真正代價,這才是屬于仙道彰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