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覺醒(下)
第二十八章覺醒(下)
身處地底的湘南侯渾然不知九丈龍原上正在發生的一切,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是——
他終于靠近了那團綠光。
其實,那并不是綠光,而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茂盛林葉,有光線投射其中,映出了它們嫩綠可人的色彩。
流川楓感到腳底一滑,彎腰細看,發現自己腳下竟然是一個小泥坑。
他小心地向前行進,嫩葉細梢擦過他的臉龐和肩膀,泛着一種久違的潮濕水氣。
擡頭看去,從很高的地方投下來的光線,猶如龜裂紋樣,盡管瞧着細窄如發絲,但卻延展了很大面積,得益于此,才有些許珍貴孱弱的光線投了下來,孕育了地底這一方珍貴的綠色。
流川楓從未見過這樣的奇景,一時間怔住了。半晌,他才伸手撥開那些攀援在四周的枝葉,走進這光線與綠色交織錯落的神奇空間。在這一中空的壁洞裏,一切聲響都被放大了,綁縛在身上的藤蔓與周圍的植物相碰摩擦,發出“沙沙”的響聲,好似人聲呢喃低語。流川楓在某一刻甚至恍惚覺得,自己正被擁入一床綠色的床被之中,那是安眠入夢的歸處。
不過再走了十多步,他終于抵達了這條通路的盡頭。綠色植物嚴密地鋪展在四圍洞壁之上,在最中心處,是一汪方圓不出三丈的水池,靜默黑沉,猶如一塊質地上好的溫潤墨玉,堪堪停放在懷枝抱葉的翠色之中。
流川楓在這池邊蹲了下來,想了一想,将一方衣角浸潤其中,而後放在鼻下嗅了嗅。
似乎是很正常的水源。
在山王,水是最珍貴的資源,不為這一資源所轄制,就是争霸此地的關鍵。
所以,這就是山野王一脈穩坐九丈龍原的關鍵嗎?
拖着一身藤蔓枝葉走了許久,此刻停歇下來,流川楓才後知後覺感到疲累。他在這方水池邊坐下來,鞠了一捧水打濕臉,這水異常清冽冰冷,撲在面上,卻讓人激靈到腦中每一寸罅隙中。
他低頭看着因為浸冷水而發紅的手指,輕輕撚了撚。那些方才刻意壓埋的心緒,如同池中波紋一般,一圈又一圈地慢慢散漾開來。
澤北榮治沒有殺他,也沒有将他帶到山野王面前,真的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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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上次在湘南軍大營,他對自己的殺意是毫無遮掩的,“湘南侯”于他而言,除了剪除,并沒有別的價值。方才澤北榮治若想殺掉自己,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但他并沒有這樣做。
難道澤北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真的想勸服自己同仙道翻臉?
抑或利用自己轄制仙道彰?
不,這些都不是最關鍵的。關鍵的是,如果澤北榮治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如果仙道真的與楓姬相識,如果他真的在西北之地和澤北和楓姬有些過往,那麽他又會怎麽以樹的形态和童年的自己在陵南閣相遇?按照仙道所講,在和自己相遇之前,他可是長在陵南閣中生根成長了七百多年啊!
到底,是誰在說謊?
水中倒映着小老頭有些放空的雙眼,流川楓看着自己,慢慢伸手将臉上的面具摘了下來。
走到今日,他竟對一切仍然一無所知。
難道自己所遭遇的這一切事,自己所交托真心的那個人,都是假的嗎?
不知從何處滴落水珠,砸進池水,濺起一星微如螢火的光亮,轉瞬即逝。潮濕的水汽粘附在褪去僞裝的面孔上,冰冰冷冷地将年輕人不甘而憤懑的心緒一分分壓下。
不。
“我”是真的。
湘南侯是真的。
困在這方天地中是真的。
要贏是真的。
無論如何,此役要勝!
即使這幽深地底無盡黑暗,才是自己目前能掌握的所有真相,他也要将之完全掌握手中,在九丈龍原上翻覆風雲!既然身負“湘南侯”之名,那麽這多年征伐對抗,就一定要了結在自己手中!
也許在一切有所念想過的命運可能性中,只有這個,才是“流川楓”唯一可以擁有的。
流川楓撐身站了起來,開始在周圍細細尋找起來。
自己掉落的入口離這水源如此遙遠,并不尋常。這裏一定有什麽機關,能夠将水供應到九丈龍原各處,至少供應到王帳中。此外,水不可能憑空蓄積,這個池底,也有必要一探。
其實在出發來山王之前,湘南侯府衆人已經将可能的情形全部推演一番,并依據各種不同的可能性制定了方案,只不過,人算終究比不過天算。任誰都不會想到,流川楓會下落不明,而澤北榮治竟然會離開九丈龍原。
澤北榮治的目的地是魑魅灘,無論他去那裏幹什麽,他一定會發現湘南軍的異動,而在那裏,沒有人能攔得住他。
除了九丈龍原後院起火。
腦海中七零八落漸次浮現着陌生的記憶,仙道只覺腦袋疼得要命,但他面上不顯,只冷着臉同河田雅史坐在馬車中,一路向九丈龍原之巅而去。他心裏很清楚,自己得在九丈龍原上燒一把大火,才能牽制澤北榮治的視線,但在這之前,他要先找到流川楓。
因為那些令他頭疼不止的的記憶碎片在提醒他,他已經失去過一次流川楓。
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你打算去澤北的帳篷裏做什麽?我得提醒你,九丈龍原畢竟不止澤北一個修士,更何況這裏還駐紮精兵,你不要玩脫了。”
馬車中,河田雅史努力忽視自己後心沁出的冷汗,沉聲開口:“你不交底,我如何幫你應付森重寬和深津一成?”
仙道轉臉看他,突然有些想笑。記憶之海的翻湧讓他前所未有地探近人心幽微,他從河田雅史的眼睛中看出動搖和閃避。
“我猜,你正在在評估不惜犧牲自己性命、讓衆人将我圍而殲之後河田家能獲得的好處。我建議你放棄。”
仙道淡淡開口對他道:“沒有誰比你更清楚你弟弟有幾斤幾兩,你一旦死了,河田家就完了。小心別玩脫的那個人,應該是你。”
河田雅史僵硬的身軀不由一晃。
馬車停了下來。
“大将軍,請帶我入帳吧。”
仙道伸臂,替他撩起了車簾。
九丈龍原上到處都是眼睛,河田雅史明白,在自己下馬車的那一瞬間開始,事情将完全向着自己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河田家的命運也将因為自己而被帶入不可測知的谷底,或者巅峰。他微微前傾身體,渾然不知自己已将馬車邊框一角握得死緊。他看向仙道,并從他的臉上輕而易舉地讀出了嘲諷。
但河田并不因此而感到憤怒。他很清楚,只有籌碼稀薄的賭徒才會瞻前顧後。
也才會破釜沉舟。
他穩定心神,探身走下馬車。
但河田并不知道,其實仙道,才是真正破釜沉舟的那個人。
澤北大帳前并沒有守衛,只有一道結界。仙道沒有踟躇,直接用“不戒”砸了上去,強大的術法沖擊掀起急遽的飛沙走石,河田雅史閃避不及,被兜了一個灰頭土臉。與此同時,遠處不知何地想起了尖銳的鳴镝聲響,直入耳膜。
那應該是一道與結界聯通的警報。接到警報之後,會有修士和衛兵立刻趕來,而與此同時,這聲響也是信號,河田家披堅執銳的精兵此刻會聞訊而動,沖入山野王、深津一成和森重寬的大帳。
就此,沒有回頭路了。
河田雅史的心底嘆息只有一瞬,旋即,他跟上仙道彰,踏入了他從未接近過一步的神秘處所。并且在進入之後的第一時間,就愣在當場——
大帳之中,竟然枝葉繁茂無比,與帳外的荒涼凋敝形成鮮明反差,這異象讓河田瞠大了雙眼,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在夢中。
也因此,他并沒有意識到,此刻環繞他們的這些植物,正在發出劇烈的抖動,猶如戰栗一般。
這當然不會是因為他,而是因為仙道彰。
仙道環顧四下,那種當初身處魑魅灘時的熟悉感再度油然而生,頭腦中似乎有什麽畫面與此情此景完美貼合在了一起,那些枝葉發出的聲響,在他聽來猶如窸窸窣窣的低語,他聽不懂,但總感覺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
“你确定澤北榮治去山野王大帳和離開九丈龍原的時候,都是獨自一個人?”
他強自按捺焦慮心緒,再度向河田确認。
河田猝然回神,回答道:“他被傳令去見父親的時候是一個人,離開王帳之後之前調了一隊王帳親兵,下了九丈龍原。”
這麽說,流川楓必然在此地沒錯了。
思及至此,仙道微阖雙眼,開始細細感知周遭是否有什麽其他靈力構織的機關。然而當“不戒”剛剛因為感知靈力流動而發出淡淡熒光的同時,帳中的枝蔓林木竟然猶如潮水一般齊齊向後瑟縮退卻而去,露出中央的黝黑洞口來。
河田:“……”
這都是些什麽?!
勇武如他,在看到這些綠色枝蔓猶如活物一般,也不由下意識靠近仙道一步,這大帳竟然如此詭秘,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真的太多了!
他忍不住又問仙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然而他的合作者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回應他的,是那柄通體光華流轉的法杖,它陡然暴起一團刺目白光,令人忍不住閉緊了雙眼,片刻之後,當河田再度睜眼時,發現仙道已經不見了,而自己已被從上到下牢牢捆縛在原地,只略微一動便仰面栽倒下去,好似年節時待宰的牲口一般。後腦勺傳來的鈍痛令他忍不住想要罵聲娘,不料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來。再努力勾起脖子向四周看去時,他再一次地确認,仙道不見了。無論他是進了那個黑黢黢的洞口或是刷別的花招,總之,他消失了,這令河田雅史再一次下意識地看向帳門處。
要逃嗎?
不,已經回不了頭了。河田家的兵士已經同山野家兵刃相向,即使是火中取粟,也只能硬着頭皮一反到底。仙道彰沒有說錯,河田家如日中天,卻并不安全,如果真的能夠借到新的力量,那便是彪炳千秋的無上功業。
而若是失敗……
此刻,河田美紀男應該已經下了九丈龍原,向母家的駐地而去了,如果自己最終給他們帶來的是滅頂的災厄,那就讓河田家的血流在一處吧,橫豎我自己是不配了。
成王敗寇,我河田雅史也不是賭不起的人。
就在澤北榮治的大帳中發生這一切的同時,地底的流川楓也有了發現。在昏沉幽暗的空間中,他的手指穿過層疊的枝葉,在微涼的石壁上摸到了一道凸起。這道凸起緊貼着石壁橫亘而過,幾乎與之融為一體,流川楓湊近前去,在上方漏下來的細碎光影中,發現這道痕跡的一端竟然向自己的來處延伸而去。
這是什麽?
流川楓幾乎将臉貼了上去,他用雙手撥開枝葉,去尋找這痕跡另一端的來處。被攀援了葉脈的石壁微涼,有着不甚分明的棱角,為了确認這道凸痕的走勢,流川楓以兩指按壓着痕跡一寸寸平移,并成功地發現這道軌跡陡然向下,最終竟然一路延伸進了池水中。
流川楓躬下身去,指尖随着凸痕伸入水下,一陣尖銳疼痛陡然傳來,流川楓拔手出水,放在眼前瞧,才發現手指指腹已然被粗糙的石壁磨出細細小小的傷口,方才被冷水一激,血珠顫顫巍巍地沁了出來。他随手甩掉了血,雙眼緊盯面前這方泛起波紋的池水。
石壁上這道長得看不到盡頭的凸痕是此處唯一不似自然生成之物,且不說它通向自己來處的一端究竟有何玄機,這伸入水裏的一端,一定不尋常。
它到底有什麽玄妙,流川楓不知道,但不管怎樣,他确定水下一定有東西,他必須下水去找找。
尋到一處略微幹燥的地方,流川楓開始脫去層層外衫,這地下雖不似外面荒原一般酷寒,但池水卻不折不扣寒澈入骨,只餘一身中衣的湘南侯跨入水中的第一步,幾乎倒吸一口冷氣。一半的确是因為水的冰冷,另一半卻是因為池水的深度——
無論江河湖泊,近岸淺水處的情形大抵相似,會是一片泥淖遍布的緩坡,可這裏卻并不是這樣,流川楓坐在池邊,探了一條腿下去,直到池水沒及腿根處,足下竟仍未見底,這太反常了,有那麽一瞬,湘南侯甚至有自己其實身處皇室行宮溫泉池旁的錯覺。
溫泉池?溫泉池?!
流川楓突然感到胸口一窒。
難道說這池子,竟然是人工鑿砌而成的嗎?!
思及至此,他再不多想,只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地潛入這片未知的墨色池水之中。
因而他也不會發現,水池旁那叢濺上他指尖血的綠葉在他潛入水中之後,開始發出輕微地沙沙聲,初時很緩,很輕,然而很快,它周邊的枝蔓、石壁上的葉條,這方天地中所有的綠色植物,都顫栗着發出響動,那其實是它們欣喜地交互低語——
是他嗎?是他嗎?
真的是他。
他終于回來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