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往事(上)
第二十九章往事(上)
在九丈龍原內部,一片漆黑無比的巨大空間中,仙道握緊了手中“不戒”。
法杖端頭發出柔和瑩白的光芒,照亮了仙道的所站之處。腳下平坦,不似九丈龍原之外的地面那般粗粝;四圍開闊,看不到邊際。
從澤北帳中井口一路降下,同時被沉降滌蕩的還有仙道腦海中的那些紛亂記憶,沒有錯,這地方雖看似是首次踏入,于仙道而言,卻無比熟悉。
——熟悉得,好似千千萬萬次來過。
“……流川楓。”
第一次呼喚聲喑啞無比,那是不忍回視的記憶在封鎖喉嚨、緊攥心緒,仙道深深呼出一口氣,才又能提高了些聲音,再一次沖着無盡黑暗呼喚:
“流川楓!你在嗎?”
回聲如水波一般層層漾蕩開去,換來的回應,卻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猶如勁風掠過枝葉。
仙道下意識便看向記憶中那個方向——散發出翠色光芒的地方,而後邁開步子行去,就如同不知多少年前的每一天,一樣。
“流川楓!”
他再度呼喚了一聲:“流川楓!你在嗎?”
窸窸窣窣的聲響突然大了起來,仙道手執“不戒”向左側照去,瑩白光暈之中,他看到一大片緊緊攀附在岩壁上的藤蔓,根莖裸露大半,卻茂盛非常。在光亮照過來的瞬間,一個低低人聲幾乎貼着仙道耳畔響起:
“仙道彰,是你嗎?”
對方吐出的名字讓仙道瞳孔一縮,他趨前一步,從那失卻不知多少歲月的記憶中輕而易舉地找出了對方的名姓:
“堂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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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那片藤蔓無風自動,重重疊疊的枝葉向四面打開,露出一個中年男子的面容來,他肩部以下是不折不扣的藤蔓形狀,竟然是個還未完全修成人形的靈物。面對仙道,他滿面難掩的訝然之色,驚怔片刻,才再度出聲:
“天啊……你沒死?”
仙道攥緊不戒,對故人搖搖頭:“差一點……是陵南閣救了我的靈識。”
“陵南閣?!”陡然聽到這暌違百年的名詞,堂本很意外:“陵南閣還在?”
然而仙道很快意識到這并非什麽相逢敘舊的時機,他很快接話,急問:
“方才這裏下來了一人對不對?”
堂本慢慢從相隔百年的猝然重逢中回過神來,驚訝退卻,他換了一抹似笑非笑之色,并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
“啊,真是好久不見。”
靈物拖長了語調,那經年層疊的複雜心緒自喉頭滿溢而出,似想以這好整以暇的惡意激怒仙道。但他并未成功。
記憶之海湧起層疊暗潮,仙道頓了一頓,才神色複雜地繼續道:
“那個人……是楓姬的孩子。”
堂本聞言,神色頓時一變:
“你說什麽?!”
“他是……他是,”仙道直視他,卻不知怎的,自己的眼眶先陡然熱了,連鼻頭也迅速酸澀起來,他沖堂本露出一個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表情:“他就是‘那個人’,他回來了。”
堂本:“……”
活了數百年的靈物聞言瞠大了雙眼,一時竟僵直不能言語。
那個人。
仙道的表情和語氣,明明白白指向的“那個人”,堂本立刻了然了是誰。“那個人”的存在刻在堂本全身上下每一寸血脈中,也刻在他幾乎每一段記憶裏。當年若不是“那個人”,自己怎會被仙道彰從中原千裏迢迢挪移禁锢至這暗無天日之處?但也是因為“那個人”,資質平庸的自己才得以被上乘靈力灌溉,強行覺醒了靈識,成為可以延續百年生命的在修靈物。時隔如此之久,陡然聽到“那個人”被再度提及,堂本一時間竟然恍惚以為在夢中。
但這當然不會是夢。
此刻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不折不扣的仙道彰。他的容貌未變,靈識氣息亦未變,若非要說有哪裏不太一樣,或許是他此刻的神情。
堂本幾乎沒有見過如此靜伏了全身鋒芒的仙道。
當年“那個人”以自身內丹鎮壓了□□的靈物,肉身和靈體因此化為飛灰,殘存的些微靈識和一魂一魄機緣巧合下附着在當時還是一株普通藤蔓的堂本莖葉上。數月後,仙道彰千裏尋來,只能覺察到“那個人”的殘存靈識存在于一片山坳中,卻無法精準探知落于何處。彼時的他,行事霸道無比又執拗無比,竟将那一片山坳之中所有山石草木連帶薄土三寸統統帶回山王,存放在九丈龍原以下這片黑暗的地下世界裏,然後一寸一寸地将篩查過去,直至尋到堂本。
終其一生,堂本都不會忘記那些夜晚,彼時的仙道戾氣大的驚人,他枯坐在唯一能滲漏天光且蓄積水源的地方,用純正靈力将附着“那個人”靈識和魂魄的自己養在手心之中。
那是真的“養育”,彼時的堂本孱弱無比,只是生死在旦夕之間的平凡草木,為了讓那絲縷精魂存在下去,仙道竟然在自己掌心中剜出血洞,将堂本的根系種植于內,以全身精血修為供養他成長,提升他靈力修為,以維系“那個人”靈識不滅。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這裏只有仙道和堂本。日複一日做那些不知道有沒有用的努力,彼時的仙道彰可怕極了,他有時候會瘋了一樣捧着堂本又笑又哭;有時候又會大睜着布滿血絲的雙眼,魔怔一般一瞬不瞬地盯着堂本,久久不發一語;還有些時候,他會燥怒不止,他咒罵天地,咒罵那些橫行無忌殺人如麻的靈物同類,咒罵發明了“以靈鎮靈”之術的陵南閣,咒罵後知後覺又無能為力的自己,直到最後,在筋疲力盡的淺眠之夢中,喃喃“那個人”的名字,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一樣。
所以,方才在黑暗中向水潭走去的那個人——
“哦,你說的是‘楓’嗎?”
堂本笑了一聲,但嘴角壓根沒有提起來:“你瘋了吧,你花了一百一十七年才讓他的靈識重新凝成顆種子,從那時到現在,算起來也不過三四十年而已,他怎麽可能這麽快恢複靈識還化身成人?”
陳年記憶真實無比地在腦海心頭漾蕩,是以仙道清楚明白堂本對自己的怨怼,當年自己強行拘了這片茂盛林木到荒涼又不見天日的地方,也并未關心過堂本的意願便喚醒了他的靈識,讓他飽嘗百年囚禁孤寂,事實上,為了讓“楓”繼續存在于這世上,他有愧有負的,又何止這九丈龍原之下的生靈。
悔愧與焦灼并力撕扯胸臆,仙道盡力放緩聲音,再次問他:“……你只告訴我,方才有沒有人在這裏。”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堂本看了一眼仙道手中的“不戒”,只恨自己資質實在太過普通,在仙道彰全力一拖二帶之下,還不能脫離原形,孱弱與普通草木無異,若非如此,他定要在此處殺了他:
“你覺得有人,便去找吧。”
他将半邊面容重新隐沒在藤葉之後,無師自通地吐出了一句誅心之語:
“我怎麽覺得方才沒有人來過呢,你可不要在這裏浪費時間,免得後悔莫及啊。”
仙道:“……”
“不戒”陡然冒出一串光芒銳利的火花來,照亮了持杖人冷峻神色,滿目藤蔓極度敏銳地感覺到了那一瞬殺意,不由齊齊一抖。無論嘴上怎麽說,軀殼的反映做不得假,堂本強行按捺心頭瞬時浮現的恐懼,将半截已化形的身體縮回枝蔓陰影之後,不再言語。
良久,他聽到仙道低聲道:
“抱歉,等此間事了,我會帶你出去。”
白色的光暈向前而去了,堂本透過枝葉縫隙,看着仙道向前走去的身影。
呵,抱歉。
你的抱歉,于我這百年身不由己的命運而言,又有何用?
他猶記得自己的枝葉間凝出那顆楓樹種子之後,仙道彰欣喜若狂的表情。他立刻抛下了他,捧着那顆種子離開了這裏,然後再也沒有回來。很久之後,才有一個名叫澤北榮治的靈物來到此地,自稱是仙道的朋友。
“他死了。”澤北靠着自己攀援的那方岩壁,緩緩坐下,聲音落寞:
“他把我們統統丢下,然後死了。”
仙道彰,你心心念念都是想生死人肉白骨悖逆天道,別說是我,連自己的死活都不顧,執拗到這種程度,到底是在為什麽?
他不由回想起在仙道之前,從九丈龍原高處跌下來的男人。
那個人,會是“楓”?
看起來像個老頭子。
仙道向那透着天光,照亮翠色的終點行去,每踏出一步,仿佛都是将百年前的記憶重新撕扯一次,讓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在這裏度過的那些孤獨又絕望的日子。
他本是機緣巧合下,長在魑魅灘千眼窟內的一株樟樹苗。他是他所在的那方貧瘠土地上最獨特的存在,因而當“楓”出現在千眼窟時,很容易就發現了他。
仙道永遠不會忘記,他們初次對視時楓的眼中滿是欣喜和意外,盡管只有一瞬。年輕男人走近,蹲了下來,神情淡漠地用手指碰了碰仙道辛辛苦苦掙出來的兩枚小葉片,道:
“待在這兒,你活不長的。”
——然後他幫他活了下去。
很久之後,仙道才知道楓是來自東邊的一個很厲害很厲害的靈物,本體是一棵老楓樹。他游歷四方,來到西北荒蠻之地,發現這裏土地貧瘠,毫無生氣,于是決定幫一把這裏的生靈。彼時他來千眼窟是為了查探水源的,沒想到發現了本不會成長在這裏的仙道彰,更令人驚訝的是,這顆孱弱的樟樹苗竟然如此之早就覺醒了靈識。
楓每天都會帶水過來灌溉他,給他換土,甚至還捉了毛毛蟲放在他身上,看仙道因為枝葉被蟲咬壞而難過,他會面無表情地勸慰他:
“所有樹都要挨蟲咬,沒有被咬過,不算是棵像樣的樹。”
他同樣還會一本正經地分析仙道成長在這裏的原因:“你應該是被鳥糞帶過來的。”
仙道:“……”
在更多的時候,仙道會沐浴在陽光下,不渴也不餓,看着流川楓在千眼窟中忙活。能力驚人的靈物改造着千眼窟的形态,讓那些大大小小的孔洞相互貫通,他拓寬水量孱弱的地下河的河道,在它們流經之處種下沙柳和梭梭。不僅如此,後來仙道才知道,為了讓居無定所的人們防禦荒原中的野獸,楓還在發現了淺表水源的地方,以一己之力建造了九丈龍原。
——那在山王一族中歷代相傳的楓葉徽章,最早先是為了感念他。
不知不覺間,仙道習慣了看着他的身影,學會了從甚少表情的他的眼中解讀情緒,喜歡聽他講話,習慣了他的照料。他成長得很快,也過得很快活,甚至一度,他以為自己會永遠和他在一起。
這當然是很幼稚的想法。
分離猝不及防。魑魅灘的地理和氣候條件都太過惡劣,楓要去很遠的地方尋找蓄積水源的辦法,去哪兒,不确定;多久回來,不确定。男子靜靜看着兒臂粗細的樟樹因為着急和難過渾身上下抖得像在篩糠,眼中難得浮現一絲笑意:
“如果想一起去的話,趕快變成人吧。”
——變成人,你就能同我并肩而行了。
仙道原以為,只要自己變成人,他就可以一直陪在他身邊,再也不分開;彼時的他當然不會想到,人與人之間的分離,也會那麽輕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