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覺醒(中)
第二十八章覺醒(中)
從某種角度而言,仙道彰的确很有運氣。杉山在關鍵時刻相當靠譜,用盡渾身解數才将他攔在了工棚裏。在仙道艱難按捺一腔難以名狀的恐慌和憤怒,幾乎已經起意動手拆掉山王大本營的當兒,澤北榮治帶着人馬,離開了九丈龍原,向魑魅灘而去。雖然在那片刻,雙方均不知曉這危險至極的擦肩而過,但從最終結果而言,毫無疑問,他們沒有在此刻打上照面,對各方而言都是一件幸運至極的事情。
在沙土粉塵彌漫的工棚裏,仙道彰的腦仁空白一片。
流川楓被澤北榮治帶走了,自己現在是否要直接殺去澤北榮治那裏?
或者幹脆擄了山野王做人質,同澤北榮治講條件?
流川楓是生是死?
現在的他,是否正在同澤北榮治對峙?
如果是他,現在會希望“仙道彰”做什麽?
“你确定……他向你搖了搖頭?”
仙道盯視杉山,第三次問。
杉山此刻頭腦中也已是一團烏七八糟,全憑行走大江南北多年那一腔求生欲行事答話:
“沒錯,我确定,事發倉促,但他真的沖我搖了搖頭。你細細想,若是他的身份真的暴露,現在九丈龍原上下能這麽安靜嗎?我倆怎還會如此安穩地待在這裏?!”
流川楓落入澤北榮治手中,是此行所能推演到的最壞情況。但吊詭的是,湘南軍帳中的諸位誰都不會料到,流川楓被扣押之後,九丈龍原竟然會安靜至斯。
山野王究竟是否已經知曉,湘南侯竟然自個兒送到他手掌心裏來呢?
不,不。
雖然流川楓說得對,“湘南侯”是無窮無止的。但對于仙道來說,“流川楓”卻只有一個。他是他在這世間稀少珍貴的牽絆和緣分,是他可以交托所有秘密全然信任的難得存在。他們彼此懂得,了然對方層疊铠甲下最柔軟的樣子;他們也注定依傍,在這大千世界中艱辛尋覓之後,才終于近切相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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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明明還沒有開始,上天憑什麽讓這一切結束?!
無論如何,天上地下,我只要他活着!
仙道霍然起身,然而只邁出一步,頭腦內便突然“嗡”地震鳴起來,一陣難以抑制的眩暈讓他幾乎當即跌倒,下意識擡手扶了桌角。
……只有一個……
……無論如何……
……天上地下……
只要他活着……
好似嚴絲合縫的軀殼突然皲裂,在身體內部不知何處角落中,一些仿佛來自很久遠之處的話語突破桎梏,猶如水波漣漪,一層一層地向仙道的四肢百骸沖蕩,漸趨洶湧。
天上地下。
無論如何。
只要他活着。
細細密密的話語,在身體內部漸次出現,又漸次消失,再漸次出現。它們構織成無休無止的回音,振蕩、起伏,漸漸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鮮明,最終變為斬釘截鐵的一句——
“——我會不惜任何代價。”
這猛然出現在頭腦中的當頭棒喝,來自時間洪流洶湧奔騰的遙遠來處,瞬間收束了仙道的所有動作。
我會,不惜,任何代價。
誰?是我嗎?
我曾不惜任何代價,做了什麽?
只要“他(她)”活着?誰?
天上地下。
無論如何。
仙道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那灰撲撲的粗布帳簾,看着上面粗糙的紋路和針腳,任由內心深處那仍然源源不斷湧冒的話語,将他重重疊疊地包裹了起來。曾經在千眼窟中恍惚間看到的幻象,此刻再次鋪展在了頭腦中。
細碎紛繁的畫面突兀而來,最終定格為一個清晰場景:他正與一個人的雙眼對視。
那人蹲在地上,将一枝孱弱的、只有三片葉子的樟樹幼苗拎了起來,看着它。
他有一雙清水分明的眼睛,比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幹淨;而臉龐的每一寸線條,都早已熟悉得深嵌自己魂夢之中。太陽光從高處投下,将他們罩在一片和暖的金色光芒裏,隔絕一切黑暗、冰冷和荒蕪。
他淡淡開口,對他說:“待在這兒,你活不長的。”
仙道:“……”
他錯了,原來,他們早已開始。
須臾之間,數百年光陰如風,倏忽飛逝。塵封記憶猶如砂石,盡管曾遮天蔽日、曾席卷一切、曾蕩氣回腸,但終在浩無邊際的時間長河之中,慢慢沉降,靜伏,累積,變為不忍卒讀、重重封鎖的心之死地。
那是已沉寂很久很久的記憶之海,在心緒激烈翻攪的此時此刻,才姍姍來遲地撲給仙道一道無比鹹澀的浪潮。
杉山看仙道突然站起,又突然一動不動地怔在當場,片刻後,竟然淚流滿面,幾乎覺得自己大白天見鬼了。他慌忙拽他衣袖,急道:“禦子柴,禦子柴!你怎麽了這是?”
幾乎同時,帳外突然響起沉悶的號角聲,工棚中頓時一陣騷動,不少人面上都浮現好奇神色,連負責守衛的兵士都忍不住低頭窸窣讨論,甚至掀起門簾探看。杉山動作微頓,聽了幾句議論,猛地晃搖仙道,努力壓低聲音,急道:
“哎!他們說澤北榮治走了,他帶着兵馬下了九丈龍原!”
仙道被他連拖帶拽喚回神來,杉山又沖他重複了兩遍,他才好似終于搞清了狀況。
那些不知源自何處的過往破碎畫面,漾浮在心緒潮流之中,漸漸壓制了它的奔湧和激烈起伏。仙道擡手抹了一把臉,低聲囑咐杉山:“你待在這兒,哪兒也別去。”
言畢擡步便走,杉山忙拽了他急問:“你去哪兒?!”
仙道輕輕掙開了他:“救人。”
這兩個字吐出得低沉又穩當,竟然堵住了杉山所有話語。不知怎的,他覺得就在片刻之間,眼前這年輕人從頭到腳都變了。他的眼神和動作都變得非常陌生,就好像幾天以來的那一層親切溫和的外在都被剝離幹淨,顯露出那未及被人覺察過的冷硬疏離。
行南闖北這麽多年,他從未如此看走眼過。
仙道此刻已顧不得杉山了,陳年記憶中暴露的巨大線索讓他突然醒悟:自己再次回到這九丈龍原并非偶然,而是命運在冥冥注定。
的确應該是自己,了結這一切。
守門的衛兵攔住了他,仙道回頭對杉山道:
“告訴他,事态緊急,我要見河田雅史,現在,立刻。”
仙道彰突然顯示出的僭越态度不僅讓負責看管工棚的兵士詫異,更令河田雅史大感意外。明目張膽去見水澤一郎不說,此刻又大搖大擺來自己軍帳找存在感,怎麽瞧着都是一副找死的做派。
但河田雅史相信,如果對方真的來自湘南軍,那麽那個名叫流川楓的小侯爺,是不可能派一個蠢貨深入九丈龍原的。
是以他決定同仙道相見,來領教領教對方的手段。
——只不過他絕沒有想到,對方的手段是如此地簡單粗暴。
來客的垂首不語是他最初和最後的客氣,在河田雅史屏退諸人的下一刻,整座大帳平地生風,數十柄光華流轉的銳利長劍從仙道彰袍袖中生出,呼嘯而來的聲音壓過了河田雅史的高聲呼喝,掀起賬內布幔翻攪,引動金屬兵戈碰撞作響,不過轉瞬之間便将他從頭到腳周身圍了起來!
驚天動地的攻擊和河田雅史的呼叫竟然沒有引發帳外守衛一絲一毫的懷疑,不過轉瞬,萬籁俱寂,只剩利刃相向的無盡威壓,懸停在眼簾前的鋒銳将生死控制在一根頭發絲粗細的距離之間。一滴汗水從額發處流下,此時此刻,河田雅史哪怕再蠢,也猜到了劍柄那一端的人究竟是誰。
修士仙道彰。除了他,還有誰敢只身直入九丈龍原?
他幹笑兩聲,左手不由自主輕輕擡動分毫,手背上立刻傳來尖銳痛楚。血的味道細細密密地沖入鼻腔。
河田對手背的傷口不以為意,只慢慢道:“真是沒想到——”
然而仙道打斷了他的話,單刀直入:“你想做山王之主嗎?”
河田不由一怔。
仙道上前兩步,面無表情地盯着他:“我只問一遍,你回答,我保證這是你這輩子唯一的機會。”
仙道彰的這種視線讓河田雅史很意外,不知怎的,他腦海中突兀閃現海東青停在仙道肩頭的乖順樣子。
“我不懂,仙道先生似乎是在讓我做一件名叫‘背叛’的事情。”
河田微微後仰一分,感覺到銳器抵上了後脖頸:“——你恐怕找錯了人。”
“不,我想應該是你跟錯了人。難不成你認為深津一成當王之後,會倚重你一生嗎?畢竟,你們身上流的可不是一樣的血。”
身形高大、面容清俊的修士,對河田雅史勾出一個帶有森森寒意的笑容來,那表情出現在這副面容上,沒來由令人心生懼意,好似咽喉被猛獸利爪緊扼一般不适。
河田雅史心中一動,面上不顯:“先生的話,我聽不懂。”
“你誤會了一件事,”仙道彰左手輕微擡動,一柄直沖河田面門的長劍橫轉過來,劍刃堪堪停在了他的咽喉處:“我不是來和你談條件的,我只是順便好心告知你謹慎選擇的好處,便于你在生死之間快速選擇。對于森重寬而言,你的腦袋是很好的投名狀,湘南侯只是需要一個新的山王主人,很幸運的是,他沒有強求那個人是誰。”
長劍毫無猶疑地在河田的咽喉上劃出一條細細的血線,身處生死邊緣,河田的額頭上不由自主沁出冷汗來。他很想仔細思索一番,為什麽仙道彰不在來山王的半途就控制自己,為什麽仙道彰不首先去找深津一成或者森重寬。但此時此刻,顯然仙道彰并不打算給他思考的時間。
而且最關鍵的是,山王最強大的力量澤北榮治剛剛離開九丈龍原。
仙道很輕易從他的雙眼中看出了猶疑,又緊跟一句:
“雖然山野王一脈把控山王水脈百年不假,但河田将軍以為我們沒有應對之策嗎?雖然山王有澤北榮治,但河田将軍以為我是來做什麽的?”
河田雅史聞言,微微蹙眉。
“我的耐心有限,”仙道按捺心中焦慮,冷聲道:“若不是看在将軍護送一程的份上——”
抵在後脖頸上的尖銳金屬向前遞送了一分。
“我答應!”
河田雅史在劇痛中脫口而出:“成交!”
仙道聞言也不廢話,直接道:“想辦法帶我去澤北榮治大帳,現在立刻。如果将軍充分展現了你的誠意,湘南侯自會給将軍想要的;如若不然,河田家的血脈,恐怕只能絕于今日了——”
他直視河田,并不知道在後者看來,此刻他的雙眼中已滿是累累殺意:
“我言出必踐。”
河田雅史:“……”
這陡然發生的巨變令河田雅史猝不及防,除了仙道的霸道之外,更令他驚異的,是這名修士對河田家處境精準把握的幾個要點:在血緣上有名無實的深津,對河田家虎視眈眈的森重寬,以及山野王坐鎮一方的關鍵。
湘南侯竟然對九丈龍原的局勢透徹了解至斯?
仙道看他在劍刃環繞中怔愣當地,不知為何,便想給他些甜頭先,于是道:
“在出發前,我允許你提一個問題。”
仙道的雷霆手段,令河田雅史在一瞬間的确有了王位觸手可及的錯覺。他感受着胸腔中正在加速的心跳,沉聲問:
“為什麽是我?”
仙道聞言一哂,與此同時,環繞河田的萬千劍刃齊齊收束為一道銀色光帶,一端飛入仙道袍袖,一端卷上了河田手腕,在散發灼人至痛的高熱之後,這光帶隐沒不見,只餘束縛痛感。
“湘南侯認為你是這九丈龍原上難得聰明之人。”
仙道能夠感覺得到,此刻自己的手指正在微微抖動,那是洶湧靈力在全身血脈中激湧,它正在喚起身體內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一種意欲與天相争、不惜劫奪萬物的沖動。
他暗自收握五指,牢牢扣緊,睥睨對方,輕輕一笑:
“但于我而言,只不過是因為你的帳篷離工棚最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