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常棣恩義(下)
第二十五章常棣恩義(下)
這幾天過得如履薄冰的,遠不止湘南侯和仙道彰。随着山野王壽誕的臨近,水澤一郎的日子也越發不好過了:深津一成與森重寬的相峙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連雙方派遣在九丈龍原上負責守備的人數,都務求一模一樣,而這種白熱化對峙陡然顯著的源頭,無外乎是因為澤北容治那老妖精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說出的一句話——
“這生死輪轉不知多少茬,于我而言,都是一樣。”
沒有誰是特殊的,死便死了;人死了便活不過來,而日子還要向前走。
所以,在九丈龍原之上,也沒有誰是非活着不可的,無論死了誰,山王還在。
意識到兩位王子争得如火如荼的人不在少數,但極少有人意識到,這兩位已抱有你死我活之心,為此讓王帳染血也再所不惜。
不知道垂暮的山野王,是否已經意識到他的兩個兒子,已經向血脈相連的彼此露出了獠牙?
九丈龍原上陰雲密布,驚雷蓄勢待發。而從湘南軍營铩羽而歸的澤北容治獨自躲在他厚厚的帳篷裏,一天到晚不知在鼓搗些什麽。水澤實在猜不透這個神秘而強大的力量最終會偏向哪一方,抑或誰也不偏。
而這将是最大的變數。
運送物資的兵士趕着牛車,吆喝着由遠及近。那是深津一成所轄部落裏挖出的煤塊,用以錘煉刀劍武器。
“家大業大啊,老天還真是不公平。”
森重寬手扶腰刀,與水澤并肩而立,目視車隊遠去,道:“草場并不是一樣的豐饒,老頭子的心也不是公正的秤,給老大的好東西太多了。”
而壓根沒從老子那裏得到過任何好東西的水澤一郎,聞之也只能寬慰道:
“王上當然是偏寵你的,否則,你沒有一争的資格。”
森重寬神色一凜,片刻後緩緩點了點頭:“說得對。”
無論山野王是在忌憚愛知之名,還是真的寵愛他,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山王還不是深津一成一個人說了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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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烈還有多少天換防回來?”
他問。
“半個月,算起來這一兩天內河田應該會在他那裏留一夜,人一走,他的消息就會放鷹傳回來。”
河田兄弟倆親去春市,多半是去探看湘南軍的動向,無論南烈能瞧出多少信息,對森重寬而言,都是重要的。
“你還是會建議,讓我和湘南侯合作嗎?”
森重寬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問。他知道,水澤很有自知之明,不會觊觎王位,但說實話,他很瞧不上他這慫頭慫腦的想法,區區一個湘南侯,緣何要怕成這個樣子。
水澤一郎嘆了口氣,轉向森重寬,意識到從此刻開始自己要小心說話。
“對,因為和湘南侯合作,有百利而無一害——”
森重寬不耐煩地擺擺手,示意水澤閉嘴。
其實,這家夥已經和尚念經一般在自己面前無數次重複這些理由了,他的意思他都明白,只是,他就是不爽。
不爽自己明明要成為草原之主,還不得不看他人的眼色;尤其當自己的得力助手諸星大,還折在這個“他人”的手裏。
寒風刺骨,水澤打了個哆嗦,站在高處的冷與險,他已充分知悟,但卻仍不得不繼續前行,因為一不小心,便會從這極高處摔落,粉身碎骨。
“你雖然掌握鐵馬衛,但這僅只能同河田的騎兵抗衡,尚無法取得壓倒性優勢;澤北榮治态度不明,而湘南軍又環伺靜觀你們相争,這些都是變數。現在,流川楓不單控制湘南軍,還與帝王有着非常和諧的關系,最重要的是,他已經擁有了能夠抗衡澤北榮治的修士,若你與他合作,那麽這些變數,統統都能成為你的助力。”
聽完這些話,森重寬沒有再開口,慘白的月色罩在他的臉上,如寒鐵一般冷硬。
水澤一郎暗暗拽緊了袖口的皮毛,挺直了腰背。
無數次重複的理由,他還能再重複無數次。諸星大已不再森重寬身邊,水澤明白,他必須要當那個最能夠影響森重寬決定的人。
而現在,他顯然即将成功了。森重寬那下意識的再次詢問,就是證明。
兩天後,河田的車隊終于抵達九丈龍原。此時業已入夜,在無數火把的環繞下,九丈龍原亮如白晝,層層帳篷拱衛着黑白主色的山王王帳,在黑夜中遠遠望去,這龐大的建築群猶如端坐草原之中的沉默巨人。
他們的馬車穿過了帳篷林立的區域,通過了高大的鐵栅欄封鎖的入口,一直來到了高坡之下,自此擡眼望去,山野王的王帳隐沒在衆多龐大的帳篷間,仿佛端坐于入雲山巅之上,自成威勢。
“明天會有王帳的工匠與你們對接,兩位早些休息吧。”
河田雅史仍如之前一般客氣,似乎路途中的那些變故對他毫無影響。以至于仙道一時間都在疑惑,自己是否需要繼續裝下去。不過湘南侯倒是很沉得住氣,八風不動地繼續演戲,畢恭畢敬地向河田兄弟行了個大禮,迎送他們離開。
他們下榻的帳篷在高坡的最底下一層,借着火光,流川楓敏銳地發現了層層帳篷之間有一道自底處盤旋而上的窄道,約三匹馬并行之寬。只不過這窄道不遠處,便有披甲執銳的武士和鐵栅欄擋衛,可以想見,這窄道恐怕能直達王帳,而每行進一段,便會遇到此類阻攔。
他率先低頭進了帳篷。
之前在石堡,杉山沒什麽機會同此二人相談,此時三人共處一室,他壓低聲來,向兩人發問:
“你們為何中途會出這種事?你們到底是不是修士?”
流川楓對上杉山焦慮視線,開口道:
“放心,不會壞了你們商會名頭。”
杉山蹙眉,沉吟片刻,又低聲道:“是,你們的确向禦子柴商會如此承諾,但我想問,你們保證的,是不會在朝廷裏壞了商會之名,還是不會在山王這裏壞了商會之名?!”
仙道聞言一怔。
這……有區別嗎?
不,區別大了。
他有些驚愕地看向流川楓。
難不成禦子柴這次襄助,是湘南侯府诓來的?
小老頭兒慢慢站直了腰,幾不可見地提了提嘴角。
不愧是最強商會,精打細算的能耐與生俱來,便是泰山崩于近前也不忘讨價還價。只是這精明太過了,手伸得太長便會忘形,甚至于忽略一個事實——
沒有朝廷,何來你們商會?!
但此刻畢竟不是個說教的地方,大家都提着腦袋做事,有些閑賬只能暫且按捺不表。流川楓将手擱在火盆上方烘,只簡潔明了地回了倆字:
“放心。”
杉山張口結舌。
湘南侯油鹽不進的樣子仙道是見過的,不但如此,他還從這倆字裏明明白白聽出了幾分不客氣,于是四下瞧瞧,而後自覺去整理那鋪着氈毯的床鋪了。
雖然身處九丈龍原虎穴之內,但因為流川楓挺過了一劫,自己還歪打正着地表明了心意,最重要的是,流川楓也沒惱,仙道滿心都是不合時宜的高興,只恨不得立刻将此間事了,然後帶着侯爺去向那山高水闊的無垠天地,其餘旁的,都不重要。
于是湘南侯也靜靜地盯着這個後腦勺上寫滿了“高興”兩字的家夥,手腳利落地撣灰鋪床放枕頭,燒水洗杯填風口,像個田螺姑娘一樣在帳篷裏折騰了一圈,而後才将視線停在他眼前,道:
“這床不寬,你睡吧,我和杉山先生打地鋪。”
杉山:“……”
剛被油鹽不進地怼了一遭,現下連床也沒了?!雖說是得了商會的意思來施以援手,可這倆人也太不客氣了吧?就算虛假地謙讓一下也好啊!
流川楓幾近失笑——雖然其實他也并不知道自己看着仙道為什麽想笑,他下意識咳嗽了一聲,打斷這想笑的沖動,誠懇看向杉山:
“還是杉山先生睡吧。”
只可惜杉山并不曉得流川楓這咳嗽其實是無意之舉,在商場上摸爬滾打幾十年,心細如發的條件反射讓他連連擺手,動作跑得比心意快:
“不不不,湯船先生大病初愈,還是睡床比較好。”
仙道&流川:“……”
然而這張床沒能繼續被謙讓下去,很快便有人擡來了木板、皮毛和厚氈,為他們搭足了臨時的床鋪,這群人只有為首者能聽懂他們的話,而仙道這邊只有杉山懂一些零星的山王語言。杉山詢問之後方知,原來他們所在之處,便是籌備山野王壽誕的工匠們的居住地。這些分屬不同任務的工匠被統一安排在一個圈定的區域住宿,每天清晨會由專人帶至各自工作區域,晚上也會在規定時間內被統一帶回,直至壽誕結束。而他們三人,将會在明早被帶往作畫的氈房,就近調制顏料。
“不知那氈房具體在哪裏呢?”
仙道又問了一句。
然而那群人卻沒有再回答他,直接離開了。
仙道:“……”
氈房中很暖,但外間的呼嘯夜風卻猶如鬼哭,真切得幾乎就在耳邊。一想到一牆之隔便是廣袤荒野和萬千對峙之敵,而枕邊就是最想與之攜手共渡之人,他就覺得人生真是玄妙有趣無比,過去那些蒙頭睡大覺的時辰實在是浪費極了。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翻了第二十一次身,并驟然對上了黑暗中湘南侯異常清明的雙眼。
仙道:“……”
三床并排,流川楓睡了最靠近門的位置,仙道中間,杉山在內側。仙道雖然翻來覆去地睡不着覺,但總關注着流川楓的動靜,湘南侯本是背對着他一動不動的,此番驟然睜着眼睛面向他,倒将他吓了一跳。
仙道壓低聲音問:“我吵到你啦?”
流川楓靜靜看着他,片刻,突然沖他伸出手來,隔着尺餘距離,将仙道胸前的被子向上提了提,然後又輕輕拍了拍。這動作顯露出他腕間黏粘的特制皮膚枯黃暗淡,和小臂處那一小截原本的白皙膚色形成巨大反差,仙道只覺眼前突兀出現一彎皎白月亮,在心口停了片刻,又要飛走了。
于是他情不自禁伸手去捉。
被驟然握住胳臂,湘南侯不由一怔。不過很快,他便發現挽留他的那只手的虎口處,開始慢慢生出碧綠色的絲線,一圈一圈地将這掌握包裹起來,與此同時,他感覺到異常舒服和溫暖的力量,正在源源不斷從他的腕間深入,那是熨帖的靈力,滌蕩着他的四肢百骸,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棵樹,借着那層層纏繞,與另一棵樹枝蔓相依。
好似那本就是應該是他的歸處。
沒有人再說話,他們就這樣靜靜地交握胳臂,沉沉睡去,直到天光再次攀爬上黑暗原野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