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龍原對峙(上)
第二十六章龍原對峙(上)
春市結束後,木暮就再沒見着三井壽的影子。
他一手撥拉着算盤珠子,另一手下意識地在疊好的毛皮大氅上摩挲。這大氅是出發去春市的前一天,三井差人送來給他的,說荒灘上風冷天寒,要裹嚴實些才好。木暮收了下來,又讓人捎托回去幾壺酒給他和櫻木等人。只是這酒最終沒能送到他們手裏——送酒的人到湘南軍營時,三井已經帶着櫻木和其他人,提前開拔春市方向去巡查了。
木暮在夜色中裹着大氅抵達春市,在刺骨的寒風中,他能看到不遠處起伏的高地上,有一圈躍動的火把,明明滅滅,卻未曾熄滅過。他不知道哪只火把是被三井壽執在手中,但那些火把撫平了他那隐隐綽綽的擔憂。
直到春市結束時,在商隊有序撤離的間隙,木暮看到了三井壽,雖然他眼神并不算好,但不知怎的,他那天就是瞧得很清楚:三井壽身負弓箭腰佩長刀,騎着小蓮監看全場,那肅然的神情與自己平日裏常見吊兒郎當的樣子的渾然不同,木暮有一瞬間幾乎不能分清,到底彼時彼刻是夢,抑或之前從京城到朔州的種種是夢。
精明如他,竟然也會在識人斷事上困惑至斯。
“掌櫃的,想什麽哪?”
有人敲了敲桌面,讓他回過神來。
“彌生姑娘,彩子姑娘,有什麽事嗎?”
兩位明豔女子相視一笑,彌生反問:“沒事不能過來瞧瞧你?”
木暮:“……”
彩子将兩罐蜜餞擱上了桌:“喏,車隊新從京城捎來的,送你家小千金。”
木暮:“啊,謝謝……”
彌生看看四周,壓低聲道:“掌櫃的,我們要去湘南軍營一趟,你要不要一起?”
木暮聞言一怔:“去軍營?做什麽?”
彌生眯眼笑:“就去瞧瞧呗,彩子正好想去找宮城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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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子面部表情地踹了她一腳。
彌生吃痛,繼續笑道:“反正少一個人去多一個人去都一樣,馬車坐得下!”
木暮看着蜜餞罐子,沉默片刻,搖搖頭。
“鋪子裏還有生意,我怕是走不開,你們去吧。”
彌生笑道:“一起吧,三井将軍也好久沒過來了,感覺這條街都不熱鬧了呢,還能順道拜訪呢。”
“真不必了,鋪子和家裏都離不了人。”
木暮随手摘了琉璃鏡擦了擦,仍然拒絕了。
彌生與彩子對視,眼中的笑意淡了下來。
事實上,彌生和彩子是神奈川中唯二知道湘南侯直接殺去山王大本營的修士。在湘南侯出發當天,三井壽與宮城便兵分兩路,名義上率軍沿魑魅灘巡邏,實質上已然陳兵列陣,随時準備會師西進。而與此同時,神奈川修士則分批沿崤山向西進發,在适當時機拔除山王在額仁郡守軍,接應三井。
彌生邀木暮去湘南軍營,是因為她察覺了三井對木暮的心意。大戰當前死生不知,她有心想借這個前去魑魅灘一線辦事的機會,讓這兩人見一面,又加之彩子也心存去瞧瞧宮城的意思,于是順水人情一個是做,兩個也是做,不如一道打包了。
只是沒想到木暮拒絕得幹脆。
彌生壓下悵然之情,故作輕松道:“那好吧,掌櫃的,那我們先走了。”
她掃了一眼木暮手邊的毛皮大氅。那料子是京城裏的羽織紋樣,如果沒瞧錯,是三井壽穿過的。
我衣替你寒,只是不知,是衣更長久,還是人更長久。
木暮突然想到了什麽,請她二人稍候,自己返身進了後堂,帶出個匣子來。
“這匣鮮藕勞煩兩位姑娘帶去給侯爺,這時節軍營少時蔬,換換廚房口味吧。”
彌生将木匣接了過來:“好,你放心。”
湘南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按理說,這匣大冬天裏不知怎麽得來的稀罕物,用腳趾頭想都會便宜給不少人的腸胃。只是,若木暮事後知曉侯爺、仙道、三井、宮城和櫻木此時此刻俱不在軍營、而是離生死一線的大戰越來越近時,他會不會後悔這看似平淡無奇的拒絕呢?
軍令如山,她不能再說更多,只能同木暮告別,和彩子一同離開了鋪子。
木暮看着兩位姑娘的背影拐過街角,才收回了視線。
他不是傻子。且不說三井壽這麽多日不回城來,連侯爺、仙道、宮城、櫻木俱已不見了好幾日;相田彥一原來沒事的時候總喜歡過來和小芫玩,可這些天卻常常往神奈川的鋪子裏跑;春市結束後,城中停留的商賈不見增多,反而是兵士的巡邏加緊了。他雖然眼神不怎麽好使,但嗅覺不錯。
他嗅出了這邊陲之地愈漸緊繃的局勢氣氛,他嗅出了鐵與血的味道。
所以他不想去見三井壽。
他不想讓他萬事知足地奔赴戰場。
如果他們的“未見”對三井壽來說的确算得上是一場遺憾,那麽,請他一定要因這遺憾而活着。
工匠們趕制畫像的地方是一個龐大的工棚,仙道和流川楓下了厚布幔蒙蓋的馬車之後,不由啞口無言——這工棚同樣被嚴嚴實實地罩了起來,幾乎阻隔了外間的一切光線,棚內點燃着許多火把,将這完全與外界隔離之地罩得亮如白晝;更令人驚訝的,是他們面前足足三人高的石像——那石像是名看起來四十歲出頭的男子,威嚴沉肅,高鼻深目,腰佩長刀,肩停雄鷹,頭上戴着一頂荊棘寶石冠冕。
看來應該是山野王的塑像沒錯了。
但仙道和流川楓在第一時間看到的卻是塑像胸口處的楓葉紋樣。
監工之人看他們停了下來,有些不耐煩地推了流川楓一把,湘南侯畢竟不是真的小老頭,這一把推上去,陷入片刻怔忡的老人竟然紋絲不動,杉山在一旁看出一身冷汗,連忙打圓場:“竟有如此宏偉的傑作,他們沒見過什麽世面,請不要見怪。”
不過兩人只是怔忡了瞬間,流川楓轉過身來,向監工行了一禮,道:
“好叫大人知曉。我們石料的配色記憶屬于不傳之秘,所以需要一處獨立的工棚。”
那監工也不啰嗦,用刀柄向左側一指,而後用生硬言語道:
“在那邊。你們,若私自離開此處,就不用回去了。”
三人對視一眼,行了禮,便向那粗布搭起的棚子走去。
一路上,他們坐在被遮蓋得嚴嚴實實的馬車中,行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只感到車仿佛有上坡的跡象,但卻完全無法忖度目的地與居所的相對位置。九丈龍原層層拱衛,嚴密異常,在這裏行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仙道這一路行來,已經大致體會到流川楓選擇親身前來的必要性。山王以九丈龍原為核心,四周環繞各大軍寨屯兵,從單一路線行軍很難一舉全數殲滅,而分散擊之卻很可能因大軍長途奔襲異地作戰而陷入不利,最重要的是,一場單純的勝敗對于朝廷來說并無意義,朔州能夠在一個相對長的時間內保持穩定,才是湘南軍真正的職責所在。
所以湘南侯的目标很明确。
他身負利刃,但卻願首先來做場交易。
流川楓率先進了獨立工棚,然後轉身去接仙道背着的背囊——因他扮作老者,故而重物都是由仙道和杉山背着,仙道将背囊卸了下來,低聲道:“看來很難混出去。”
杉山幫着将相關工具一一拿出來,接口道:“不知吃飯和如廁會在哪裏。”
仙道皺眉:“估計也會看管很嚴,不然不會連這裏都被罩起來。”
更麻煩的是,他不知道澤北的居處離此地有多遠。
雖然只有在面對面時,他們可以感應到作為靈物的彼此,但這地方人生地不熟,怕就怕湘南侯雖然藏得極好,但自己一不小心會和澤北那個老家夥打個照面。
流川楓卻對仙道和杉山的擔憂不以為意,只簡短道:“幹活。”
而後,他挽起了衣袖,将石料擱在案上,調好了刀具。
仙道看他似乎成竹在胸,便也再未多問,幫他架好了加熱的火架。
流川楓手臂上的遮掩一直黏貼到距離手肘寸餘的地方,他帶着這些僞裝已經好些天了,仙道在一旁看着,越看越心疼。終于忍不住問:“要不要先幫你取一些下來?”
湘南侯手起刀落,削下一片輕薄石料,不解他話語意思:“嗯?”
“我是說這些僞裝,黏貼着太難受了。”仙道說:“你衣袖挽下些就好。”
“無妨。”流川楓搖搖頭,視線不經意落在自己這虬然形狀的十指上,腦中卻想起的是仙道手臂上那方不可逆轉的萎縮傷痕。
他本不能再眼見仙道涉險,帶他來此地,已是自己所不甘不願之事,為了消滅一切不必要的變數,這一身隐藏,莫說這幾時日,便是經年累月貼身,他也願意。
杉山瞧着他們言語間一來一去的,一時竟覺出自己的多餘,随手擺弄了幾個物件,又咳嗽了幾聲,最後嘟嚷着“我去問工匠要需用的色彩單子”,自行退了出去。
仙道看他離開,才低聲問:“你究竟怎麽打算?”
湘南侯手下不停,回了他一個字:
“等。”
九丈龍原情勢詭谲難測,等水澤一郎制造的機會,等深津一成自行籌謀的結果,抑或等這盛宴之下群狼露出獠牙相互撕咬的信號。
山王的草原上流傳着一句話:上天寧靜注視,唯由你自己選擇生死。所有因果,只源于一顆人心的仁慈或殘忍,感念或怨恨,知足或貪婪,淡泊或瘋狂,世間萬物,不外如是。
仙道點點頭,小心地将處理好的石料擱到一旁的架子上,他看着湘南侯低頭認真動手的樣子,突然沒來由道:
“回去以後,我們吃涮鍋吧。”
流川楓手下一頓,看向他。
帳中火影躍動,他卻沒來由想起那個白氣蒸騰、擠着密密匝匝各類肉菜的逼仄小廚房,仙道挽着袖子站在竈臺邊,鼻尖上浮着一層細密的小汗珠,他拿着把菜刀,帶着三分迷迷瞪瞪和七分意外訝然瞧着自己。
對,他們還有一頓涮鍋未吃,嚴格算起來,是自己食言了。
他看着仙道面帶殷切之色,又道:“你還有什麽願望?”
仙道只感到左臂莫名其妙傳來一陣刺痛,險些連手中瓷碟都端不住,随之而來的,是心髒“砰砰”躍動,促動一句話摧枯拉朽地湧上胸口,擠在舌尖,卻猶如千鈞巨石,小心翼翼不敢再挪動分毫。
我想帶你走,然後相伴到死生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