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常棣恩義(中)
第二十五章常棣恩義(中)
在石堡的這一夜,沒有幾個人真正睡好。尤其當後半夜起風之後,呼嘯寒風猶如鬼哭,橫沖直撞地肆虐在聞者心上,幾近入夢,交織為兇殘夢魇,最後所有人的眼下都留了一圈青黑的印子。
好事是那一路病恹恹的老者得了同行者的照顧,終于有了些精神,已經能夠下床走路了。
石堡前的庭院中,河田雅史抽出一名鐵馬衛腰間的雪亮大刀,就着初升日光,眯眼看着那鋒銳無匹的刀刃。
南烈則正監督士兵整饬車隊,搬運貨物。
仙道收回探看的視線,扭頭看向流川楓,後者坐在桌邊,正捧着個小陶碗,一口一口地喝熱粥,視線停在碗口那巴掌大的地方,重新變成了溫良又無害的小老頭兒。
幾個時辰前,當仙道很無心地說出那句走心的“喜歡”之後,湘南侯的确因為這兩個字而聚攏了神思,突然間精神起來。但他既不顯憤怒,也不顯訝異,更無半分羞赧,只是定定地看向仙道,問他:
“你知道什麽是‘喜歡’?”
仙道兀自沉浸在心疼流川楓的難過心緒中,被他這清明了幾分卻又無比鄭重的眼神突然盯住,心頭不由咯噔一下,險些連碗都摔了。還好此刻湘南侯是易了容,否則,他還真不知自己能否堅持與他對視。
仙道大夫外剛內慫,故作鎮定地将碗放在一邊,給湘南侯掖好了被子,才開口道:
“我怎麽不知道,你欺負我不是人嗎?”
湘南侯幾不可見地擡了擡唇角。
他沒有回答仙道的話,仙道也不知道再說什麽,只是下意識地收緊了攬着他的胳膊。
然後,他們就像從來沒有說過這兩句一樣,也絲毫不提湘南侯這身體異狀意味着什麽,只将昨日諸多狀況細細捋順了一遍,一直到現在。
流川楓将一碗粥喝盡,又沉默了片刻,才問:“河田在庭院裏?”
仙道點點頭:“對,南烈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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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恢複一些後的湘南侯立刻掂量出事情輕重,當他聽仙道講完自己瀕臨昏迷的這段時間內發生的所有事情後,立刻便斷定,他們在河田雅史面前已經露了不小的馬腳。只是,河田迄今為止卻沒有戳破他們,這反應就很耐人尋味了。
好在南烈因為沒有料到他們會與河田同行,故而謹慎起見,并未貿然來找他們。不然,事情會變得更加麻煩。
仙道坐了回來,問他:“你覺得,河田知道了多少?”
流川楓長而緩地嘆出一口氣來,道:“恐怕他唯一不太敢猜到的,是‘湘南侯親至’。”
除此之外,他們這點兒底,恐怕是被看透了。
與此同時,他眼角餘光立時便看到仙道擱在桌上的手指蜷了起來。他忍住想要将自己的手覆上去的沖動,寬慰他道:
“你已盡力,不要自責。”
在那種突如其來的異狀之下,恐怕換成自己,都難以完美轉圜,只苦了仙道彰,硬是被這作怪的魑魅灘戳出滿腔的心眼子。
仙道沉默片刻,突然道:
“我們走吧。”
他對上流川楓的不解視線:“我是說回朔州。現在還來得及,我一定能帶着你和杉山離開,他們攔不住的。”
世事變幻萬千,歲月流轉恒常,千年老妖怪仙道彰在這恒河沙數的世間,不知用多少幸運換來這樣一個心上人。在千眼窟走得這一遭,讓仙道彰之前所有的小心翼翼、糾結惆悵、隐忍傷懷,統統變得微不足道,與空氣沒什麽區別。他只無數次心罵自己蠢到極致,竟然能答應親手送自己最為珍視之人走不歸路,入虎狼窟。能耐着性子等流川楓一句答應而非在他昏睡時直接帶人離開,幾乎已經耗光了他的所有耐心。
流川楓的視線垂下一瞬,好似雙眼代表主人嘆出一口氣來,而後又接上了仙道的切切注視,隐約帶着點笑意:
“你怕了?”
湘南侯那視線猝不及防地退離一寸,又無比精神地切近了身,這讓仙道的心髒驟然失了速。雖然易容的老頭樣子,連湘南侯的雙眼皮也遮沒了大半,但那雙眼中驟然迸發的雪亮銳意,卻輕而易舉擊中仙道彰心上那灌滿蜜糖的罅隙,濺出來那一絲絲甜,幻化成湘南侯在元宵夜裏那雙映着漫天焰火、柔和異常的眼睛。
“……怕了。”
他老實答。
我活了幾千年才遇着這麽個你,我怕你不喜歡我,更怕你離開我。
流川楓忍不住擡手摸了一把臉,實在好奇仙道怎麽能夠對着一個糟老頭露出那種令人心跳加速的眼神,雖然仙道一句“喜歡”壓下了他在千眼窟所爆發的所有憤怒、驚懼和委屈,但這并不意味着自己能理所應當地将所有事情交付給他來扛。
是以雖然想立刻掙脫了“湘南侯”這身描金綴玉的外裳,但仍然不得不顧念這名號所維系的一切希望——
“我們此刻走了,水澤怎麽辦?”
一天前那個虛弱而無助的湘南侯仿佛是個肥皂泡,無視仙道彰小心翼翼攏起的掌心,而是在他額頭上轟然破碎,敲醒了他:
那是銳利果決的流川楓,他怎麽會退?
更何況,湘南侯又丢下了一句,封死了他試圖開口的沖動,給他的心頭噼裏啪啦撒了一堆糖渣子——
“我不知道你在怕什麽,但有你在,我是不怕的。”
南烈輾轉反側了整整一個晚上,猶豫水澤的信息到底要如何遞過去。他沒想到,流川楓竟然真的會如約單槍匹馬地闖入山王;但他更沒想到,流川楓竟然是和河田雅史一道來的。他雖然不知流川楓為什麽要扮作個半死不活的小老頭,但他知道,在河田雅史眼皮子地下搞小動作,一旦不小心,很容易找死。
但這信息終于還是遞出去了。出發前,流川楓身邊那個青年公子因派遣醫者之事來向他道謝,在低首瞬間,輕聲道:
“水澤公子有話嗎?”
南烈握緊刀柄,看着不遠處的河田兄弟倆,冷冷道:
“你們東邊來的人素來麻煩,讓大夫去瞧你的人,是看在河田将軍的面子上,無須謝我。”
嘴上說着,他輕輕一按刀柄上的猛虎眼睛刻紋,一枚小指尖大小的蠟制小球不偏不倚地沖進了仙道衣襟之中,撞得他胸口一滞,幾乎要岔了氣。
然而南烈卻沒事人一般,繞開他直接走向河田,抱拳道:
“将軍,車馬已經清點完畢,請恕我不能遠送了。”
“無妨,九丈龍原見。”
河田雅史翻身上馬,對他道:“可需我帶什麽給水澤王子?”
“不敢勞動将軍。”
南烈向他行了一禮,暗忖道,您已經将了不得的人捎給水澤了。
河田雅史當然猜不到他此刻想着什麽,他看着仙道将蹒跚老者扶上馬車,便擡起手來,令道:
“出發。”
整肅的車隊在夾道鐵馬衛的注視下,行出了布防嚴密的石堡。鷹隼長鳴,直上青雲。仙道下意識地動了動被海東青抓傷的肩膀,十分憂愁那個眼神奇差的鳥兒會飛回來。
馬車中,流川楓撚開了那粒小小的蠟丸。
細長紙條上只有兩個字——
河田。
流川楓一怔。
從水澤那裏傳消息到朔州非常難。在澤北榮治襲擊湘南軍營後不久,流川楓曾收到他傳來的八個字。
江分三川,各自東去。
大江向東奔襲,成浩浩湯湯之勢,三道源流卻各有通路,不成彙聚。
彼時,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這“三川”為何:一道是深津一成,一道是森重寬,還有一道恐怕便是澤北榮治,這三人在王帳之下各有目的,互不效忠,或許能分而擊之。
但此刻,水澤傳來的“河田”二字,卻讓流川楓莫名覺得,也許那第三道“川”,恐怕是河田。
出發來山王前,三井壽和赤木剛憲曾經很認真地懷疑過,水澤一郎是否想要将湘南侯的人頭,作為進階山王王帳的階梯。但多方探查後的消息和推演,都證明這種情況的确微乎其微:深津一成和森重寬依靠母家的力量,控制着山王絕大多數的土地和兵馬,即使水澤獻上流川楓的人頭,也不可能對他的處境有什麽質的改進。
湘南侯是水澤唯一的“外力”。流川楓相信,若水澤沒有底氣,斷不會輕易答應自己親至九丈龍原;但關鍵是,當時也沒有誰能猜得出,水澤到底要如何将山王這一分為三的江流,并成環繞九丈龍原的一道河。現下這“河田”二字,難不成是在告訴自己,破解山王的關鍵,并不在幾位王子身上,也不在澤北榮治身上,而是在這曾經兇名赫赫的河田家身上?
流川楓将那字條和水吞下,若有所思。
山王的王子,出生後便冠以母家之姓,只有最終為王之人,才能改回王姓。深津一成的母親雖姓深津,但因為早年深津家無子,便用當時還是孩子的深津一成的母親換來河田家的一個男孩,以延續香火,是以這兩家早已不分彼此,共榮共辱。河田家悍名在外,是山野王最為倚重的家族,也是山王東向進攻最為鋒利的爪牙,如今,他們不滿于只是帳下之臣,也是有可能的。
那麽,此刻馬車外那位已經對他們生出懷疑的河田家主,恐怕是要在九丈龍原上唱一出好戲了。自己的生死,說不準早已被人下進了棋盤中去。
若能兵不血刃地了結山王之事是最好,只是,他能用什麽做籌碼,來和河田談條件呢?
森重寬有諸星大和鐵馬衛的支持,澤北榮治是個強大而任性的老妖精,河田家族有數量龐大的騎兵和廣闊的草場,如今細細想來,京城之中破除諸星大與安西光義的合謀,何嘗不是替河田清掃了道路;此番河田的不動聲色,難不成是要借自己的手,再去掐掉澤北榮治?
從千眼窟中剛緩過一口氣的湘南侯,重新變成了心事重重的老頭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裏,他幾乎想到了所有的可能性,卻唯獨沒有顧得上想一樣:
他這個過千眼窟過得死去活來的“靈物”,活了這麽多年,到底有什麽異于常人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