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常棣恩義(上)
第二十五章常棣恩義(上)
白茫茫的雪地中,流川楓一個人吃力地跋涉着,齊膝的積雪一望無際,與天際連成一片。
胸腔傳來不堪重負的疼痛,他卻不肯停下步子,執拗前行。
可是,要去往哪裏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一旦停下來,就只能被困在那被織造好的假象之中,再也無法脫困。在那個假象中,“流川楓”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普通人。
冰天雪地一點兒都不冷,反而很熱。流川楓奮力将自己的腿一次又一次地從積雪中拔出來,竟累出一頭汗來,終于,他聽到背後有人問道:
“公子不知要走向哪裏嗎?”
他微訝停步,轉過身來,發現身後竟然站着多年前相遇過的水澤一郎,這個異鄉人披着一領和山王人裝束截然不同的玄色大氅,正含笑看着他。
流川楓認識這領衣裳,這是他們相識後,自己送給他的。
水澤一郎站在距離他五步之遠的地方,見流川楓不答話,他又自顧自地說:
“公子不是替我指了方向嗎?為什麽換成自己,竟不知道了?”
在弟兄的撕咬中艱難生存的青年,尋找自己所要擔負的責任,并選擇将之全力扛起;可自己需要攀登的那看似明了又直接的險山峻崖,卻在此刻化為一攤齑粉。
胸口還是很疼,疼并且火燙着,但流川楓發現自己不想走了。
身後的水澤一直沒有追上來,只是再一次開口:
“公子不知道心中的答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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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楓擡頭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無聲回答——
不知道啊,我不知道。
我不是修士,身無奇技,穿過那片千眼窟猶如死過一次。那麽答案昭然若揭——
流川楓幾乎要笑出來。
我竟不知,自己是誰。
他懵懵地想。
為什麽從來沒有人告訴自己,其實自己是有所不同的?
母親走的時候沒有,父親走的時候也沒有,他們難道真的忍心将自己的孩子丢在在詭谲難測的命途之中嗎?
或者說,自己真的是他們的孩子嗎?
這樣一想,胸臆間的疼痛陡然擴大了百倍,捅穿了身體,刺骨的寒風在千瘡百孔的身體中左穿右突,肆虐不止。
真疼啊。
在疼到意識幾乎抽離身體之時,水澤的呼喚終于讓他勉強回過神來,然而當再次看向這個山王王子時,流川楓不由驚愕瞠目——
水澤的胸口被一把彎刀當胸捅過,鮮血汨汨冒出,順着身體一路流下去,在雪地上綻成一朵刺目血花。
“公子不知方向,我們可怎麽辦呢?”
水澤苦惱地看向他。
流川楓眼睜睜地看着水澤所站之處湧起一層血水,緩緩向自己蔓延過來,腦中不由生出針紮一樣的疼痛,空氣中仿佛瞬間彌漫起血腥味,他眼睜睜地看着水澤身後的雪地重新變成貧瘠荒涼的戈壁,烽煙四起,屍橫遍野。他想後退,卻一步也挪不動。
“公子是要離開嗎?”水澤看着他,眼中悲憫之色更甚:“你曾經同我說,要讓這裏的人,更好地活。”
随着話音落下,水澤一郎的面容漸漸幻變,最終變成了一個流川楓無比熟悉的女子的面容。
他的母親。
紅衣女子眼含淚水看着他,再一次問他:“你要離開嗎?”
你都幹了些什麽?!
巨大的震驚、憤怒和不甘此刻方如被壓抑許久的火山噴薄而出,他很想沖這個自己現在已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的母親的女人大吼,質問她究竟是怎麽回事,他們究竟隐瞞了什麽。然而他張口,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他想沖向她,卻驚覺自己被束縛,被牢牢地捆綁着。在越來越大的風雪中,他眼前的一切慢慢被冰雪再次覆蓋,楓姬的身影漸漸模糊,他拼命掙紮、大喊,去挽留她,憤怒使渾身不再冰冷,換之如點燃了一般滾燙炙熱,然而他四周的冰雪絲毫不融,仿佛一個趔趄,他向後倒去。
跌入一個牢牢圈着他的懷抱裏。
——夢魇驚醒,流川楓漸趨清明的視線,墜入仙道彰布滿血絲的雙眼之中。
徹夜未眠的杉山愁苦地坐在桌前,看着不大的窗外夜色漸漸退卻,由衷後悔自己蹚入的這趟渾水裏。
幫湘南軍本來就是件十分冒險的事,誰知自己的這兩個同伴,人還沒踏入九丈龍原,竟然就惹出這般大麻煩。進入石堡後的第一夜,“湯船”高燒不退,“禦子柴公子”全程看顧,他眼睜睜瞧着“湯船”渾身發出各種光,迷迷糊糊中掙紮呼喊,冷汗生了一脊背。沒成想那個假禦子柴随手一揮便将套間四周罩上了一個精巧的結界,摒除了其中一切聲音和響動,竟是個深藏不露的修士。他在外間等得提心吊膽,期間那個名叫南烈的山王将領來看過一次,他花了十二分的力氣才将人打發走,只覺一輩子沒怎麽用上的“害怕”二字,盡數用在了此時此地。
套間的門打了開來,仙道走了出來,撤去了結界。
杉山忙起身問道:“如何?”
仙道一臉疲色,點了點頭,道:“請先生幫忙,要些湯水。”
杉山并未放下心來,剛要開口,沒成想眼前這年輕人仿佛看穿他內心一般,擡手止了他的話:
“先生放心,我保證會将你全須全尾地帶回去,我們三個,一點都不會少。”
裏間傳來一絲響動,仙道返身邊走,卻被杉山抓住了胳臂——竟握出了一手汗濕:
“裏間這位莫非是那位名叫仙道彰的修士?湘南侯究竟是如何計劃的?我有直覺,河田雅史并不信我們。”
聽這問話前半句,仙道幾乎要苦笑出來。杉山當然不知道,若不是念着流川楓那些想要去做的事,這一夜修士仙道彰不知有多少次想要幹脆轟碎這石堡,不管不顧地帶流川楓離開,直接回陵南閣去。他從沒見過流川楓如此難受,那平素罩在他身上名為“湘南侯”的冰雪罩子,在自己面前一寸一寸地龜裂破碎,他會哭喊,會難受,會疼到哆嗦,會叫媽媽。
——也會用最無助的聲音咬出自己的名字。
去他媽算無遺策的湘南侯。你們都靠他,他靠誰呢?
但最終,他只回了杉山“你放心”三個字,然後帶了熱水回到床邊,兌在已經冰涼的水碗中,嘗了一口試了溫度,才低聲道:
“流川,喝點水。”
湘南侯盯着灰撲撲的磚石屋頂,仿佛那上面還映着方才夢中的萬裏風雪,還映着他母親的影子。聽到呼喚後,他轉了視線,看向仙道。
“喝水。”
仙道彰很耐心地對他重複了一遍,然後伸臂扶他。
“……我是誰?”
他丢掉了控制全身的氣力,靠在仙道的臂彎間,問他。
仙道低頭看着他,盡數接收了他眼中的惶然神色,他們視線相交,他開口回答:
“你是流川楓,是湘南侯,是牧紳一很疼愛的臣子和弟弟,是三井壽他們信賴的朋友和主上。”
他将水碗送到他皲裂的唇邊,一字一句道:
“是我喜歡的人。”
河田雅史同樣一夜沒睡。
他住在石堡最高最寬敞的房間中,從窗子向外看去,烏達喀喇沁的防衛一覽無餘。鐵馬衛的铠甲在黑暗的夜晚中只要借助一點點火光,就能反射雪白的光亮,而河田知道,比铠甲更雪亮的,是鐵馬衛鋒利的大刀。
在山王,對強弱的定義一貫鮮明無比:從剛會走路起他已經學會用拳頭鎮壓兄弟,河田家歷代傳下的箴言是“草原和戈壁需要用刀劍去橫掃”,山野王穩坐九丈龍原,王帳之下盡是部族相互撕咬後留下的累累屍骨。
這本是颠撲不破的真理,但是,當自己成為河田家主,征戰這麽多年之後,他發現不對。
他發現,明明山王人更加骁勇健壯,而東部朝廷中的那些人文弱纖細,但經年累月吃不上飯、享受不了世間至美之物的,是山王人;明明山王的刀劍更鋒利,弓弩更強勁,馬匹更高大,卻從來沒能成功東進,連區區一個朔州,都在常年拉扯;明明河田是橫掃草原戰無不勝的家族,可這些年來,當他巡視各處時,總會忍不住嗟嘆呢?
“我覺得,是因為為王之道不同啊。”
那個在王帳中存在感最弱的水澤一郎,曾在一次年輕人之間不怎麽拘禮的宴飲時這樣說。
他聞之好奇,很想問問“不同”究竟在何處,只是水澤一郎不勝酒力,連一壺酒都沒喝完,就醉倒了。
為王之道。
他将這詞記在了心上,終于在半年後,尋到機會,去問水澤。
彼時三王子正随森重寬的商隊再一次東去采購歸來,他大方地将一種甜甜的酒液分享給河田,然後道:
“将軍,你是山王最骁勇的狼,最強大的雄鷹,無人能敵;可這草原上除了狼和雄鷹,還生活着兔子和沙鼠,對于山王而言,只有狼活着,是不行的。”
森重寬是狼,鐵馬衛是其森森爪牙;深津一成是狼,河田是他發出攻擊的鋒銳武器,頭狼的争鬥已經越來越近,必定一死一生,那麽兔子和沙鼠生死呢?
而待頭狼選定,再度東顧時,它又會贏嗎?抑或像過去一樣,在撕咬下幾塊肥美鮮肉後,再次退回,完成一個新的循環?
他将視線釘在石堡下停着的馬車上,那一車貨物的上面,覆蓋着禦子柴家的商旗。
這次帶回的三個人,究竟想在九丈龍原上做什麽呢?千眼窟的異狀,他是否應該告知澤北榮治?那個城府深沉從不衰老的怪胎,會支持深津一成嗎?
他再一次嘆息。雖然表面上,王帳衆人誰也沒有将那個新任的湘南侯放在眼裏,但其實,這個未曾謀面的年輕人,已經給草原上帶來了沉沉暗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