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動蕩(下)
第二十四章動蕩(下)
河田的車隊比預定時間晚了接近一個時辰,才抵達額仁郡,此時天光漸暗,夜色開始緩緩生出爪牙來,太陽西沉帶走了所有熱意,讓寒風再一次摧枯拉朽地侵占了這片廣闊而荒涼的土地,日複一日,無法止息。
額仁郡是山王的四大巴林之一,主體是一座堅固高大的石堡,被土制城牆環繞。“巴林”意為“軍寨”,屯守規模可觀的骁勇騎兵,自不同方向拱衛着山王王帳所在地九丈龍原,同時也是山野王控制各個部族的主要手段,因此駐軍皆為王帳親信。
車隊沉默有序地進入城中,行至石堡之外方停,一路上,所見俱是壯年男性,或背負弓箭,或腰系彎刀,桀骜狂野,見到河田兄弟竟也無甚麽特別的恭敬神色。
然而仙道此刻卻無暇去觀察這些細節,他的神思都落在流川楓身上。
進入千眼窟之後,流川楓的身體反應極大,成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變故,河田那句關于流川楓是否為修士的問詢幾乎轟碎了已布局好的一切。饒是走南闖北見識場面無數的杉山,都在那一刻慌了手腳。他知道“湯船”是湘南軍的人,卻絕沒想到如此危險的計劃竟然能生出這般不可思議的纰漏。他的驚訝在第一時間便被河田雅史收入眼底,向來游刃有餘的商人在那一刻只覺自己走入死局,腦袋落地也不過是分毫之間了。
但仙道終于開口。他感覺到流川楓在用已趨微弱的氣力顫抖着握緊他的手。
此役不可敗。
他明白他想告訴自己的話。
于是他說話了,詞句都在混沌一片的腦海中織就,無法細細思量。他坦陳自己想在父親禦子柴面前掙得掌控商會的權力,因此想要尋求機會開辟商會唯一難以突破的西北之地。“湯船”手藝高絕,獨門配色之法能确保商會在山王面對最少的競争,并且最大概率在王帳前露臉。只是他低估了千眼窟的影響,也高估了“湯船”的體力。
說完這些,仙道同流川楓交握的手掌間,已經生出一層細細密密的汗來。他另一手托在流川楓腰間,卻不知該如何阻止這龐大靈陣繼續影響流川楓,只能嘗試将自己的靈力緩緩推入,希望能夠借此減緩他的耗損。
仙道不知道河田對這番說辭會有怎樣的反應,但千眼窟的風已經忠實地感應到它的主人的殺意——在卷裹砂石漸漸劇烈的勁風之中,仙道已經做好了讓這隊山王人馬葬送此地的準備。
但河田雅史沒有再表露出懷疑,只是決定車馬繼續前行。千眼窟兇險異常,已屬魑魅灘腹地,不可能掉頭而回。
“自求多福吧,興許這裏就是他的歸處。”
高大兇悍的男人如此說。
但他并不是如此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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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田雅史不得不承認,他有點兒糊塗。
本來,他已料定這兩人有問題,因此想着能一箭多雕,既辦了深津交代的差使,又可将這兩人扣回山王去細細查探,也許能成為對抗湘南,在與森中寬的争鬥中搶占先機的突破口。
但此刻他卻又想不通了。難道湘南軍真的這麽蠢,竟然派了一個年紀如此大的修士穿越魑魅灘?按照各種線報來看,湘南侯不但有可堪同澤北榮治抗衡的奇人,還收服了一幫神奈川的修士,而眼前這老人孱弱的樣子,實在不像甚麽湘南侯座下的“秘密武器”。
那個流川楓,究竟在計劃些什麽?他為什麽要派這樣一個連性命都會出大狀況的人潛入山王呢?
在此情形下,恐怕一切疑問,都要等将這幫人活着帶回九丈龍原之後,才能知曉了。
額仁郡是朝廷的稱法,山王人将這座有地下河流經的高大石堡稱作“烏達喀喇沁”,意為“生長着柳樹的守衛者”。但事實上,盡管有水源存在,這座堡壘周圍卻并沒有柳樹,只有帶着尖刺的沙棘。取這個名字,也不知是古早時為真的曾經,抑或是山王人向往山水的一場幻夢。
不過這裏畢竟依賴地下水養活了三萬彪悍的愛知騎兵和一千鐵馬衛——額仁郡是不折不扣的森重寬的地盤,因而也無法指望這裏的兵士能對河田有多客氣了。
河田下了馬,一個神情桀骜的年輕人披甲執銳,等在石堡面前。
“河田将軍,辛苦了。”
他微微欠身致禮。
“路上耽擱了一些,多謝你相候了,南烈。”
河田頓了一頓,又道:“車隊裏有個老頭是修士,我需要大夫。”
這個名喚“南烈”的年輕将領也是微微一怔,他微微側頭,看了一眼靠在馬車上的外鄉人,點了點頭:“好。”
一個中年人,一個青年人,一個老頭,馬車上是禦子柴的标記,這些均與水澤所言一致。
只是,湘南軍為什麽要派一個老修士過來?一不小心,可是會在魑魅灘送命的。
南烈引了衆人進石堡,心中滿是猶疑。他再一次看向馬車邊三個陌生面孔,那個河田口中的老頭正被另一個青年人攙扶走下,神情恹恹。然而,他卻似乎很快感受到南烈投來的目光,于是微微擡眼,迎上了這審視視線,而後吃力地擡起手來,遮住了自己的左眼。
南烈:“……”
搞什麽?!這家夥,莫非是流川楓嗎?!
老人靠在青年人身上,爆發出一陣呼天搶地的咳嗽,将南烈一瞬間的難掩驚愕打斷。河田美紀男走了過來,不客氣地對南烈道:
“快找大夫來。這老頭要是死在你們這兒,我可會向森重寬親自要人的,你以為你那個病貓一樣的主子還能保得住你?”
“美紀男。”
已跨入石堡的河田雅史聽到這句話,轉身退了出來,走到弟弟面前。
“你剛才說什麽?”
身形異常高大壯碩的男子如高塔一般,但卻在兄長面前低下了頭。
“我最後提醒你一遍,水澤一郎是山王三王子,我們河田永遠效忠王帳中的每一個人。如果讓我再一次知道你對水澤王子有任何不恭敬的言行,我會拿走你的姓,河田沒有不忠之人。”
當着不少鐵馬衛的面,各效其主的三個将領之間彌散開一陣死寂般的沉默。
南烈打破了這沉默。
“河田将軍息怒,小河田将軍應是無意的,”他對河田做出“請”的手勢:“旅途勞頓,快快入堡休息吧。把岸本大夫叫來。”
他吩咐了手下,與河田雅史并肩而行:“小河田将軍沒有說錯,既然是深津王子特意遣将軍前去尋得的匠人,是不應該出岔子的。”
“辛苦你了。來石堡有四個月了吧。”
河田問他。
河田雅史畢竟是大族家主,方才那席場面話說得滴水不漏,南烈每次都得打着十二分的小心應對,實在難受的很,此刻接了問話,忙回答道:“快五個月了,八日後換崗。”
河田點點頭:“鐵馬衛是我山王精銳,森重寬能派你前來駐防是對你的信任,你做的好,對水澤也有助益。”
南烈效忠水澤,而水澤則是森重寬的座下擁趸,王帳內人所共知。按道理講,效忠深津一成的河田家本應與之泾渭分明、争鋒相對才是,不過事實卻是那個美紀男口中的“病貓”水澤,與河田雅史的關系很不錯。
南烈應了他的話,沒有再多言。因為他很清楚,他在此地駐防不過是因為森重寬想要縛住水澤一郎的僅有手腳,今天,他要做好的,只有和那個不按常理出牌的湘南侯搭上聯系。
南烈派來的大夫岸本,來自阪州豐玉鎮,并非山王本地人。在幫“湯船”診過脈後,他從藥箱中取出一味藥,對仙道和杉山道:“修士體質五花八門,與常人殊為不同,單就脈象來看,這位老先生似乎并無不妥。不過凡是穿越魑魅灘的修士,多會服用此藥恢複精氣,先用用看吧。”
仙道道了謝,請杉山送人出去。他将那藥瓶湊近聞了聞,一種熟悉的味道。
這藥沒問題,因為配方出自陵南閣,原是陵南閣藥廬所制,助益修士的。只是,他怎麽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這藥會用在流川楓身上。
“……這是什麽?有問題嗎?”
流川楓躺在床上,出口問他。
仙道彰在曾經的“仙道彰”所布下的靈陣中茫然無措,完全不知該如何扭轉靈陣對流川楓的影響,只能源源不斷地去補流川楓可能遭受的損耗,最後不得不想了個笨法子,直接簡單粗暴地用靈力鈎織了一個厚密的罩子,将人與巨大靈陣隔絕起來,一路撐過了魑魅灘,終于換得流川楓恢複了一些氣力。
此刻,這人躺在床上,竟然還要不消停地撐身起來,擡手去夠那瓶子瞧瞧。
仙道沉默着伸臂扶了他一把,然後将人緊緊擁入懷中,敞着口的小瓷瓶“哐啷”滾落下去,藥丸撒了一地。
他在流川楓的耳邊,無比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猝不及防的擁抱和嘆息幾乎撲滅了湘南侯強撐着的所有精神,令他一路上繃緊的身體和心弦統統松弛下來,一時間無力到連手指都不想動。
他曾是以刀劍為脊梁,以冰雪為風骨的湘南侯,此刻卻情願以旁人的一雙臂膀,作為自己的全部支撐。
“……我——”
他在身體被緊箍帶來的窒息感中吐出了一個字,卻立刻被打斷了。
“混蛋。”
仙道彰低聲罵道,并将他緊緊收在自己環抱中。
混蛋是流川楓,竟然不将自己的性命當回事;
混蛋是仙道彰,竟然放縱自己喜歡的人以身犯險;
混蛋是流川楓的父母,竟然将親生骨肉抛在這偌大世間,讓他獨自面對所有的命途無常;
混蛋是曾經的自己,在千眼窟布下如此迷局,不知因由,攪擾西北之地不知多少年;
混蛋是最終這一切堅持、逞強、殘酷和自以為是的選擇,代價都要流川楓一人償還。
流川楓:“……”
湘南侯長這麽大,生平頭一回聽到有人膽敢當年對他說出“混蛋”兩字,因而結結實實地愣在這擁抱之中,乃至他那些困惑無力的情緒還不待細細梳理,在一個“我”字之後便被砸得亂七八糟。仙道彰突如其來的僭越,讓他想起曾經停留在唇畔和手心的高熱溫度。滿腔破碎嘈雜的混亂情緒中,他生出的第一個念頭是——
“混蛋”這個詞,應該由我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