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動蕩(中)
第二十四章動蕩(中)
随着馬車再次前行,鋪天蓋地而來的窒息感轉瞬之間便将流川楓渾身上下牢牢捆縛,他不由張開口狠狠喘息,卻被灌了一嘴風沙,狼狽嗆咳起來。牽着他馬車的兵士扭頭看向他,皺眉将腰間的水壺遞給了他。
“多……謝。”
他甚至已經不知道,自己是顫抖着将那水壺攥在手中的;
他也無暇分神感覺到河田美紀男投向自己的狐疑的眼光。
車馬走入了千眼窟,片刻前以掌中劍切割血肉的疼痛帶來的反而是前所未有的麻木倦怠,流川楓忍着嗆咳喝了兩口水,下意識地将掌緣傷口壓向水壺上的鋒利的金屬徽紋。
只有疼痛和血,可以讓他清醒。
但他沒有看到紅色,也沒有感覺到疼。
他努力克制顫抖,将掌心翻過開來,然後瞠大了雙眼。
——竟然!沒有傷口!
好似他此刻袖中所藏鋼刃和片刻前的鋒銳疼痛,都是幻覺一場!
湘南侯再次将手掌湊近眼細細看了,繼而陷入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慌之中。四肢仿若被捆縛,而心口則像壓下千鈞重石,墜着他五髒六腑向不知之處沉降,難以言喻的窒息感和呼吸不适讓他眩暈,唯一的清明是那完好無缺的手掌。
天啊。
我這是怎麽了。
在這荒涼詭谲的魑魅灘中,命途無常的未知第一次狠狠擊中了年輕的湘南侯。曾經,他知曉自己所要面對的所有艱險,極度的冷靜,敏銳與堅強,是他生存的必需依仗,他是這天下執棋落子之人,必将對抗一切控制,扭轉失衡天秤。
卻終究逃不過命運的翻雲覆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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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未知,終是将“湘南侯”釘回那也許早已被他人排布好的棋盤縱橫之間——他循跡行進,所向披靡,而在争勝時刻,他第一次迷失了。
他竟然不知道,“流川楓”到底是什麽。
湘南侯幾乎是循着“此役必不可敗”的堅定本能,才将水壺還給山王兵士,甚至還低聲道了謝。然後,他看向仙道彰的背影。
他沒有意識到,那是自己在下意識地尋求幫助。
他需要他。
然而,仙道彰卻對身後發生的一切毫無所覺。
因為此刻的他,眼睛所見,耳朵所聞,全部身體感受的一切,已經幾乎要将他渾身轟碎了。在踏入千眼窟的瞬間,他的神思便被卷入了一場熟悉而陌生的夢魇之中,無數細碎而難以拼接的畫面猶如迸發岩漿争先恐後地在他腦海中翻騰燃燒,幾乎要令此時此刻的“仙道彰”化為齑粉——
他看到險峻高絕之極的山峰,峰巅之上,孤鷹旋嘯,白鶴長唳;
他看到一片廣闊大江的出海口,千帆相競,波光粼粼;
他看到一段青翠狹窄的田埂,埂上盛放着白色的小花,糧食都長在水塘裏;
他看到一望無際的草原,青翠顏色,其上萬馬奔騰,遠處的羊群就像天邊的雲彩;
他看到澤北榮治驚愕地看着自己,然後帶着難以言喻的純真接過自己遞過去的酒,他的背後,傍晚的紅霞将荒涼戈壁澆上一層火焰顏色;
他看到萬千花燈燦爍,無數長明燈在漫天煙花中相繼入空,化為星子;而長明燈下,風簫聲動,弦歌歡語,在燈火闌珊之處,一名身穿火紅長裙的女子回首對他莞爾一笑,黑發玉肌,眉眼那般地熟悉。
……
漸漸地,這些紛雜畫面在飛速旋舞中褪色暗淡,有個男人聲音,同樣帶着令人驚異的熟悉感,在他的腦海中問出個問題——
“……仙道……仙道,你從哪裏尋來的姓氏?為什麽選這個?”
“方才那個賣魚郎的姓氏,我覺得挺好聽的,就這個吧,從今以後,我就姓仙道了。”
一片幽深黑暗突然迎面撲來,将他的視線扯入無底深淵,那無邊的黑暗中漸漸出現一線光,照亮四圍石壁,而石壁中央,生長着一棵細嫩的樟樹苗,新鮮的綠色,在幽微黑暗中發散着生命光亮。
察覺到異樣的坐騎仰首長嘶,仙道彰險些被掼下地來。那些似真似幻的畫面終于四散不見,他急忙回過神,拉緊了馬缰,與此同時,脫離了那些莫名出現的紛雜畫面所帶來的驚愕之後,仙道彰終于感覺到了千眼窟上的靈陣。
那傳說中削弱一切修士的魑魅灘結界。
龐大靈力延展成鋪天蓋地之勢,卻猶如池水靜伏,溫柔地包裹着他的周身,無比安靜,無比熟悉。
仙道的心陡然一沉,說不出是喜悅、意外、哀傷,或者失落。
神宗一郎是對的。
原來你真的不是你以為的你,仙道彰。
察覺到靈力彙聚的“不戒”忠實地在懷中陡然高熱起來,幾乎要燙傷肌膚。仙道咬牙忍着,在巨大震驚的沖擊下,努力凝神探查自己身處的靈陣。這靈陣規模龐大,蘊含能量與京城太廟相比也不遑多讓,他想起方才在千眼窟外圍感覺到的地鳴,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策馬行在自己前方的河田雅史,然後暗自嘗試調動靈力。
不料,只是手指輕微一動,周遭便突然憑空旋起一陣風來,卷起黃沙枯草,拔地而起直沖天際。車隊中不由爆發一陣驚呼,仙道急忙停手,并在這騷亂中回頭看向流川楓,不料只第一眼,便讓他周身發冷,立時甩了缰繩跳下馬來,沖了過去。
“……先生!你怎麽了?!你睜眼!”
——鮮明血氣延展在唇齒間,他咬破舌尖才吞下了流川楓的名姓。
已經近乎暈厥的流川楓阖着雙眼,表情痛苦,胸口劇烈起伏,雙手痙攣似是想要抓住什麽,但手指指節偏偏既無法伸展,也無法合攏。
仙道一把握住他的手,那些莫名其妙浮現的畫面、龐大而未知的靈陣,以及此刻異樣衰弱的流川楓,終于合力挑起他刻意壓制于內心深處的驚惶,直到河田雅史在他身邊說出一句話來:
“你們這位老師傅,是修士吧?”
仙道:“……”
那些散布在腦海心間,無形的希冀、驚訝和擔憂,因這句話而凝聚成形,給予仙道當頭棒喝。
他和你一樣。
仙道扶上流川楓的腰身,将他靠在自己懷裏,流川楓的呼吸合着寒風,在他脖頸旁孱弱缭繞。
“……我不知道。”
他低聲說。
他的掌心中,湘南侯的手,像冰一樣冷。
水澤一郎睡不着。
于是他掀起氈簾,走出自己的大帳,凜冽的寒風如影随形将他卷裹,瞬間殺退随他散逸出賬外的那些溫暖空氣。
彼時夜色未明,天懸孤星,九丈龍原死寂一般地安靜,只有細碎火盆在寒風中躍動搏殺,頑強明亮。巡夜的騎兵帶着壯碩披甲的獵犬,在坐落王帳群的高坡外圍行走,再往外,則是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帳篷,裏面都是山王的子民。
他呵了一口氣,搓了搓手。
九丈龍原是山王王帳的所在地。雖然數十年前父汗的父汗已在九丈龍原附近修建了新都,但父汗認為,山王人住進泥牆圍起來的屋子裏,離開自己的馬匹和羊群,便與困獸無異了,是種極沒出息的行為,因此他很少去新都,一輩子大部分時光,都和歷代祖先一樣,住在九丈龍原的厚氈帳篷裏。
而山王子民也只能追随着他們的王,繼續住在帳篷裏。
可是,他們中的多少,能擁有厚厚的氈布、足量的火盆和木炭來遮擋寒風呢?
水澤的腦海中,那些自己東去所見的繁華都市不由自主再次浮現。那裏的人們溫飽安寧,孩子的哭鬧是因為頑劣,而不是因為饑餓;鄰裏的沖突是日常瑣碎引發的口舌之争,而非你死我活對糧食的争搶。
到底怎樣才算一個偉大的王?
很早很早以前,當自己還是孩童的時候,他會用這個問題來想象自己的父汗。他的母親是小部族的女子,沒有背景和勢力,因此他很少能夠見到自己的父親。在無數孤獨的夜晚,他都只能獨自想象父親的樣子,想象他怎樣說話,怎樣做事。那時候,他認為的王有最鋒利的刀劍,最高壯的身形,最威武的馬匹,以及最寬敞的帳房。
後來,他開始跟着深津一成和森重寬一起長大,他知道将來的王會是這兩個兄長中的一個,而自己将輔佐他,這個問題決定了他将幫助他的王,成為什麽樣的人。于是他認真地思考每一個兄長面對的情形,翻閱那些殘破的、散落在各部族的書簡,跟着商隊千裏跋涉東向繁華之地,去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
漸漸地,他覺得自己找到了一些,而與此同時,他發現他的父汗和兄長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離題太遠:深津一成坐擁河田兄弟的兵馬支持,而森重寬手中有母家部族愛知的三千鐵馬衛,首領諸星大更是一名勢力強勁的散修。二者相争十數年,山野王卻十分樂見——“懂得撕咬的狼才能成為英雄”,山王之主如此說。
劫掠、戰争和死亡,是他們的為王之道。
水澤所站之處地勢較高,他的帳篷與森中寬的大帳相距不遠。只是,山野王的王帳,卻要比兒子們的帳篷更高一些,淺色動物毛皮覆蓋的帳篷群,在黑暗中顯得與衆不同,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他們的王宿在哪頂帳篷裏,因為山野王有着強大修士的保護。
冰冷的空氣随着呼吸進入胸腔,猶如鋼針一般刺痛肺腑,水澤微微擡首向王帳看去,“澤北榮治”四個字,在頭腦中烙成一枚深深發痛的印記。
聽森中寬說,澤北榮治獨身進入湘南軍營,砍去了湘南侯的一只胳膊。在兄弟嗤笑“跟着父親的果然是老東西不中用,沒本事将人直接殺了”時,水澤卻硬生生在寒冷的曠原中生出一身汗來。流川楓是山王與東方朝廷唯一的有力聯結,是讓更多山王人活着而非橫死的保證,若湘南軍橫生變故,那西北之地烽煙,恐怕終自己一生,都難以止息了。
在虎狼之争中自保,甚至戰鬥,猶如刀劍炭火上起舞。
當年,春曉血市事件沖擊了深津一成的恩寵,森重寬開始頻頻在父汗面前露臉。諸星大十分聰明,建議森重寬向安西光義尋求合作:安西光義需要軍侯在朝中的勢力進一步削減,保證安西一門的恩寵綿長;而森重寬則意圖通過剪除連河田家都碰了釘子的湘南軍,來贏得山野王交托王座的決心。
只是他們究竟還是小觑了那個東方的朝廷,也小觑了湘南侯。諸星大為獲得山王騎兵突破魑魅灘結界的至寶東赴京師,卻失利被擒,合作者安西光義也卸職至死,一時間,草原上的權力天平再度傾斜了。湘南侯西歸,王帳之下山野王所倚重的第一人澤北榮治前去探查虛實,竟也未能取其性命,更是加重了山野王的憂慮。
黃金囚籠中仍能長成搏擊長空的雄鷹,卧伏巨狼腳下的幼獸也會生出利爪。水澤一郎站在九丈龍原的最高處,靜靜俯視這天光未曙前的草原,良久,才返身走回帳篷中。
流川楓,我等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