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動蕩(上)
第二十四章動蕩(上)
穿越整個魑魅灘需要整整兩天一夜,并且需要沿着橫跨魑魅灘時間最短、最安全的那條路行進。初時,仙道并不能夠十分理解“安全”這個詞,在他的想象中,魑魅灘的“不安全”源于靈陣帶給修士的身體不适,以及穿越者缺少幹糧和飲水的困窘,若再嚴重些,無外乎會遇到些野獸什麽的。直到自己出發前,水戶洋平和三井壽對他細細講解之後,他才明白為什麽湘南軍的巡視只限于魑魅灘邊沿,以及骁勇的山王騎兵無法頻繁穿越這裏的根本原因——
魑魅灘不是一片簡單的戈壁,它還是一片巨大的陷阱。
山王車隊在行經到一處後,那曾經跟随河田兄弟倆前往春市鋪位的第三人突然擡手讓車隊停了下來。他從懷中拿出一個巴掌大的黃銅盤子,擺弄着看了半晌,對河田雅史道:
“大人,到了。”
仙道下意識看向流川楓,卻發現他正如同一個真正的年邁老頭一樣,依靠在馬車上,面無表情地慢慢嚼半塊幹餅子;他又扭頭看向杉山,并與他成功對視。
他從杉山的眼神中讀出了信號:
他們即将踏入這巨大的陷阱之中。
魑魅灘的地質構造很奇怪,它雖然位于荒涼幹旱之地,卻并非是一片單純的沙漠。
它是空的。
整個魑魅灘仿佛一塊脆弱之極的玻璃罩子,如果沒有按照路線行進,一步不慎踏錯了地方,行者便會從陡然破裂的縫隙中掉下去,摔入不知名的黑暗之中,猶如被無底地獄吞噬,再也無法爬出來。
河田雅史看了看太陽的位置,讓車馬暫歇。仙道忙下了馬,大步走向流川楓:
“你還好嗎?”
易容後的流川楓神情恹恹,連雙眼中的銳利光芒都變得暗淡許多,這樣子未免也裝得太入戲了些,仙道總覺得心理七上八下,差點就握上他青筋虬然的手臂:
“不舒服嗎?”
“……少爺放心,”流川楓挪了下身子,對他道:“這單生意一定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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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
河田雅史也走了過來,道:“魑魅灘就是這樣,越往裏走,越讓人渾身乏力不堪,師傅上了年歲,要受些罪了。”
流川楓忙擺了擺手:“定不會誤了大人的事。”
河田雅史似笑非笑地看向仙道:“小公子覺得怎樣?”
仙道勉強壓下擔憂,回他道:“我還好。我們現在是要準備走‘千眼窟’了嗎?”
“千眼窟”是人們慣常對魑魅灘中心的稱法,穿越魑魅灘的安全路線是在許多山王人跌入地縫之後以性命換回的,各種各樣先驅者跌落形成的坑洞,猶如大大小小的眼睛一樣分布在地表,共同凝望着那可以讓人安全穿越的通路,因此得名“千眼窟”。這片地方不能在晚上走,也最好不要花太長時間走,因為在那寂靜而又無限空曠的天地間,被這些亡者魂靈化成的眼睛久久凝視,其實是一件很容易讓人崩潰的事情。以至于曾經有人不堪脫力、饑餓和這黑色眼睛凝視所合力帶來的恐懼,而主動躍入了那些縫隙之中。
“對,你們也補些幹糧,待他們喂好馬匹,我們就上路。”
河田雅史回答他,并道:“從此開始,小少爺,要好好跟着我們,可不能亂跑哦。”
仙道看着面前那灰蒙蒙的荒灘、在料峭寒風中茕茕孑立的胡楊枯枝和孱弱荊棘,心頭泛起了難言的悲涼之意,同時長久以來那些難以向他人訴的巨大疑惑,也正在無可抑制地層層浮現。
如果神宗一郎的猜測無錯,那麽再往前走,也就是那個已經被自己遺忘的“仙道彰”布置靈陣的地方了。
這片荒涼之地褫奪人命又催生仇恨,曾經的“仙道彰”為什麽會不惜損耗自己,在此處設置一道牆壁呢?
這個“仙道彰”究竟與流川楓的母親、與田岡茂一甚至澤北榮治,産生過哪些自己并不知道的過往聯系?
過去的“仙道彰”,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他曾經以陵南閣為家,那個雲蒸霞蔚的山頭,是他想起來就心頭泛暖的故鄉,是他的生處,是他的根。
但不知道為什麽,此刻身處魑魅灘之中,他竟覺得這地方正在吸引着自己,他明明從未深入到這個地方,然而每前行一步,他卻無端地逐漸生出一分分不合時宜的親近之感——
他親近這地方作什麽?!
流川楓用牛皮水壺輕輕碰了碰他。
“小少爺,你別怕。”
他壓着聲音說。
仙道回過神來。接過流川楓手中的水壺,仰頭灌了一口。
自己在怕嗎?
自己在怕什麽呢?
是怕曾經的那個“仙道彰”,其實遠非自己所能想到的樣子?
抑或此刻面前的那個“流川楓”,其實也遠非自己所猜測的樣子?
想到這裏,那在神宗一郎與他談過之後就開始萦繞心頭的疑惑再次敲擊他神思。他半蹲下來,直視流川楓,低聲道:
“你……沒有不舒服?如果待會兒你感覺很不舒服,一定要告訴我。”
佝偻的老者雙眼對着他的視線,沉默半晌,才道:“好。”
其實,流川楓從半個時辰前,就已經開始覺得自己很不舒服。
那種不舒服并非自己經歷過的眩暈、饑餓或者高燒,而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
好像渾身上下的力氣都向水一樣從上往下流,最終滲入這片荒涼的戈壁之中;
又好像四肢百骸都被捆縛了密密匝匝的絲線,将他身體的每一部分向下拉拽,這種拉拽并非要促使他身體匍匐,而是周身提不起任何氣力;
最糟糕的是,這種不舒服不是“難受”,恰恰相反,是太“舒服”了。
舒服到自己甚至在某一瞬間,想要同這片土地融為一體。
不想站立,不想僞裝,不想堅持。
就只想留在此地,不動,不思,不醒。
他知道這很不正常。因為這感覺與他聽過的那些穿越魑魅灘的人的經驗都不太一樣。
但他是湘南侯,在這個當兒,他不可能後退。
流川楓拿回仙道手中的水壺,将剩下的水一氣飲盡,才道:
“我有數的。你放心。”
仙道:“……”
怎麽可能放心。
無論流川楓是常人,或者,是靈物。
流川楓看不到老侯爺夫婦墳茔處的楓樹,他身上也沒有絲毫靈力波動被自己、澤北或宗一郎感知,這讓仙道一度很是懷疑流川楓是否是楓姬親生。因為他實在無法想象,作為一個靈物,流川楓的母親能夠生出一個完完全全的常人。
可是有種潛意識又在不停地提醒他,也許流川楓,仍然是與衆不同的。畢竟神宗一郎曾提到,他見過流川楓出生不久後的楓姬,當時她很虛弱。
于是對于當年的真相,無外乎兩種猜測:一是流川楓的确為楓姬所生,生産孩子帶來的耗損讓楓姬無力在魑魅灘布下靈陣,因而求助曾經的仙道彰和田岡茂一;二是流川楓并非楓姬所生,神宗一郎看到楓姬的虛弱,其實是因為楓姬全力排布靈陣所致。
到底是哪種猜測,只要仙道彰踏入面前的“千眼窟”,估計答案就會昭然若揭了。
但這答案……
仙道發現自己突然意識到,他與流川楓此刻面對的并非是“千眼窟”,而是他們命途交織的重要路口:
如果魑魅灘的靈陣是仙道彰所布,那就意味着流川楓仍然有很大可能的确是楓姬的孩子——且先認為楓姬的虛弱一定與她的生産有關;
而如果流川楓的确是楓姬的孩子,那就意味着流川楓仍然有很大可能的确也是靈物——且先無論為什麽他身上一絲靈力也感覺不到;
如果流川楓是靈物,那就意味着他們是同類。
那也意味着在“湘南侯”娶妻生子、立馬揚威的命運之外,也許,他與“流川楓”将會有很長、很長、很長的時間。
一時間,仙道覺得自己的心髒跳得很快。頭腦中那些四散的碎片被逐一拼合之後,他立刻惱恨自己的遲鈍。這個逐漸在腦海中清晰起來的、因重重“如果”疊加而成的“可能”,後知後覺地在他的渾身血液中鼓動起莫名的戰栗。一時間,那些對漫長生命之路的想象,那些本不敢去想的有流川楓存在的“将來”,争先恐後地綻出絢爛色彩,眩暈了他眼前的所有景致。
他猛地站了起來。
與此同時,他們的前方,突然傳來一聲悶響,猶如雷鳴生于地層深處。
“什麽聲音?”
河田雅史敏銳轉頭,同時拉住了受驚馬匹,他看向那手持銅盤的随扈:“野邊!這是什麽狀況?”
那人在聲音傳來的瞬間已經俯身趴下,将耳朵貼在地上,他扭頭回答道:“是地鳴,一種來自地底的震動,不常出現,但算起來也算有過多次,大人不必擔心。”
“……可是,我覺得不太一樣。”
河田美紀男喃喃道:“你們沒有感覺到嗎?腳底在震動!我遇到過地鳴,只有聲音,沒有震動的!”
“……沒錯……是有震動……”
杉山将手掌輕輕擱在地表,細細感受:“這情況不對。”
仙道怔怔看着前方空無一物的灰色天地,不發一言。
他不敢承認,方才地鳴之聲,猶如在和自己的情緒同調。
悶響似乎只有轉瞬,而那若有似無的震動,則持續了更久,才消停下來。
“不能再耽擱了,現在出發!”
河田雅史下令道:“我們不能在晚上穿越千眼窟,立刻走!”
他看了一眼似乎有些失魂落魄的仙道彰,因為他是因為頭一次穿越魑魅灘而被吓着了,于是不介意再多吓他一吓:
“反正這一生也是将腦袋別在腰上活,老天若想何時要回這條命,便拿去好了!”
流川楓伸手拽了一把仙道衣袖,打斷他持續出神。說實話,仙道在這次行動中已經做出很多計劃外的反應。他無法評估這些反應所造成的長遠影響是好是壞,但不可控卻是一定的。過去“湘南侯”二十餘年的生命,遭遇了太多自己不可控的情形——甚至可以說,是完全不由自己所控。但這沒什麽,但凡涉及到“流川楓”本人,他可以承受一切命運無常的捉弄或生死由天的未知,但“湘南侯”不行。
“湘南侯”三個字之上,承托着數十萬人命,他不能行差踏錯。那曾夜夜祈願,為不負九泉之下英靈而承諾過的事情,必須要在此生終了之前達成。
他一定要穿過魑魅灘,與水澤相見。為此,魑魅灘的一切艱險,他都可以抗;而任何可能阻攔他的人,也必将全部清除。
他擡眼看向河田雅史的背影,袖中劍緩緩在掌緣處切出一道傷痕。鋒銳的疼痛,讓他那種難以言喻的不适感驟然消退片刻。
但也只有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