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買賣(下)
第二十三章買賣(下)
湯船的動作既利落又輕巧,他很快調出三種不同的藍色,用筆一一在上等宣紙和絹布上塗抹,然後展示給那三個山王人看。其中一人将那些顏色細細看了,然後對為首者點了點頭:“顏色不錯。”
為首那人沉吟片刻,看向流川:“你們還帶了哪些顏色料子,我們都要看看。”
這話是個好兆頭。仙道忙将從朔望背過來的匣子取了,向衆人展示樣品。看起來三人中為首者恐怕是個重要角色,他一邊忙活,一邊打量着這人神情,卻不料那人突然擡起頭來,抓住了他的視線。
仙道心口一窒。
那人的視線從他掃向流川,又掃回他,微微笑了:“小少爺,我們要你家的料子,這個匣子裏的所有顏色都要,價格怎麽說?”
這人的眼睛猶如鷹隼,十分銳利;而與湘南侯的鋒利眼神不同的是,它帶着毫不掩飾霸道之氣,嗜血又危險。這眼神沒來由地令仙道周身緊緊繃起,仿佛渾身血脈都開始加速湧動。冥冥中好似有一股力量沖擊着他的頭腦,就像誰在用迅猛的水柱沖刷着一面蒙塵銅鏡。
在這奇怪的感覺中,他聽見自己的內心在一遍遍地說:
這是去往山王的第一步。
自己不能搞砸它。
“我們這裏都是上上等的好貨,價格自然也要對得起大爺的好眼光。不過,依着朝廷開春市的規矩,石料的價格我們不會漫天要價,信口開河。”
他站直了身子,開口接下了那人問話,并對流川道:“先生,把咱們櫃面上的定價拿出來吧。”
話事人不經意之間調換了角色,這讓杉山暗自出了一身冷汗。
流川楓倒是很配合,依言拿出了價目單。
“各位大爺當知曉,用這些顏色,要緊的不光是料子的好壞,還有調色的手段。我們櫃面上這位先生,做了一輩子顏料買賣,用得藥水也是獨家的,保證色彩好,而且存得久,關鍵還防蟲。若幾位大爺真心想買,我們不妨談談這手工錢。”
“我們的地方,不需要防蟲,哼,有幾只蟲子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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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同杉山嗆過聲的年輕人再一次忍不住開口,道:“你們這些商人素來狡猾得很,說是石料便宜,又變着法子加價,哥,我們去別處瞧瞧!”
為首那人狀若未聞,只看着仙道,好整以暇道:“那依小少爺的意思,要多少錢呢?”
“不要錢。”
仙道在他的銳利視線下微微笑了:“只願各位今後幾年,都能在我們這裏拿貨。山水迢迢,若能在這裏做成我第一單生意,那咱們可真是有緣。”
山王的三人最終還是決定再往其他攤位瞧瞧,人走之後,杉山長長出了一口氣,皺眉看向兩人。
“恕我僭越,這和之前約定的不一樣。”
他留意周遭,而後壓低聲道:“這交涉難道不應該是‘湯船’進行的嗎?”
流川楓看了仙道一眼。
說實話,仙道的主動出言令他也大感意外,雖然他相信他一定有如此做的理由,但方才仙道的言行,于他而言,有些陌生。就猶如之前那些在言語中所感覺到的一閃而逝的堅銳,以及澤北榮治襲擊軍營那夜時看到的肅然和冷定,它們似乎統統掩藏在溫吞倦怠又捉摸不定的“仙道彰”表象之下,而被這朔州的風沙日漸消磨掀起,日益顯露。
仙道迎上湘南侯的視線,他沒有從中看出責備,靜默片刻後,他搖搖頭:“我不知道——”
他皺起眉來,回想當時那周身上下仿佛在滌蕩神思的血脈躍動:“我只是突然覺得,西南皇商禦子柴家的少爺,也許有各種樣子,但唯獨不可能扮演成功一個真正的手藝學徒。”
那也許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孩子,任性而霸道;也可能少年知事,心有擔當;也許是穿金戴玉圈在家中;也許是走遍四海多有歷練。無論怎樣,在這一片商道的江湖裏,這樣一個少爺,沒有理由對自己鋪子裏的老夥計唯唯諾諾,就算他真的在向後者學習手藝。
杉山并不蠢,他很快明白了仙道的意思,但他仍然搖了搖頭:
“太冒險了,剛才那三個人,看穿着用度,一定不是普通人。他們也許不見得比我們更聰明,但對于危險,他們大多擁有天生的直覺。我不确定,他們是否開始懷疑你們。”
“我覺得他們會回來。”
流川楓說。他開始收拾桌子上亂七八糟的東西,而未再對仙道的行為置評:
“對于這件事,我也有天生的直覺。”
事實證明,湘南侯的直覺是對的。傍晚時分,這三人再一次來到他們的攤位前。
“希望沒有太遲。”
為首者直接繞開杉山,遞給仙道一個木匣:“貴店的所有石色和調制師傅,我們都要。”
仙道接過木匣,掀了開來,發現裏面是四枚金錠。
“我們預付定金,今晚會在春市外圍帳區過夜。若公子沒有旁的異議,明日一早,就請随我們去山王一趟吧。”
仙道阖上匣子,遞給流川,而後對那人行了一禮:“那,多謝惠顧。請恕在下冒昧,不知大爺如何稱呼?”
“鄙姓河田,”那人回答:“另外,建議各位今天就不要太過操勞了,畢竟,穿越魑魅灘不會是一個太舒服的經歷。”
成了。
仙道露出一抹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恰到好處的笑容,坦然迎上河田視線。但他并不知道,當面前這人自報家門之後,杉山與流川楓心頭俱是一震。
河田。
這個姓氏對于常在朔州行走的人而言,并不陌生。河田氏是山王王帳下的主力大将,更是山野王長子深津一成的最有力支持者。流川楓曾對仙道講過的那個屠戮朔州百姓的大将,就是曾經的河田氏家主。而如今,作為深津一成左膀右臂而存在的,是骁勇的河田兄弟倆,河田雅史與河田美紀男。也許此刻,他們中的一位,或者兩位,正站在他們面前。
翌日卯時初刻,天色未曙,在鷹眼窯東面帳區,開始有人收拾帳篷和馬匹,将購買好的木箱搬運到馬車上,一行人動作迅速又利落,很快整備好馬隊,向魑魅灘方向而去。
櫻木花道在如附骨之疽的寒風中緊緊握着腰側大刀,盯着遠處那黑暗中游走浮動的火把,對宮城道:“他們要走了。話說他們真的是河田家的人嗎?”
宮城良田則将注意力集中在春市鋪位那邊隐隐綽綽的人影走動上,他一邊張望,一邊回答道:
“要是三井在就好了,他認得河田雅史。我和侯爺久在京城,山王很多人都只聞其名,繪像……也不見得十分可靠。只是,傳聞中河田兄弟倆身量極高,而他們的馬匹上又文着河田家徽,我瞧着,其中有兩人很像。”
“如果他們真的是河田兄弟,”櫻木不由擔憂道:“侯爺和仙道要同他們一起穿過魑魅灘豈不是很危險?這群人瞧着五大三粗,各個身懷刀劍,侯爺他們只有三個人,完全不夠打的!”
他撺掇宮城道:“要不咱們偷偷跟上去吧?”
“開什麽玩笑?”
宮城不由頭大:“魑魅灘地形詭谲,人跡罕至,沒有兩天一夜根本無法完全穿越。且不說我們毫無準備,就算跟上去,你當這幫人都是吃素的?他們專門馴養獵鷹,能夠從空中觀察敵人示警,而且因為多次穿越魑魅灘,這些人的生存經驗極其豐富。像咱們這種連繞着魑魅灘邊緣都出問題的楞頭,進去就是找死!找死也便罷了,還會連累侯爺!”
櫻木花道聞言,看了看四周,全然忽視上下級關系,耿直怼了回去:“繞着魑魅灘邊緣出問題的人是你吧将軍。”
宮城:“……你皮癢?”
櫻木花道吸吸鼻子:“又要打我軍棍?我可不吃這一套了。話說回來,三井壽那家夥诓我,加入湘南軍掙軍功,能娶晴子小姐,這仗遲遲不打,我怎麽掙軍功?”
春市那邊,隐約有三四匹馬同那馬車隊伍彙合了,一隊火把在寒風中孱弱明滅,漸行漸遠,朝山王方向而去。宮城良田緊緊握着刀柄,竟在嚴冬中攥出一手熱汗來。
“你想太多,眼下,先指望你這便宜師父吧,”他沉聲道:“這一去便是進了龍潭虎穴,侯爺的生死安危,就全靠仙道彰了。若是侯爺平安歸來,你所念想的一切,才皆有可能。”
對于朝廷而言,山王是一個荒涼又蠻橫的鄰居,它擅長掠奪,以大刀和馬蹄蕩平一切。關于山王的所有未知,無不被統攝在這一評判之下;或者說,人們只願意知曉這樣一個山王,至于其中可能潛藏的幽微人心,那些與常人無異的平和、溫柔與堅強,卻選擇了視而不見。比如,在那寥寥幾句傳聞中兇悍骁勇的山王人,其實也可以有媲美京城貴族的舉止和謀略。
自稱“河田”的男子騎着一匹高大的棗紅色駿馬,腰間挂着兩柄大刀。自從馬隊開始行進,他便沒有再說過一個字,但卻示意手下給流川楓添了一領羊皮披風。
掌握調色手藝的師傅看起來是最年老的一位,在這酷寒之中的特殊關照,無論出發點為何,仙道都因這舉動而平添三分對此人的好奇。
太陽漸漸躍升而上,車隊開始深入魑魅灘腹地,密布的荊棘和幹枯的胡楊木枝猶如匍匐或靜立之鬼影,在呼嘯朔風中哭號。車隊猶如置身世外詭域一般,在一望無際的荒涼之中,顯得分外孱弱單薄。
流川楓坐在馬上,披着厚重衣物,盡力佝偻着身子,這于他而言并不好受。仙道想了想,出言對跟在身邊的山王人道:
“請問,能不能讓我們師傅乘坐你們馬車?他身子骨不好,受不了這長途颠簸。”
離他最近的,是之前在春市攤位前說話很不客氣的那個男子,他冷哼一聲:
“事多!那讓他幹脆下馬走着好了!”
“讓他坐馬車。”
走在前方的河田策馬出言,吩咐手下。與此同時,天空中突然傳來一聲悠長鷹唳,驚風遏雲,聞之清朗爽健,令人心神振蕩。仙道擡眼看去,卻見是一只大鳥,在高空中盤旋片刻,旋即俯沖而下,最後穩穩當當停落在這男人肩頭,收起的翅膀碩大無朋,卷起一股呼嘯氣流。
“這鳥可真精神。”
仙道不由喃喃出聲。
河田聞言,扭過頭來看向他:“這是海東青。”
他的馬慢了下來,而仙道忍不住策馬向前,細細打量這生靈。
從成樹到為人,這數百年裏,他見過很多鳥,但從未見過這麽大、這麽威風、這麽——
凜凜然視之生畏又讓人神往的鳥。
它方才在青天之上迎風舉翼的樣子,好似是天地之主,無處不可抵達。遼闊青天和舒卷風雲,都只是它眼中最普通的風景。
也許這才是“自由恣意”真正的樣子。
那海東青停在河田肩頭,揚首闊視。巨大羽翼收攏之後,正羽花紋規則排列,一雙雪白利爪銳利無匹,很是靈動、威風又好看。仙道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觸碰它。
海東青倏忽轉頭,以銳利視線盯上他。
“不要招惹它,小公子。”河田微微側身,同時伸手撫上海東青羽翼:“它很驕傲,對生人的攻擊并不客氣。”
然而他馴養五年的鳥兒在今天似乎專門打臉,話音未落,這只海東青的小腦袋就在他眼角餘光看不到的地方微微瑟縮,繼而主動蹭上仙道那還來不及放下來的尴尬的手掌心裏。
仙道:“……”
河田:“……”
衆人:“!!!”
仙道僵直了身子,幹笑兩聲:“哈哈……看來它曉得我是大人的朋友。”
海東青又不是狗!
在場衆人齊齊腹诽。
河田神色峻然地看向仙道,然而他肩頭的鳥兒卻得寸進尺地做出更加匪夷所思的動作:它挪動利爪,繼而輕巧一躍,跳上了仙道的胳臂。
——重得像塊石頭。
仙道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帶着身子一斜,差點兒墜滑下馬。海東青撲棱起翅膀,勉力維持平衡,在用它的大羽毛掃了仙道幾個巴掌之後,終于成功地順着胳臂一路跳上仙道肩膀,然後将它片刻前還驕傲無比地支棱起來的脖頸,縮了起來,繼而微微眯起了眼睛。
仙道:“……”
不似河田肩頭專門有供海東青停落的牛皮護肩,仙道雖然穿了不少層,但架不住海東青雙爪銳利,已經觸及皮肉,他咬牙動了動肩,苦笑向河田求助:
“呃……可不可以請它挪個地方?”
這突如其來的境況讓他心下不安,盡力忍住想要同流川楓對視的沖動,殊不知此刻的湘南侯早已暗暗繃緊袖中劍。
流川楓雖久居京城,但他認得海東青。此刻停在仙道的這只,體型巨大,雙爪雪白,眼神銳利,無疑是上品中的上品。他雖不确定這鳥是否天然親近靈物抑或就将仙道看作了一棵樹,但他能夠确定的是,能夠馴養如此珍禽,恐怕眼前這位能夠直呼“美紀男”之名的“河田”,确鑿無疑便是深津一成的有力近臣、現任河田家主河田雅史了。仙道此刻不經意間引發的異狀,也必然無疑地調動起河田雅史的警覺和好奇。
這不是個好的開頭。
他低低咳嗽兩聲,與杉山狀若無意地交換了視線。杉山适時地在臉上繃出些許恰到好處的緊張,但雙手亦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馬缰。
河田家是山王王帳之下最為嗜武的家族之一,而深津一成又是堅定的主戰派,若是他們知道,山王最大的敵人此刻就端坐在他們的馬車上——
不,他們應該不會相信,百萬生靈的命途,竟然真的搖搖欲墜地懸在一根發絲上。
流川楓猜得沒錯。
在春市同他們面對面談生意的,正是河田雅史與河田美紀男兄弟倆。他們奉深津一成之命前往春市采購山野王壽辰所需之物,與此同時,也通過查探春市規模,搜集關于湘南軍動向的蛛絲馬跡。
不過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對河田雅史而言,他最在意的,是澤北榮治告訴深津一成的信息——
在湘南侯流川楓身邊,有一名強大的修士。
出于對危險的天生直覺,河田雅史一直深信,這位久居京城、從未在沙場上露面的年輕軍侯,可能會采取與父輩截然不同的方法來終結這場曠日持久的朔州對峙。而今年春市照舊,似乎驗證了他的直覺——他相信,湘南侯不在最适合向山王動手的時機動手,一定就會做些別的動作。
這是他堅持親自跨越魑魅灘參加春市的唯一理由。
今年的春市,絕大多數都是經年往來的熟臉,有一家新的行商,據說是跟着湘南侯自京城來的,除此之外,也便只有深岡商會這兩人了——
一個跋山涉水來到苦寒之地的老頭子,一個很會行事卻從沒來過朔州的公子哥,而後者竟讓自己這傲冠王帳的靈禽百依百順,俯首帖耳。
一時間,無數嘈雜念頭在心中奔湧而過,似乎像是很久,但其實只有一瞬。
河田雅史回應了仙道的求救,對他微微一笑,而後吹了一聲口哨。海東青聞聲振翅而起,巨大羽翼仿若遮天蔽日,帶起一陣強勁氣流,令仙道不由遮住雙眼。鷹隼扶搖而上,很快成為高遠天際中的一個小點兒。河田雅史看了一眼仙道肩頭微微沁出的血色,露出一抹玩味表情:
“看來山王會很歡迎你,禦子柴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