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買賣(上)
第二十三章買賣(上)
櫻木花道眯着眼睛,擡頭看了看這大中午的日頭。
陽光異常刺眼,白得發亮,但照在人身上,卻沒有多少溫度。荒原上的風刮在臉上生疼,身體仿佛已經和重重盔甲凍結成一體。
他吸了吸鼻頭,努力用近乎凍僵的手指勾緊馬缰。
由宮城帶隊的二十名湘南軍騎兵,在中午抵達了春市,與三天前便已駐防在這裏的湘南軍換崗。
此時的春市,已經異常熱鬧。寬敞的走道中人滿為患,春市外圍栓滿了馬車和大大小小的托運騾馬,以及要用來易物的馬匹和牛羊,絕大部分都是從山王而來。而魑魅灘的邊緣,仍然能依稀看到陸陸續續向春市而來的車馬隊伍。
“這麽多人,”櫻木眯起眼睛試圖在那一大攤熱鬧中瞧見木暮的影子:
“木暮估計會忙成陀螺。”
“之前可是說好了,” 宮城伸手掖了掖風帽,道:“我們是守衛,只在春市外圍站崗,你可別想着混進去。”
“知道知道,否則軍棍伺候嘛。”櫻木擺擺手:“我只是瞧着,這裏的商人都可以大賺一把了,回頭我得請三井吃飯。”
“其實賺不了多少錢,”宮城搖搖頭,給他潑涼水:“參加春市的貨物價格并不高,因為山王人也付不起太高的價格。”
“……那不是說翻過年就要和山王人打仗嗎?為什麽還要進行春市讓他們吃飽喝足?”櫻木花道不解,問他:“侯爺到底是怎麽想的?”
宮城:“……”
事實上,軍營裏有這種疑惑的絕不止櫻木一人,本來,年後對山王開戰的訊息在湘南軍中算是人盡皆知,衆人皆是摩拳擦掌,準備在流川楓的帶領下好好給山王一個威懾,算是為這些年慫頭慫腦的狀态扳回一成來,沒成想,翻過年去的開春頭一件事,竟然還是給山王人送吃送喝,實在讓不少人難以接受。
衆人策馬走下高坡,春市的喧鬧聲無比真實地傳了過來。
“山王人住在荒攤、山麓和草場上,他們沒有多少土地可以種糧食,也沒有足夠的水讓萬物生長。”宮城用馬鞭指向春市外圍一群羊,正如雲朵一般瑟縮地漂浮在人群外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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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嚴冬,他們只能吃儲存的東西,而冬天什麽時候過去,什麽時候讓他們的草場生出草來,什麽時候停止風雪,這一切只能聽天由命。”
“我們很富庶,我們不缺糧,我們沒有嘗試過在漫長無止境的饑餓中惴惴不安的滋味。沒有誰願意過刀口舔血的日子,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他們不回來騷擾朔州。”
櫻木扭頭看向宮城,沉默半晌,道:“你當我傻嗎?就算這些老百姓不願意打,他們的王下命令,會有人敢違抗嗎?我覺得拳頭的威懾最靠譜,只有給了足夠教訓,才會讓他們不敢。”
宮城笑了一聲:“我也曾如此認為,但是比起‘不敢打’,很多時候,‘不願打’才是上上之策。”
杉山說得沒錯,一大早趕來參加春市的山王人,多半還是換購生活必需品,他們絕大多數人一樣地面容疲憊,步履沉重,而他們帶來的牛羊,也并沒有多精神,恹恹地嚼着為數不多的幹草,嚴冬幾乎消耗掉了它們身上所有的脂肪。
還有一些人,他們帶着全家人一起來。他們連孱弱的牛羊都沒有,只帶來從山中挖來的各種礦石,一旦用這些石頭成功換到面餅,就直接開始在攤位面前吃——這些人竟都是餓着肚子趕路前來的。
仙道這才知道很多鋪位上擺着的那一摞海碗是做什麽的。他反反複複地燒水,然後将燒開的水分發給那些被面餅噎嗆到的人。他看到這些人破爛的衣袍,滿是凍瘡的雙手,還有他們又黑又瘦、嘴唇皲裂的孩子,不由自主地,澤北榮治的話再次浮現在腦海中——
“……我原來在魑魅灘上見過的那些人穿的衣服,用的水壺,原是最賤最差的,這世上有東西叫錦繡綢緞,有東西叫珠玉金銀,有五顏六色的花,有人聲鼎沸的城市,有一望無際綠油油的田桑,有波光粼粼冬天也不結冰的水塘——只是都不在北疆。”
自己面前的這些人,什麽都沒有,唯有拼盡全力活下去這一件事。當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之時,有人允許、支持、鼓舞他們揮刀向東,去向那物資豐饒之地,試問有誰會拒絕呢?
難怪流川楓會說,以戰止戰,是下下之策。
因為用鮮血和仇恨,是無法壓滅生存的欲望的。
山王人拿來的礦石,會由杉山掌眼,他對石料進行鑒定以後,依着來者的要求,裁定換取的物資數量。流川楓在旁邊打着下手,也留意着來來去去的人群。在正午之後,第一批因為極度饑餓需要換取食物的人們基本上已獲取所需,攤位間開始出現一些穿着更體面的人。
杉山讓夥計将一塊新的牌子挂了出去,那上面列出的,已不止是生活基本用度所需,還有果蔬、瓷器、綢緞、刀匕、文房四寶、金銀玉器等等。而前來詢價的人,有人需要以牛羊換抵,也有人開始使用金銀和稀有寶石。
流川楓看着後面碼的整整齊齊的貨箱,問夥計道:
“這些果蔬是從哪裏運來的?”
“滁州,”夥計道:“這三年都是從滁州。現在韶光師的要價越來越貴,來這邊路途遙遠,為着保鮮成本小些,就定了滁州的貨。”
流川楓點了點頭。
他相詢這問題,是因為一件讓他有些在意的事。
就在前兩天,水戶洋平與他惡補一些行商的知識,告訴他西南商道中有一個職業,名為“韶光師”,其實也是一類修士,他們的能力是讓有生命的物體的老化和腐敗的時間延後,但這種能力能夠作用的範圍和時長往往很有限,比如只能維持一定量的果蔬河鮮的新鮮。不過,因着這能力,大大延伸了商戶能夠通達的地方,因此韶光師在西南之地非常吃香。
而彼時,流川楓突然記起,那個木暮公延曾有一項讓三井壽百思不得其解的手眼通天的本事——他可以保持一味名叫“木扶子”的稀缺草藥的新鮮。但問題是,這種草藥生長的地域太過偏遠,即使是大內,要獲取新鮮木扶子都異常困難,也就是說,要麽木暮周圍有能力異常強大的韶光師,要麽木暮本人就是一個十分罕見的韶光師。
而無論答案是哪一個,對于湘南侯府而言,未知的,都有可能是危險。
“老爺,想什麽呢?”
仙道冷不丁湊了過來,遞給他一碗熱茶:“生意這麽忙,您還在走神?”
流川楓将視線從那些貨箱上別開,接過碗來,道:“面餅和糧食賣出數量如何?”
“今天準備的十袋,現下還剩三袋半,已經差人去補了,計說今年走貨比起往年快得厲害。聽說……山王有好些地方餓死了人。”
流川楓點了點頭,剛想說什麽,忽聽有人用很生硬的官話問:
“請問,這裏有青黛色顏料嗎?”
他與仙道回過頭去,看到三個男子正在問杉山。他們穿着齊整的皮袍,身形高大,面容輪廓深邃。為首一人看起來年紀不大,但眉宇肅然,不似普通角色。
杉山問:“客官是要石色還是水色?”
“石色,”另一人道:“我們要上好青金石的料子。”
杉山狀若無意地回頭,同流川楓對視一眼,道:“實不相瞞,的确是巧,上好青金石的料子我們有,而且正好也有調色師從滁州與我們同行過來,只是,青金石顏料極為珍稀,獲得不易,因此價格昂貴。諸位若是需用此色作畫,其實不如買水色,價格會便宜不少。”
“你以為我們出不起錢?”
那答話之人跨前一步,面色不忿:“你知道你在和誰說話嗎?!”
“美紀男。”為首者喝止了同伴,轉而對杉山道:
“多謝老板提醒,價錢我們付得起,不過也要先看看貴店的貨,再來談這生意。”
杉山微微一笑:“那好,請諸位坐下說話。湯船先生——”
流川楓應聲走上前去,向衆人揖作一禮:“諸位大爺,我是靜岡商會的湯船,專司文案之物,顏料的調制,在這一行已做了二十餘年了。把石料拿上來。”
最後一句是對着仙道說的,他忙将包袱中備好的石料取了出來,擱在夥計送上的碟子裏,然後将碟子捧上衆人圍坐的桌上。繼而抽出紙卷,在桌面上攤了開來,以鎮紙壓了,又一一擺上清水、粗細毛筆若幹。
而流川楓則從腰間布囊中抽出一個皮筒,從中一一取出小刀、研杵、透鏡、裝有特殊藥劑的小琉璃瓶,最後拿出一雙薄如蟬翼的手套,戴了起來。
那三個高大男人全程盯着他們的一舉一動,當流川楓拿起一枚青金石,準備削刮時,那為首之人突然道:
“且慢。”
他緩緩擡頭,看着仙道,問:“湯船先生,這夥計想必是您的學徒了?”
仙道垂着眼,心髒陡然一緊,只聽流川楓仿出低啞聲音道:“算不上徒弟,只是個打下手的。”
“哦,”為首之人似笑非笑的視線掃過杉山和流川楓,慢慢道:“這下人的雙手,倒是異常白淨呢。”
聽到這意味深長的問詢,微微佝偻身體的“湯船”動作一頓,側頭看向仙道。
而仙道則在這個不合時宜的時刻,幾乎生出想笑的沖動來。他努力按捺,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嘟囔道:
“……眼睛這麽毒的?”
流川楓轉回視線,繼續手上動作,用刀具刮下一層石頭粉末來,并回了句四兩撥千斤的話:
“大爺好眼力,實不相瞞,這位是我們禦子柴家的二少爺,從沒出過遠門,這次老爺差我帶他過來參加春市,長長見識。”
那為首之人聞言不由笑了:“從西南之地千裏迢迢跋涉至此,這位公子爺想必吃了不少苦頭。”
仙道沖他們點了點頭,回道:“也漲了不少見識。若各位能中意我家的貨,就更好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将藥水小心翼翼倒進研缽。那發問者終于不再出口質疑,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流川楓的動作上。
而仙道看着流川楓的背影,心頭升起一種奇異的滿足感。
他真的幫到了他,并不是以修士的身份。
出發來鷹眼窯的前一夜,他倆圍着桌子最後一次熟悉各種用具,以及參加春市後可能面對的種種情況,流川楓拿起兩張及其纖薄、猶如麻紙一般的物件,對他道:
“幫個忙。”
仙道接過這物什,只覺觸手異常柔軟:“這是什麽?”
“這也是易裝的一部分,湯船年屆五十,我這雙手,看着不太合适。”
流川楓對他道:“需要把這個貼上去。”
仙道不由瞠大眼:“說的是,我都沒想到。”
他對着燈火翻來覆去看這制品:“太神奇了,竟然有人能做出這麽精巧的東西。”
貼這層假皮膚需要在手上塗一層特制的膠,仙道用毛刷蘸了一層,就着桌上的燭光,刷在流川楓手上:
“……這膠的味道好特別,對身體會有損害嗎?”
“不曉得,”流川楓在仔細觀察着燈火下兩堆顏色相近的青金石粉末,分神答他:
“偶爾用一次,想必無妨。”
仙道将膠液刷過湘南侯手背,刷上他指節,虎口處的繭,還有指肚上泛白的陳年傷痕。
關于這雙手的記憶碎片,緩緩凸顯在他的腦海中:它們曾經小小的,輕輕擱在古木粗糙的樹幹上;也曾經被凍得指節發白,和纖細的竹篾交纏。仙道也記得握住它們的溫度,還有它們在自己腦海中最不堪啓齒的旖旎景致。不過是幾刷子的事,他卻不知道自己刷的臉頰和耳朵統統紅透了,連心髒都要“砰砰”跳出嗓子眼。
流川楓一連看了好幾種石頭,只覺滿眼都是各種斑斑駁駁明明暗暗的藍綠色,他按了按眉心,扭頭看仙道:“好了嗎?”
方才還靜伏在桌面上的手微微一動,牽出手背上一條青筋凸起,劈碎了那些在腦海中紛雜閃現的記憶。仙道猝然回神:“馬上馬上。”
他将那層精細的假皮膚小心翼翼貼上他的手,然而湘南侯畢竟不是容易糊弄的,他打量着仙道的舉止,雙眼銳利如劍,又如明鏡,好像能翻出人心底最隐秘的言語。仙道的餘光很快一潰千裏,但鑒于他早已打定主意,要在湘南侯面前好好當一個萬事如常的世外高人,于是硬着頭皮梗着後背,埋着頭将那兩只手細細貼了,才一本正經地接了他的目光: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你是老師傅,我是學徒,可是我這個手,好像也不太像。”
他沖流川楓伸出自己的手,苦笑道:“好像應該更糙一些。”
湘南侯捉了他一手中指,拉近在燈火下瞧了瞧,點頭贊同:“看來櫻木花道說之前一直在任勞任怨的伺候你,這話不假。”
仙道:“……”
這樣想想,左鶴鎮那段躺吃的日子,好像如同上輩子一般。空茫而無聊地等待日升日落,樹綠又凋,時間從身邊飛逝而過,迅如飛矢,而自己根本不想去抓握。
抓握了又怎麽樣呢?至親會死,同門相叛,榮華總會散盡,山河都能變幻,在時間河流中,沒有什麽可以恒常。
于是他就這樣無聊地在光陰中閑置自己,直到和湘南侯相遇。
仙道看着自己的手,半晌,才喃喃道:“還有多餘可以貼我手上的嗎?或者我在手上劃拉幾個口子?”
流川楓看了他一眼,眼中盡是好笑神色:“材料是來不及備了,這手就算劃出傷口來,也不像個學徒的。你發現得及時,這雙手,得給它好好安排一下說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