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春市(下)
第二十二章春市(下)
“有什麽話便問。”
當仙道第七次露出那種流川楓已經很熟悉的欲言又止的神情時,湘南侯終于開口,他并不喜歡仙道話語裏那種小心翼翼的克制,因為他很清楚那種克制源于一種知曉地位差別後不由自主的分寸感。
很可惡的,仿佛将他們劃分成兩種人的分寸感。
仙道則是如釋重負。短短把脈的這段時間,他其實并不能保證在毫無僭越的情況下打聽出來那個流川楓和水澤更多的聯系。去山王就等于去虎狼窩,他實在沒想到流川楓這樣一個瞧着很靠譜的人,竟然會不按常理出牌到這種地步,若非那決定自己是親耳聽到,他絕難想象這竟然是一方軍侯做出的決定——
身先士卒,去當身負危險最多的那個人。
“……侯爺,一定要去山王嗎?我們不能約一下那個水澤,挑個魑魅灘附近的地方見面嗎?”
流川楓搖搖頭:“山王內部派系混亂,水澤的兩個兄長都不是易于之輩,讓他遠離王帳來到邊境,不是個好選擇。”
“相反,”他收回那曾被徹底斫毀的手臂:“我們可以趁這次春市的機會混進山王去。”
“……”仙道沉默一瞬,突然撫掌莞爾:“我懂了,之前傳說湘南軍開春要與山王一戰,其實是假的吧?你騙他們的。”
流川楓勾起一抹幾不可見的笑意,轉瞬即逝:“說謊很難。”
仙道一怔。
說謊。
他突然想起,也就十餘天前,就在這張桌邊,也是一場診治過後,藤真健司對他說過的話。
“湘南侯的敵人,絕不止山王這一處。”
那流川楓想騙的人,究竟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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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為什麽要騙呢?
“……但不得不說,是嗎?”
仙道看着他:“這一定是不得不做的選擇。”
湘南侯生存搏命于那幽深漩渦之中,掌握數萬性命,身負王朝安危,比任何人都不敢行差踏錯,一步也不行。
仙道發現自己經常會忘記這一點。
而更多地在意他的言行與喜悲,還有那雙無比明銳又讓人心折的眼睛。
“——只是畢竟山王有澤北榮治,有能夠鈎織‘界’的修士,再加上之前在京城遇到那個諸星大,恐怕實力不容小觑……但總之,我聽你的。”
他神情鄭重地看向湘南侯:“便是龍潭虎穴,那也一起闖闖看吧。”
流川楓微微一愣。
他極少見過仙道彰這樣的神情,眼中的光芒異常明爍而堅定,那些他所熟悉的溫吞和煦、柔軟平靜,都突然如風過卷雲一般退卻了,而那一夜站在獵獵朔風之中,環繞無數淩冽劍意的修士,卻前所未有地從他記憶中凸顯,猶如鋼刀斷水,露出铮然鋒芒。
只可惜他還不知,眼前這人,似水也為你,如刀也為你。
房屋中的燈花發出輕微的“噼啪”聲響,燭光将兩個人影投射在牆壁懸挂的那副北境地圖上,躍動不止。流川楓點點頭,回應仙道那罕見的決然神色,心随意轉,一句話不待細細思慮便問了出來:
“待此處戰事了結,你想去哪裏?”
嗯?什麽意思?
仙道不由蹙起眉來。
“……去哪裏?”
所以戰事了結,就是他們之間的終點嗎?
“……我還沒有想過……”
他喃喃道。
是了,待此間戰事了結,自己的任務就算完成了。看流川楓這些時日的行事,他顯然也并不打算成為西北之主,在這裏立馬揚威坐擁千軍。那麽,他這個修士于湘南侯而言,便沒什麽用處了。
還是一樣的。和他還是一棵樹的時候。
月亮會圓,懸在離他很近的地方;但總會遠去,總會殘缺。
“那你還願意跟着我嗎?”
恍惚中,他聽到流川楓說了一句,似遠似近,讓人有些分不清真假。而當他終于将視線重新挪上流川楓雙眼時,後者眼中一閃而逝的殷切已經被下垂眼睫遮掩:
“總之再說吧,這麽驚惶做什麽,又不是立時不要你。”
三天後,朔州的春市正式開始了。春市交易地在一片被稱為“鷹眼窯”的開闊荒原上,在罡朱客棧的西北方向,這裏也是湘南軍巡查魑魅灘沿線的最西處。十多年來,山王的商旅和平民,都選擇從這裏穿越魑魅灘,來到春市交易貨物,買回生存所需。
“竟然這麽熱鬧!”
天色未曙,仙道看着不遠處一片烈烈火光,不由瞠目結舌。
四圍毫無高低起伏的平坦荒原上,猶如棋盤一般分出四條縱列的方格,每一格都是“田”字型的商戶攤位,每一縱列之間留由四匹馬并行寬的通道供人馬往來。初春仍然夜長,事實上,天光未亮,這裏的每一個攤位還燃點着火把,但來往的商旅和平民,已經很多了。
流川楓緊了緊遮去下半張臉的圍巾,在呼嘯無阻的朔風中開口:
“走吧。”
每年的春市,其實都是從夜色中開始的。
兩人縱馬向那春市而去,仙道下意識地撓了撓臉,他們出發前進行了易容,那一層薄薄的面具嚴絲合縫地貼在臉上,讓他很不習慣。為了轉移這奇異的不适感,他問:
“這地方在魑魅灘邊沿,山王沒有來攻擊過嗎?”
“有的。”
流川楓答道:“六年前的春市,山王派了騎兵前來劫掠,搶走了幾乎所有貨物,并且殺了西南商團和東南商團的十四個商人。”
那年春市在立春後的第三天,山王騎兵越過了魑魅灘,猝不及防地攻擊了守護春市交易的湘南軍,大肆掠奪,朝廷稱此事件為“春曉血市”,并因之力主中斷邊境貿易,并集結兵力與山王開戰。但因為當時朝中剛經歷皇權更疊,湘南侯故去,而流川楓年幼,最終戰事未成。只是,作為回敬,春曉血市第二年,春市中斷,又恰逢西北遭受酷寒,山王平民凍餒致死者不計其數,并引發王帳下勢力動蕩,山王之主山野王不得已修書湘南軍,承諾不再幹涉春市開展,并于魑魅灘邊緣枭首當事騎兵十四人,春市再次恢複。
仙道想起前一日三井向他介紹山王的實力派系,了悟道:
“所以三井說水澤在五年前處境才變得好一些,是和這件事有關?”
據三井介紹,山野王有三個兒子,長子深津一成,次子森重寬,三子水澤一郎。長子和次子的母家,皆是山王勢力數一數二的豪強,尤其深津一成,一直以來都被山野王視為王帳之主的繼承人。只是五年前,王帳動亂,深津一成失寵,森重寬上位。水澤母親出身寒微,長期以來依附森重寬,因着這勢力更疊,他的日子才好過了些。
“對,”春曉血市是由深津一系力主炮制,因為此事,深津一成受到牽連。”
流川楓看着不遠處躍動的火光和往來人影,道:“森重寬有心想通過與湘南軍一戰坐穩繼承人的位子,但深津一成的前車之鑒,讓他多少有些投鼠忌器。”
他看向仙道:“……還适應嗎?”
仙道正在心裏翻檢撥拉山王這些個錯綜複雜的關系,流川楓這突然發問讓他一怔,旋即意識到自己又在撓臉了:
“啊……哈哈,還好還好,沒問題。”
不過,他還是有點不能适應流川楓粘上假胡子的樣子。
流川楓讀出了他眼中的促狹之色,他扭頭看回前方:“穩重點。”
然後他聽到仙道帶着滿滿笑意的回答:“哎好的,老爺。”
流川楓和仙道彰喬裝的身份,是靜岡商戶禦子柴名下的行商“湯船”及其随扈。靜岡與深澤兩地因着地緣相近慣常抱團,并成立了深岡商會,是早期就入局春市的西南勢力。靜岡大戶禦子柴算是皇商,每年春市亦會供貨許多,此次派了行商“湯船”做代表,前來襄助深岡商會主持的攤位。
流川與仙道牽馬走過人群,尋到了深岡商會的攤位。天光漸明,而這裏已經人滿為患。
有眼尖的夥計瞧到兩人,走上來問:
“兩位要些什麽?”
“我們是靜岡來的,”流川楓順手将馬缰遞給仙道:“要見杉山祥太先生。”
“這位就是湯船先生嗎?”
在繁亂人群中,有一男子直起腰身,向兩人看了過來。他身形高大,面容端肅,乍看上去,很難讓人将他與深岡商會副會長聯系在一起,反而看上去像位出身行伍之人。
流川楓向他擡手致禮:“在下正是。杉山先生,我們來晚了。”
杉山走了過來,擺手道:“不晚不晚,趕早的多是平民,你們的貨,來瞧的人怕是要到中午之後了。”
“不過,”他看向流川楓,又道:“既是第一次來,提前熟悉熟悉也好。”
高大男子幾不可見地微一颔首,向流川楓遞過一個牛皮酒袋:“太陽将升未升之時最冷,你們還是穿得單薄了些,喝點酒取取暖吧。”
流川楓将酒囊接了過來:“多謝。”
杉山的視線與仙道短促相接,人便轉回攤位去了。仙道看着這人背影,若有所思。
事實上,他們當然不可能單槍匹馬地前去山王,他們還需要一個理所以當進入山王境內的通行證,這個通行證的其中一半,是湘南侯府提前安排的杉山,一個常年行走過山王的行商熟臉。
而另一半,則是他們的貨物。他們必須保證有山王人對他們的供貨感興趣,并且不得不将供貨商一起帶回山王去。
為了保證這一點,湘南王府通過各種渠道進行了考察和布置,最終選擇了——
稀有顏料。
也許是天助湘南,今年是北野王的五十九歲大壽。山王人逢九大慶,而王帳之主的吉壽,自然是大事中的大事,需要采買的東西不勝其多,其中就包括了作畫用的顏料。王族大壽需要作畫留存肖像,而顏色鮮豔且易長久保存的珍品顏料,均來自西南。
最關鍵的是,其中有幾種顏料,只能現場調制。
“……我可不會調什麽顏料。”
知道自己需要裝作一個調顏料的手藝人之後,仙道不由發愁:“這會壞事兒的。”
“不會的,”湘南侯安慰他:“不是你調,是我來調,你當好助手就行。”
仙道:“……”
聽這意思,流川楓不單要去山王走一圈,感情還要在山野王一大家子面前露個臉?!
流川楓彼時瞧到他那呆愣又驚怔的表情時,幾乎失笑:
“你以為我們還真能和山野王打照面嗎?想什麽呢?為着王帳安全着想,我們走不了太近的。”
仙道只覺後背涼了一片——
他快吓死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