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心緒(下)
第二十一章心緒(下)
因為正月十五逛燈,仙道彰生了傷寒,在院子裏老老實實貓了兩天;而因為仙道彰生病,神奈川客棧的女當家在自家竈臺忙忙碌碌下了兩天廚,只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食材做了病號餐。衆人借此生了揶揄的膽量,擠眉弄眼地看着彌生忙活,紛紛覺得扛着大刀橫行慣了的女子終于後知後覺地生出了些溫良賢淑,并情真意切地祈願對面的仙道先生能趕快将之收了。
“啊,這春天來得真早。”
三井壽倚在櫃臺邊,遠遠瞧着彌生将食盒遞給了相田彥一,不由感嘆:“還別說,彌生和仙道,看着挺配的。緣分來了,擋都擋不住。”
“你擋住光了。”
木暮正在算賬,他嘴上搭了一句,手下算盤珠撥得噼啪響。
三井扭頭回看戴着單邊琉璃鏡的掌櫃,只覺越看越招人喜歡,大白天的不由生出些動手動腳的心思,直到木暮擡眸,他才收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極正經地問了一句:
“櫻木花道怎麽樣了?”
木暮難得在瞅他那一眼裏帶了直白非常的嫌棄:
“在你的‘鼓舞’下,決定好好掙軍功,娶赤木小姐——現還在廂房趴着養傷呢。”
一個進軍營沒幾個月的普通兵士,對水戶洋平天天不客氣也就罷了,昨天在軍營中,竟然當衆抱怨湘南侯“始亂終棄”,水戶洋平對這個文盲棒槌實在忍無可忍,于是秉公罰了軍棍,在櫻木花道“水戶洋平你助纣為虐”漫天怒罵中,派了人将他扔回朔望思過。
三井趕在木暮擡腕之前,順手撈起筆來,将他方打完的算盤數目記在了紙上,才道:
“櫻木吧,也許做生意沒什麽天分,但為人勇武,還是适合從軍的。掙軍功這事兒,我可不是诓他。”
木暮又看了他一眼,将眼鏡扶了扶,開始打第二筆賬:
“掌櫃晚年遭逢疫病,只剩櫻木公子一個兒子,戰場上刀劍無眼,你促他走的這條路,兇險得很。”
三井勾唇一笑,道:“我也是家中獨子,戰場上刀劍無眼,兇險得很,你心不心疼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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躍動碰撞的算盤珠突然啞了下來。
“總之提着腦袋冒險這種事情啊,”三井含笑看着木暮,自行揭過了那問題:“關鍵要看三個字,‘我願意’。”
年輕将軍的滿眼笑意之下,好像遮掩着更多無可言明的東西,那樣的視線讓木暮一瞬間有些走神。直到他的視野裏,出現了跌跌撞撞走向神奈川客棧的仙道,他才眨了眨眼。
三井看他眼神變化,扭頭一瞧:“嘿,仙道,他終于能爬起來了?”
仙道确實生了場沒頭沒尾的傷寒,腦袋昏昏沉沉的,除了睡覺,什麽精神也提不起來。方才粥米下肚,對相田彥一順口一問之後,整個人吓得從床上蹦了起來:
“什麽?!這兩天飯菜是彌生姑娘做的?”
“對呀,師叔你不知道,彌生姐很盡心呢,她本來想要床前伺候你,可我看你昏昏沉沉這樣子太邋遢,怕有損你形象,便拒絕了。師叔,我瞧着彌生姐挺好的,要不你哎哎哎師叔你下床幹嘛?!”
仙道一直以為,這兩天相田彥一端來的飯菜都是從木暮宅院帶的,卻不想竟是受了神奈川如此大的恩惠,不知怎的,聽聞彌生這番好意,他很心慌。
“仙道先生病好了嗎?”彌生站在客棧門口,笑吟吟看着他:
“我很難得見到,做大夫的修士還會染上傷寒,你是正月十五晚上去城外吹風了嗎?”
仙道:“……”
還挺會猜的。
“彌生姑娘……這兩天勞動你,真是過意不去,我、我——”
仙道一臉歉疚結結巴巴,在相田彥一和三井壽八卦兮兮湊上來,擺出一副聽熱鬧不嫌事大的姿态之後,終于将一句話說了完整:
“——多少錢,我我我結給你。”
三井:“……”
彥一:“……”
呔!真長見識了,恐怕有生之年再也遇不上這種水平的榆木疙瘩!
彌生顯然沒有想到仙道竟是如此回應,一臉笑意立時凍在了臉上。不過,畢竟是走南闖北見過陣仗的,美豔女子輕笑一聲,伸手攏了攏耳旁碎發,輕輕笑開:
“先生太見外了,我們之間還提什麽錢。彥一呀,今天風大,快扶你家先生回去休息吧,看樣子病還沒有好利索呢。”
由衷覺得女修士方才擡起那手是要給巴掌,相田彥一渾身汗毛倒豎,忙不疊點頭:
“好好好是是是,師叔,回頭再說吧身體要緊!”
仙道:“可是錢——”
彥一:“我來給走走走走走!”
仙道:“但是很謝——”
彥一:“是的是的特別感謝彌生姐回頭我送她花草茶!”
三井壽揣着手,看仙道被連推帶搡地弄回了醫館,啧啧道:
“出師不利,彌生姑娘,仙道先生沒開竅啊。”
彌生笑意漸漸淡了下去,道:“三井将軍可能不知道,我彌生別的長處沒有,唯獨不缺耐心。”
“我怎會不知,”三井搖了搖頭:“早聽聞你是神奈川在五湖四海跑動最勤的壇主,只為尋你幼弟,大江南北,你可都走遍了。哎彌生姑娘話說回來,那次在魑魅灘的界中,你遇到的可是仙道彰?”
彌生看着他,只一笑便轉身回店,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三井心頭早有計較,見她如此,追了上去:“不過這男女之事,單有耐心恐怕不夠,要不要我禀明侯爺,多尋些機會,栓一栓你們這對小鴛鴦?”
彌生不以為意,端起桌邊一盆白蘿蔔向後廚走,道:“将軍好意心領了,您自個兒何時能遂心如願,再來向彌生傳授經驗吧。”
三井壽的心思,她心裏再清楚不過。仙道是湘南侯府唯一的修士,他極力撮合自己和仙道彰,不外乎是想讓更多力量為流川楓所用;而如今,彩子又與宮城良田漸生情愫,其實,在朔州地界上,神奈川的立場已經牢牢紮定,再無搖擺的可能了。
正月二十,藤真健司與靖海侯世子,率犒軍之衆返京。
養好了病的仙道彰,順帶養好了他的心病,也養出了他的厚臉皮——
好處讨過了,那是自己該得的,便問心無愧。誰沒有喝醉酒的時候?流川楓若是在這件事上與他過不去,未免也太小肚雞腸了。
更何況,就是因為自己對他有肖想,因此在他面前總是瞻前顧後沒有底氣,惹他猜疑擔心,這怎麽能成!接下來,流川楓一定會全力準備對付山王了,這時候不能再給他添亂七八糟的煩心事,我可是修士啊,怎麽能老拖他後腿!
于是,做好充分心理建設的仙道先生,便睜着他那坦坦蕩蕩的兩只眼,臉不紅氣不喘地同湘南侯行禮打招呼,一副神清氣爽的樣子,不知道的,還真以為是彌生姑娘幾頓飯把他的春天給喂出來了。
流川楓在他眼中沒有看到一絲猶疑、歉疚、慌亂或是羞赧,這讓他覺得不可思議——
難道那晚的親吻,真的只是因為醉酒嗎?!
開什麽玩笑,自己明明嘗出來的,這家夥沒喝酒!
湘南侯面上不顯,心中卻疑窦叢生,故而看起來對靖海侯世子的臨別渾話格外容忍。
“那個山王,你們趕快擺平,不然,若在軍中多待個幾年,流川楓恐怕便只對男的感興趣了。”
清田信長對赤木等人語重心長地囑托道,并再一次确認了赤木晴子的的确确對嫁到靖海侯府完全不感興趣。對于世子這種損人傷己的嘴上殺傷,神宗一郎終于看不下去,頭大道:
“世子,已耽擱許久了。”
清田信長扭頭看了一眼藤真健司寫滿不耐煩的後腦勺,嘆了口氣,消停了下來,最後對流川楓道:
“那,我祝你得償所願,在朔州策馬立威,終成西北之主!”
靖海侯世子的眼神終于有了片刻正經,流川楓同他對視片刻,慢慢道:“借你吉言。”
借你吉言讓我遂願,只不過,我之心願并非立威,也不是要做一方霸主,只與一人有關罷了。
他頓了一頓,又道:“也祝你,順遂平安。”
清田信長聞言,一臉張揚神色倏忽收攏,卻又轉瞬舒展而開。
他明白,流川楓也明白。彼此的身份和立場,早已暈淡了兒時那泾渭分明的敵友之界,他們是朋友嗎,說不好;是敵人嗎,也說不好。那些拉攏試探,混雜着真心和情意,然而到底何方斤兩更重,無人能判斷得清;更兼那輕重,也并非是一成不變的。
于是他拍了拍流川楓肩頭,道:“你還不如祝我,多娶幾房媳婦兒呢。”
神宗一郎也與仙道行禮告別,四目相對之時,神宗一郎猶豫了一瞬,卻終于強壓下那片刻的沖動:
當日甫一見面,他已查覺那湘南侯對仙道的心思,似乎并不簡單。只是,他誰能洞悉人心,卻不能推演世事,言明仙道身份之謎,已算是他得逢同類後的逾矩之舉,他不能再講出更多,橫生枝節。
天道恒在,萬物皆循軌而行,縱使身懷異能,作為靈物,卻應更加敬畏天地,仍需時刻記得這世間并非是自己所能翻覆拿捏的,否則,便會如同那澤北榮治,野心太盛,而傾覆也将不遠了。
車馬隊伍漸漸行遠,流川楓收回視線,轉頭盯上仙道:
“你的病好了?”
“好了好了,”仙道忙點頭,誠懇道:“想是不适應氣候,那夜同侯爺出城,穿得單薄了些。侯爺不愧将門出身,身子骨就是不一樣!”
流川楓:“……你沒事,那便好。”
你忘了,就忘了吧。人之情愛,本就難熬得很。如若上天眷顧,此間事了還留我一條命在,管你是忘了還是裝的,從我這裏要走,我定會一一讨回來。
思及至此,流川楓微微擡眼,向西邊看去。
朔風呼嘯,荒原茫茫,天際一線黑色山影,除此之外,皆是素白。但不知為何,風中好似夾雜若有似無的青草味道。
“就要開春了。”
湘南侯說。他面向西北,迎風而立,眼神漸漸銳利。身後湘南軍的旗幟獵獵飛揚,好似雄鷹奮翅,躍躍欲試向天一擊。
“我們要做的事,還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