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番外:第一個仲秋節
番外:第一個仲秋節
湘南侯回到朔州不久,就到了八月十五仲秋節。這是民間的大日子,也是朝廷的大日子,慣常裏,牧紳一在這一天都要去太廟祭拜,宮裏要開賞月宴,君臣盡歡。而在民間,這是個祈福許願的重要節日,女孩兒求好夫家,男孩兒求好前程,月宮裏的娘娘據說是個好心的神仙,對好人家的孩子很是疼愛,只要人虔誠,願望十之八九都很準,因此,無論東西南北,對仲秋節的重視,幾乎僅次于年節。
“瞎說,月宮娘娘一點兒都不準,我許的願望就沒實現過。”
宮城良田一邊忿忿地幫侯爺寫拜帖回函,一邊反駁三井壽:“這說辭也就哄哄小孩兒,你都奔三十的人了,還信這個?彥一,別聽他胡扯。”
三井壽冷笑回怼:“月宮娘娘看不上你,你還埋怨她老人家,彥一,我可給你講,月宮娘娘真的很靈,我小時候許的願望,全部都實現了!”
相田彥一雙眼放光:“真的嗎?!”
“真的,”三井壽滿眼真摯,一心一意坑孩子:“所以要把虔誠做足。桂花酒、月宮娘娘的繪像、月餅都要備好,這邊是要分發湘南軍大營的,那邊是給赤木州府上下的,桌子邊上是給城裏六十歲以上老人的,每一份都要打包好,可不能有錯漏。”
“好的好的。”
相田彥一鬥志高昂地挽起袖子,幹勁十足:“交給我!我能搞定!”
宮城良田:“……”
意識到人已經自個兒跳進坑裏再也拉不出來,他終于放棄援救,只随口又問了一句:
“那彥一,你想許什麽願望啊?”
彥一聞言,眼中雀躍的光暗了下來,他低下頭,不自覺地玩紮月餅的繩子:
“我想找到我家人。”
相田彥一是個棄嬰,被越野撿回山上來的,就像田岡茂一當年撿回越野一樣。這麽多年,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父母,父母還在不在世上,陵南閣就是他唯一的家。但其實,他還是很想很想找到自己的家人,他不想做天生地養的野孩子,也不想一直頂着越野靠在古書中抽簽抽來的名姓,他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如果你有執念,那我不能鎖你這五十年,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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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越野讓他下山了。
相田彥一過了洗髓水,洗去了他那本身就不算長進的修為,然後跟着仙道,一路來到了朔州。
宮城良田聽不下去了,他擱下筆,瞪了三井一眼,三井回了一個極無辜的眼神。
——哄這麽個可憐孩子,虧你做得出來!
——問他傷心事的是誰?你不開口沒人認你啞巴。
兩位将軍的視線在房間裏無聲地隔空厮殺片刻,終于被推門而入的仙道給攪了。他一臉垂頭喪氣,直直走到桌旁倒了水,仰頭灌了一大杯。
“師叔,找到了沒?”
相田彥一問。
“看這樣子,顯然沒有。”
三井壽雖然嘴上哄彥一幹活兒,卻還是搭了把手開始分月餅:“桂花樹要有水,避鹽堿土,朔州這邊缺水,土也不對,哪能有活的桂花樹。”
仙道大嘆一口氣,開始懷念左鶴鎮。
在左鶴鎮自己院子裏,種着一棵好大的桂花樹。
就在八月,桂花都開了,香甜的氣味盈滿整個院子,仙道便會爬到樹上去睡覺,一邊嚼桂花一邊看月亮。因為他太喜歡這味道了,竟然難得勤快地勾搭了鄰居家老婆婆,學會了他此生第一樣和迄今為止唯一一樣吃食——桂花餅的做法。今年仲秋,他本尋思着露一手給大家嘗嘗,結果沒想到,翻遍了朔望城裏外,竟然一棵桂花樹都沒有!
宮城安撫他:“沒有就沒有吧,你也別郁悶了,好歹還有外面運來的桂花酒,要不要現在嘗一點兒?”
仙道恹恹地搖了搖頭,擺擺手:“也沒什麽,只是——”
只是,他已經答允了流川楓,這不僅關系到讓侯爺嘗嘗自己的手藝,還關系到朔州州牧赤木剛憲對自己的态度。
赤木剛憲不喜歡仙道彰。
如果仙道彰多經歷些人事,他應該就明白,赤木剛憲其實并不是在針對他,而是不滿流川楓任用修士這件事。
湘南軍中杜絕修士,這是從老侯爺的時候開始就在軍中上下鐵板釘釘立下的嚴規。赤木剛憲、三井壽、宮城良田、水戶洋平的父輩,都是老侯爺手底下最親近的人,立這規矩的原因,他們比誰都了然。故而當赤木剛憲得知流川楓竟然是用了一個修士攪動京城風雲、還把人直接帶了過來,直接在州牧府邸摔了杯子,然後把三井壽和宮城良田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
仙道彰當人這麽多年,雖然許多時候仍然是迷迷瞪瞪的,但看人臉色還是會了一點兒。第一次見赤木剛憲,他就曉得,這個身形高大的當官的,不太待見自己。
可是,福田吉兆不待見自己是因為自己修為高,櫻木花道不待見自己是因為自己懶,這個赤木剛憲,自己和他素未蒙面,為啥也能招不待見?
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去問湘南侯。
于是湘南侯送了他一家醫館,糊弄他:
“多做好事,他就滿意。”
仙道拿不準湘南侯的這主意有沒有用,不過大家總歸都是人,人心都是肉做的,對別人好十分,別人好歹也能感受到一分。這不仲秋節快到了,正好撞在他手藝底下,本指望着找棵桂花樹,能夠送點自己的心意,和赤木增進一下感情,這麽看來,是不行了。
仲秋節當夜,湘南侯府中很熱鬧,湘南軍中的年輕将領來了不少。仙道眼瞅這幫披堅執銳的年輕武者,在院子裏擺開了長條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豪放得一塌糊塗。仙道不由有些擔心坐在上首的湘南侯,他那套宮廷裏的規矩,顯然不适合這種場子。
不過事實證明他多慮了。湘南侯吃東西仍然是一如既往地文雅,不過喝酒很痛快。來者不拒,端着碗幹,仙道越看越心驚,忍不住低聲問身旁的三井:
“侯爺酒量原是這麽好的?”
“什麽叫‘原是’?”
三井得意道:“侯爺酒量随他母親,千杯不倒!”
仙道:“……”
衆人已經吃吃喝喝鬧成一團,流川楓接了一人的酒,與之仰首幹了一碗,回過視線來,正好對上了仙道的雙眼。他的眼睛很亮,喝過酒之後,仿佛變得更亮了。
仙道覺得,那是因為他高興。
于是他隔着喧鬧的人群,沖他笑了笑。
他卻不知道,這不經意的一笑,在湘南侯心裏烙下的是一副怎樣的畫面。
月上中天,又圓又亮的月亮之下,穿着一身白衣的青年,坐在一片鼎沸喧鬧中,靜得就像一棵樹。在他周圍,仿佛連空氣也靜滞,夜色亦凝固。只有當他那雙很難攪起波瀾的眼睛對上自己的視線之後,才有了變化,轉瞬之間光華流轉;而唇角的笑意就像青荇推開靜水而起的微波,深澗策動雲氣而生的清風,終于把天地間一切靜滞和凝固,統統帶得活泛起來。
湘南侯就這樣走了神,一只碗端得晃晃悠悠。
仙道見湘南侯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心驚膽戰地将自己這一個多月來的行為篦子似地耙梳了一遍,好像除了病人少,赤木剛憲嫌棄,也沒什麽其他可能惹着侯爺的事情。他只能繼續扯着笑,慢慢別開視線。
然而沒想到,湘南侯竟然離了席,沖他這邊走了過來。三井見狀,開心招手:“侯爺侯爺!過來一起喝!”
仙道大驚失色,連連擺手:“我不行!”
“大男人不要随便說‘不行’這個詞!”
三井壽豪氣幹雲地糾正了他,繼而拽他往一邊坐坐,給流川楓騰出了空位:
“喝酒呢,關鍵喝的是開心,酒量大小不重要,要不要喝才重要!”
“能不能勸人喝酒不重要,重要的是,喝完要記得收尾。”
湘南侯接了三井的話,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而後在仙道身旁坐了下來。
這話似乎意有所指。三井一愣,卻一時間說不清是與什麽有關。于是伸手将酒碗滿上,嘴上連連答應:
“對對對,侯府房間多,今天大夥兒都能住得下,我負責安排,保證所有人都有地兒睡!”
流川楓不置可否,只是看着仙道面前被擱了一大碗酒,大發慈悲地解釋:
“燒刀子,你能喝?”
仙道一怔,突然了悟了。
原來湘南侯繞了一大圈,說的是京城裏自己被三井灌醉在屋頂上的事情啊!
他正色表決心:“不能喝,不能喝。”
湘南侯的眼底似乎閃過了一抹笑意,但還沒待仙道瞧分明,他已經将視線轉向三井,擡起了手邊的碗。
三井不是傻子,也立刻想起了自己把人灌醉丢在房頂上的事兒,他殷殷切切和湘南侯碰了碗,也正色表決心:
“沒下次,沒下次。”
仙道眼睜睜看着流川楓又掃幹淨一碗酒,忍不住道:
“侯爺,少喝點吧,這可是燒刀子。”
湘南侯點點頭,表示贊同後半句話:“對,這是燒刀子。”
仙道:“……”
他有些遲疑地問:“侯爺,你是不是喝醉了?”
湘南侯:“我沒醉。”
仙道又問:“侯爺,你要不要先去休息?”
湘南侯:“不必。”
仙道愁苦地看向三井。
——湘南侯一邊回話,一邊倒酒,雙手穩定姿态端正,然而酒全部倒在了碗外面。
三井咂咂嘴,看了看四周,對仙道說:
“你想辦法把侯爺送回屋,我來搞定這些人。”
仲秋月圓,天闊星稀,秋夜裏幹爽的風帶着透衣涼意,燒酒的味道醇香,幾乎壓過了庭院裏所有吃食的味道。
但湘南侯此刻卻只聞到了一陣桂花香,甜甜的。來自仙道彰的袍袖,隐隐綽綽,但如影随形。
仙道正一心一意和他打商量:“侯爺,已經很晚了,咱們回房睡吧,啊?”
那桂花香讓湘南侯的身體終于後知後覺地感到了困意,而眼前的酒碗也從一個變成了好幾個堆疊的殘影。他用力眨眨眼,一手撐了桌沿,準備站起來。
桂花香卻一瞬間更加馥郁了,好像是從全身的毛孔中齊齊沖入,一路攻城略地,直達五髒六腑。
——是仙道彰眼疾手快攙住了他,另一手扶了他肩背,帶他離了席。
桂花香像一枚雞蛋殼,在身體周圍結結實實罩了一層,湘南侯皺皺鼻子,這味道沒來由得越來越甜膩,他疾走了兩步,沒有能甩得開。
完全不明狀況的仙道彰還兀自在耳邊聒噪:
“侯爺你慢點,侯爺小心,哎哎哎臺階!”
流川楓果真被臺階給絆了個趔趄,身子一歪,帶着仙道彰壓在了一旁的廊柱上。
廊柱的棱角結結實實硌了後背,仙道彰抽了口冷氣,一時間疼出了氣聲兒:
“侯爺,咱們慢點兒走還行?”
流川楓一手撐了石欄,直起身體,朝前走去。
仙道扶額,硬是将他拽了,換了個方向:“……侯爺,是這邊。”
還說沒醉,裝什麽大尾巴狼呢。
走過前庭,一路沉默的湘南侯突兀開口,低聲問:
“為什麽是曬月亮?”
仙道下意識扭頭,發現周邊再無旁人,方後知後覺道:
“你問我?”
湘南侯微側了臉,看了他一眼。
不然呢?
仙道一臉茫然:“什麽是曬月亮?”
湘南侯看他一副求知若渴的疑惑樣子,莫名笑了一聲,又不再接話了。
仙道對湘南侯這種冷不丁來一句、沒頭又沒尾的發言方式實在不适應,他想了想,語重心長地提了建議:
“侯爺,打個商量。今後咱們講話,你能把意思明明白白說清楚嗎?我這人比較笨,侯爺的心思,我猜不出來。”
那如影随形的桂花香味,慢慢地在夜風中沉澱下來,流川楓覺得自己似乎清醒了些。
仙道彰,身份成謎,修為成謎,陵南閣去留與他有關,自己的幼年與他有關,但凡流川楓想知道的那些有幹系的舊事,他嘴巴咬得死死,裝傻充愣徹底。
這還算笨?這還算不會猜心思?
流川楓轉過頭,看着仙道一臉懇切之色,幾乎要在心中冷笑了。他突然手下使力,一掌将仙道推壓至牆邊,一手鉗了他胳臂,一手虛虛切上他咽喉:
“那我直白問,你會老實答?”
烈酒的味道很快圈禁了仙道周身上下的空氣,猝不及防的鉗制讓他驚出了一頭汗。聽到流川楓的問題,仙道喉頭動了動。
今天,他可一滴酒都沒沾。腦袋很清醒。清醒的腦袋告訴自己,這個問題,可不能輕易應承。
他輕輕掙了掙胳膊,回道:
“那……不知侯爺想問什麽,我自然——”
說話間,他擡了眼,撞進了湘南侯近在咫尺的雙眸中。那雙方才還讓他心折的亮得驚人的眼睛,此刻浮着一層雲翳般動蕩模糊的色彩,又深沉,又惑人。長廊裏的燈燭光投在他一半臉頰上,輕輕躍動,讓挺直的鼻梁和微微翹起的唇角都似乎有了震人心魄的沉沉壓力,像枝箭一樣風馳電掣地戳到了人心口上。
仙道眨眨眼,視線由上至下落荒而逃,最後竟落在湘南侯那微微敞開的領口間,正好看到一小片因為醉酒微微發紅的皮膚。不知怎的,他眼角有如針紮般一跳,閃電般将頭扭到了一邊。
他只聽湘南侯在他耳邊低低地笑了一聲,慢慢道:
“我等着,看你能哄我到幾時。”
迫人的距離沒有了,手腕上的鉗制也松開了,那烈酒引燃的熱騰騰的空氣也瞬間退卻,只餘秋風裹着涼意,迅速填上了兩人站立的位置。
湘南侯松開了人,自行走了。仙道彰看着他的背影,又覺得流川楓其實是未曾喝醉的。
而醉的人是自己。
一個月前。
“不對,你是人。我見過你小時候的,是小團子,不是小樹苗。”
醉酒的仙道在房檐上堅持不挪窩,自顧自說着,還擡手在自己膝蓋旁比了比:
“就這麽高。披着個白鬥篷,上面是一圈黑色的皮毛。年紀小小,盡喜歡往風口站。”
流川楓身子一僵。
他緩緩轉過身,低頭看他:
“你說什麽?誰是團子?”
仙道朝後一仰,躺在了屋檐上,長嘆道:“這時間過得可真快呀。”
湘南侯俯下身,迫近他,沉聲問:
“團子是誰?你在說我?”
仙道一心一意曬月亮:“不然呢。”
流川楓神色複雜。
在他的記憶裏,過去可從來不曾有一絲半毫與“仙道彰”這個人有關的印象。
他再度坐了下來,看着已經聚焦困難的仙道彰,慢慢問:
“你在哪見的?”
“在陵——”
仙道斜睨他一眼。然而湘南侯的眼神似乎前所未有地幽暗和銳利,不知哪來的求生本能,迫使他硬生生咬住了接下來的話,并下意識地挪遠了一點:
“……不告訴你,你都不和月亮做朋友。”
流川楓:“……”
不過醉酒的仙道彰似乎擅長作死。不過片刻,他又拍拍身邊,開始瞎扯:“來,侯爺,陪我曬月亮。”
流川楓還在反複篩查幼時記憶,沒空理他。
仙道翻起身來,伸出手指,點上流川楓的嘴角,往上提了一提。
流川楓的袖中劍瞬間便冒出了兩寸。
“你笑笑。”
仙道彰對手邊憑空冒出的利刃恍若未覺,繼續道:
“笑笑嘛,笑一笑好看。”
流川楓聞言,卻擰起了眉頭。他目光沉沉,看着仙道許久,方道:
“你裝瘋賣傻說這些,是什麽意思?”
回答他的,是仙道彰打了個結結實實的酒嗝兒,這人顯然的腦袋顯然已經在亂跳線,他手腳并用地爬起來,沖湘南侯招招手:
“咱們下去,晚上風大,你可別着涼了。”
話說完還沒邁開兩步,人便一個踉跄,在房檐上摔了個屁股墩兒。
湘南侯吓了一大跳。
最終,他還是将這個來歷不明,滿口胡話的醉鬼背了下去。
因為那人最後對他說的一句話是:
“你要笑笑。我都來幫你了,你還在擔心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