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心緒(中)
第二十一章心緒(中)
用過飯後,清田信長拒絕了馬車,表示要步行,好好逛一逛朔望城中的燈。流川楓、三井、藤真和仙道不約而同地走在後面些,以示自己和前面那個大呼小叫的公子哥兒不是一路人,只看着神宗一郎的後腦勺,似乎寫滿了無可言喻的愁苦和無奈,老媽子似的緊綴着清田信長,唯獨他在這密集的人群中會有一二閃失。
“朔望城真熱鬧,邊境安寧,百姓和樂,才能有這番盛景。”
藤真信步走着,感嘆道。
流川楓“嗯”了一聲,道:“以戰止戰,是下下策。”
藤真點頭表示贊同:“皇上也是這意思,如果雙方能坐下來談,是最好。但問題是,坐下來的前提,還是威懾。”
在嘈雜的人群中,兩人并肩而行,聲音不大,形同私語。
三井有意與他們又落後兩步,拽了拽顯然在走神的仙道:
“喂,你有空能不能收拾一下你那個便宜徒弟?”
仙道一怔:“什麽徒弟?”
“就櫻木花道。”三井挺沒形象地揣了手,他今白天在侯府補覺,沒來得及帶件厚實大氅,此刻夜深,總歸是冷了。他哆嗦了一下,有些頭疼道:
“他是不是屬炮仗的,聽說昨晚炸了一宿,就因為流川楓拒絕了和晴子的婚事,他覺得這事做得不仗義極了,硬要鬧着讓水戶洋平打鋪蓋卷兒走,聽說接下來還要勸你走,總歸侯爺成了個不仁不義的,他說是見不得你們倆明珠暗投。哼,明珠暗投,連成語都用上了,要不是看在他和你們倆都有幾分交情的面子上,我早軍法抽他丫的了。”
仙道将視線從街邊的精致燈籠轉向流川楓挺直的脊背,半晌,才道:
“侯爺不喜歡晴子姑娘嗎?”
三井聞言一怔,想起今早上在湘南侯書房裏的那番掰扯,不由頭大道:
“咳,強扭的瓜不甜。”
Advertisement
“可是,”仙道将視線黏在流川楓的肩頭,道:“世子說得對,老侯爺只他一枚獨苗苗,他不成家,如何讓故人安?”
三井頗意外地斜睨他一眼,不由好笑:“嘿,不想你竟然也是個催婚的,有膽的話,去向侯爺當面說啊。”
……沒膽。
仙道暗暗握緊了衣袖下擺。
“等朔州戰事了了吧,唉,現在這不上不下的局勢,誰有心情娶媳婦兒。”
三井嘆了口氣,仿佛想到了什麽,笑了一聲:“可別現在出手禍害,又把自己這條命丢在了戈壁灘上,這不白白耽誤別人麽。”
說話間,已到了十字街口。流川楓停下了步子,回頭道:“三井。”
仙道的視線忙從流川楓的肩線上連滾帶爬地一路落荒而逃。
湘南侯像是瞧見了,又像是沒瞧見。他道:
“你送藤真大人回驿館吧。”
玩心非常之大的靖海侯世子還要嚷着去逛城北的集市,仿若自己的來處不是繁華無匹的京城,而是鳥不拉屎的山野小村莊。他埋怨藤真平白無故在驿館将自己圈了一下午,此刻若是再同他一道回去,真是算白來朔州這一趟了。
于是一行人在街口兵分三路,仙道送湘南侯回府。
他看着清田信長和神宗一郎的身影融入看燈的人群中,冷不丁聽到流川楓說:
“你心情不好。”
他回過神來,跟上流川楓的步子,應道:
“哪有,大過節的,吃好喝好,有什麽不開心的。”
流川楓沒有接話。
明明周遭都是熱鬧活潑的空氣,卻一時間靜寂得快要凍住似的,連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好似變為一團團森冷的白霧。
自己答應過他的,知無不言。
仙道怕極了流川楓這種沉默,好似等待,好似無奈,又好似死心。終于,他吸了吸鼻子,狀似輕松地繼續道:
“……也沒什麽,就是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是個異類。”
流川楓聞言腳步一滞。正好迎面而來的一家人認出了他,紛紛向他問好,他一一點頭回應,那家的小孩子怯怯地将手中的花燈送給了他,祝他福壽綿長。待人群散開,他才問:
“你覺得,自己與什麽‘相異’?”
仙道讪然一笑:“那還用說,當然是人啊。”
靈物異于人,修士也異于人。因為自己是靈物,是修士,福田吉兆等人将自己看作包藏禍心來路不明的小人,櫻木父子因着他神乎其神的醫道而無限縱容他明目張膽的怠惰,三井能夠在甫一初遇之時便向他射出要命的箭矢,身居高位如藤真健司會專門耗費心力與他交談,澤北榮治和神宗一郎在他面前神色如常地論及那蚍蜉都不如的人命和世事。他耗費所有想要讓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人,然而這世道的一切都在無時無刻地推拒他、提醒他——
你不是。
無論怎麽努力,怎麽改變,都不會是。
不過,流川楓的下一個問題,卻與他這些越想越難過的心緒都無關,他問他:
“你覺得,什麽是‘人’?”
什麽是人?
仙道扭頭看他,對這問題很意外。半晌,他結結巴巴道:
“……人……這不都是……”
湘南侯看他惶惑,微微一笑,調回了視線,看着前方,道:
“四十年前,山王王帳下有名大将,他作戰勇猛異常,功勳卓著。但他喜歡坑殺,青壯老幼,殊有放過。朔州周邊村落,十之六七不存。他是人。”
“安西光義位極人臣,幾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主持的貫岚書院門生遍及天下,而這些人做下的冤假錯案也遍及天下。我父親郁卒而終,藤真健司的父親含冤自盡,彩子被嚴刑拷打,陵南閣衆人命懸一線。他是人。”
“我幼年失祜,太後一力撫養我長大,為扳倒後宮之敵,喂我劇毒,冤殺我乳娘。她是人。”
“和這些人相比,你确實算異類。”
湘南侯一邊走,一邊說,步伐平緩,聲音也平緩,好似言語中那些慘痛過往都盡數是別人的故事,與己毫無關聯。仙道卻聽着字字驚心,連心髒也被這沉沉往事拖拽着下墜。
街市花燈的五彩光亮映在流川楓的側臉上,連眼睫上都仿若鋪了一層薄薄的暖色,翕動時似能抖落那心悅色彩紛紛揚揚灑下來,不由讓人醺然沉湎。只是突然間,清水分明的深眸撩開了這一切,其中猶如星河傾瀉,光華流轉又灼灼逼人,捉住了仙道來不及扯離的視線。
湘南侯轉頭看着他,笑了一聲,繼續道:
“——我情願你是這樣的異類。”
到底什麽才算是人呢?恐怕連人本身都搞不清楚吧。
渴求力量不知餍足是他,畏懼權力驚懼拜服是他,不避艱險愚公移山是他,按部就班渾渾噩噩是他。
并存公義與私心,狂亂與冷淡,勤勉與怠惰,仁慈與殘酷。
連善惡都混淆,德義也亂敘,愛恨不自知,對錯各成理。
在這些兩極間重複搖擺、循環往複的,便是人了。
湘南侯想,這樣算來,仙道彰,已經是一個“很好的人”。
今早三井壽問自己,心裏是不是有人了。他就開始認真想:
自己到底喜歡仙道彰什麽呢?
他不是女子,算不得學富五車胸有丘壑的文士,也算不得揮斥八極精熟韬略的将才。他有一點兒溫吞,有一點兒怠惰,有一點兒不分輕重的耿直,還有一點兒不合時宜的心軟。
他身上揉了“流川楓”素來不喜的多半,卻偏偏是這“多半”,讓“流川楓”動心,真的很奇怪。
此時,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仙道彰正帶着無可掩飾的訝異看着自己,也許是“請願”一詞顯得有些旖旎,他顯然不太習慣自己這情不自禁又十分直白的認同,連耳朵尖也透出一層緋色來。
流川楓在衣袖下輕輕摩挲自己的指節,別開擱在他耳朵上的視線,擡頭看向天際:
“要不要去曬月亮?”
“曬月亮”是一個神奇的詞,在出現過兩人言談中幾次之後,仿佛成為他們之間的專屬詞彙:它牽扯着幾個月夜,也牽扯着雙方都心知肚明的隐秘,還有一些無可言說但彼此懂得的暖意。它是桂花酒味道的,在記憶中屬于一整片鋪滿青瓦的屋頂。
在這個正月十五,它屬于一個沒有頂的石質瞭望塔。
這個石頭砌成的瞭望塔在朔望城外三裏地處,已經廢棄了,連塔內向上攀援的樓梯都已朽壞。湘南侯卻尋到塔內部石牆上幾處凹陷,身輕如燕地攀了上去,而後從上面放下來一架梯子。
仙道順着這梯子,一路仰頭向上看。
瞧這架勢,湘南侯顯然不是第一次來。
他手腳并用爬了上去,到最後幾步時,流川楓的手伸了下來,握住他胳臂,拉了他一把。
瞭望塔很高,因為沒了頂,四壁走風,冷極了,連流川楓身上的厚實大氅都被吹得揚了起來。塔頂空間并不大,只支着一頂半新不舊的鹿皮帳篷,仙道看着他輕車熟路地拿出了火折子,要去生帳篷前那個裏裏外外被熏黑透了的炭盆,突然覺得湘南侯應該是喝醉了。
盡管他并沒有在席間看到他舉幾次杯。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拿出了不戒,布下一處隔絕寒風的禁制。
然後炭盆也突然間燃起火苗。
流川楓扭頭看他,已然被風吹得發白的臉頰上一絲血色也無,但線條卻令人驚異地柔和:
“厲害。”
他點評道。
仙道從帳篷裏拎出兩個木頭凳,遞給他一條,自己也坐了下來。
“你經常來?”
他問。
流川楓搖了搖頭:“小時候來得多。回朔州後只來過兩次。”
他将手擱在火盆上方,又道:“這個瞭望塔,是山王人建的。”
“山王?”
仙道有些意外,山王竟在離朔望如此近的地方建了一座瞭望塔?!
流川楓聽出了他的訝異,他道:“四十一年前,山王一路打到朔望城下。這座瞭望塔,是他們離朔望最近的地方。”
他的父親,老湘南侯,也在此地一戰成名。
“人人皆道湘南軍是朝廷西北的門戶,但我父親曾說過,如果山王能讓朔州民衆過上更好的日子,他願意擔萬世罵名,将朔州拱手相送。”
流川楓淡淡說着,仿佛絲毫沒有覺得這是大逆不道之言,他緩緩摩挲已經變暖的指節,擡頭向西北望去:
“但可惜,山王只能讓他們過得更糟。所以,他不能讓。”
仙道打量他神色,半晌,才遲疑地問:“那你……也是這樣想的嗎?”
流川楓偏過頭來,皎潔月色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入水一樣滑過:“不是。”
仙道詫異:“不是?”
流川楓看着他,認真說:“這很複雜,簡單來說,如果朔州屬于山王,一方面,朝廷會像現在的山王一樣,對朔州緊咬不放;另一方面,山王也并沒有經營朔州的能力。由朝廷統轄,是朔州的最好結果。”
仙道覺得自己聽懂了。但同時他又有點疑惑,為什麽流川楓會同他講這個。
湘南侯彎腰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裏摸出來根柴火,丢進了火盆中,繼續道:
“可是,朝廷管着朔州,就不能避免有人借着朔州屍位素餐,中飽私囊,投機上位,兩面三刀。這些,皇上都很清楚。”
“你看,”他說,“人很複雜,世事也很複雜。比起這些複雜,還是你的純粹要好一些。”
仙道看着他弧線鋒利的眉眼,又通過這眉眼看到了小時候的流川楓。當年,小小的他一個人坐在高崖上,就是在想這些嗎?
“你……是怎麽變複雜的?”
他輕輕問。
“我?”平素寡言冷淡的軍侯渾然不覺今夜他已經講了很多話,仙道彰的問題,就像枚羽毛劃過他那一腔行将滿溢的言語,引出潺潺流淌的心事和情意。他看着夜空中的皎潔圓月,由衷覺得曬月亮能讓人的心腸變得柔軟無匹,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回答了他的問題:
“因為我貪心。”
在錦衣玉食、安逸尊貴之外,貪心想要掙脫桎梏的自由,貪心去完成父輩的願望,貪心有所成就不致年華虛度,貪心得到一個很難得到的人。
“我不覺得,”仙道想了想,否定了他,“這不是貪心,是不自私。”
要想過得舒坦,對于湘南侯來說太容易了。他可以乖一點,瞎一點,懶一點,靠着父輩的蔭蔽,這個王朝可以将他金尊玉貴地養一輩子。可是,三井赤木這幫心存熱血的人怎麽辦?朔州數萬在惶恐不安中艱難生存的人怎麽辦?端坐高位之上,卻被強敵環伺的帝王怎麽辦?
仙道的餘光偷偷瞄到流川楓搭在膝頭的手,盡管映着暖色火光,仍然發白,好似封凍在經年不化的冰雪裏面。可他仍然記得那只手曾經如何出現在那似真似幻的場景中,和它的接觸,是能夠在轉瞬之間孽生千裏的繁花,只消一眼,便茂盛無比地延展至他心頭腦海的每一寸空間,充滿岩漿般滾燙的溫度。
于是他在心如擂鼓的忐忑中,終于忍不住伸手覆上那只手背。
湘南侯沒有勇氣去翻握那只手,山王之事未竟,自己的生死都虛浮在未知之處,此時此刻,即便十分情動,他也無法忍心将這樣一個極純粹的、想要成為一個“人”的仙道彰,驟然拉上險絕高絕、少有人跡的世途上去;然而同時他也沒有掙開他的手,因為他在恍惚,這是否是上天賜給他的報償,能讓他在今後的午夜夢回間,擁有幾分可堪珍藏翻檢的記憶。
但他顯然無法想象到,身邊人其實同樣心緒難平。仙道彰覺得自己渾身都僵了,只有那一只手的觸感奇異地敏銳。流川楓的手很涼,觸手能清晰感覺到發硬的指節,略微繃起的青筋,以及手指間的凹陷。“他沒有躲”,這四個字被逐一重重釘進他腦海中,随之而來的激動讓他很想不管不顧地沿着那五指縫隙,扣起他的手來,用自己的掌心、呼吸和胸口,去溫暖它。他甚至不得不緊緊将另一只手攥握成拳,才勉力按捺下這種沖動。
他貪戀那層碰觸,他想自己将會在漫長的時光中回想這一夜,五年、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流川楓如皎月,總歸有他運行的軌跡;能得天幕之下這一場相望,有這交集,他應該知足。
然而,若将這交集擱置在千萬日夜更疊之中,卻顯得既脆弱,又可憐。他們相識于無法對談的陪伴,熟稔于拼力而戰的合作,他們最近的距離是“友”,最大的恩義是“謝”。
難道,今後我真的只能依靠這些,在永無止境的生命裏想念你嗎?
這樣一想,突然很委屈。
我今天也喝了酒的。
一句話沒來由地浮現在仙道彰的腦海中,并且立刻,身體因這句話而理直氣壯地有所動作——
他扣緊了那只手,然後俯身過去,在湘南侯的視線轉向自己之前,用另一只手遮住了他的雙眼。
我只多讨一點兒,這是醉酒,算不得數。
他對自己說,然後偏頭親吻在湘南侯的唇角,帶着一種希冀,似想就這樣把自己烙進他心裏去。
一輪圓月無限溫柔地照徹天地,見證了他們脆弱、可憐又滿足的交集。
相田彥一度過了一個極其八卦的正月十五,在神奈川的店鋪裏和修士們打了一個通宵的葉子牌,困得不知今夕何夕。但他由衷覺得這場犧牲是值得的,因為他獲得了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并且預感到自己将在這個好消息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這個好消息是彌生喜歡師叔,這個作用是紅娘。
他過了街,一邊打呵欠,一邊從角門回院子。剛從腰間摸出鑰匙,他突然愣了。
咦?角門沒鎖?
他伸手推了一把,兩扇門應聲而開。
咦?也沒有從裏面闩住?!
相田彥一頓時打了個激靈,清醒了三分,拔腿往後堂跑——
不是吧難道家裏進賊了?!
然而跑了三步人便硬生生地剎住了,因為他看到他的親師叔,正站在院子裏,對着一株小白楊出神。
“師叔?門是你開的?”
彥一走近,好奇問道。
仙道頂着兩個黑眼圈,不錯眼地瞧着小白楊孱弱纖細的枝條,氣若游絲:
“宿醉,不要同我說話。”
彥一湊過去聞了聞,随口道:“師叔你喝了多少呀?離開門還有半個時辰,你要不再去睡一睡?”
喝了多少?
一杯罷了。
想起昨夜回城時在馬上那蹩腳無比的裝醉,仙道覺得自己的頭更疼了,完全不能細想。他慶幸自己硬是堅持着沒有瞧哪怕一眼湘南侯的表情,唯恐看到半分怒意、無奈或不滿。以手扶額,他沉痛地擺了擺手:
“今天不開門,我頭疼。”
——他卻不知自己這副死樣子讓相田彥一的目光突然一分一分地熱切了起來。
頭疼好呀!
有現成的人照顧呀!
“好好好師叔你快去休息,哎呀風大又冷看什麽白楊樹呢快進去!”
相田彥一十分熱絡地推了自己親師叔進門,熱情洋溢地建議:
“師叔你好好休息,多躺一陣子養養神!”
仙道有心想說句他聒噪,然而一席棉被從天而降,相田彥一絕塵而出,卧房門“哐嘡”緊閉,瞬間只剩一室寂寂。
仙道:“……”
搞什麽,我頭疼,但我不想睡。
他整整一夜都沒睡,睡不着。無邊月色,半新不舊的帳篷,躍動的火焰,冷硬的石牆,統統變成了昨夜記憶中模糊的底色,他唯獨只記得一樣:
流川楓的嘴唇,是桂花味兒的。
昨晚席間,他們喝的是桂花酒。他的确醉了,但醉不因席間那一杯,而因湘南侯。
流川楓會怎麽看他呢?是酒瘋子?還是孟浪之徒?
仙道彰裹着大棉被,抿了抿唇。
我不過分啊,就這麽一點兒,應該足夠了。
足夠我在有你、以及你離開後的歲月裏,好好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