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犒軍(上)
第二十章犒軍(上)
藤真健司帶着牧紳一的犒軍大隊伍,浩浩蕩蕩地在正月十四抵達朔望。仙道作為湘南侯府的随扈,與流川楓等人在城外迎接了這十分熱鬧的一大幫人。
今天很多人都心情不錯。三井壽遠遠瞧着那密密麻麻的馬車辎重,和水戶宮城等人猜測着藤真健司帶來了些什麽好東西;赤木雖然還是慣常的嚴肅臉,但卻對仙道客氣了很多;皇帝雖然每年都會有恩賞送來,但幾十年來卻是第一次派遣朝廷大員專門前來犒軍,由此可見重視,朔望城在皇上面前露臉,也就算自己在皇上面前露臉了,是以朔望城的百姓以及湘南軍上下都很振奮。衆人喜氣洋洋精神抖擻的狀态一直持續到藤真健司下了馬車,帶出一個人。
仙道眼睜睜地看着三井和赤木的臉色黑了下來。
“啊哈哈哈哈這麽盛大的陣仗啊還勞動了州牧大人和湘南侯大冬天的冷風裏等了這麽久,本世子真是受寵若驚!!!這禮真是太周到了!!!”
一個瞧着和流川楓差不多年紀的陌生男子搶在藤真健司前面,炮仗般炸了一通,神态嚣張,嗓門奇大。令仙道驚訝的是,對于這十分失禮的舉動,藤真健司竟然很縱容,他沖衆人歉意一笑,擡手行禮:
“侯爺,赤木大人,勞煩你們久候了。”
流川楓對他回了禮:“大人辛苦。”
“我呢我呢我呢?!”
陌生的大嗓門跨前一步,指着自己,興沖沖地問湘南侯:
“流川楓!我大老遠來瞧你,你不高興嗎?!”
然後仙道便驚訝地發現,平素穩重知禮八風不動的湘南侯,破天荒地在衆目睽睽之下,也吐出了很失禮的倆字做回應——
“起開。”
仙道:“……”
“侯爺的的意思是,”仙道聽見三井在身旁輕輕用牙咬出一句話,滿溢着不痛快:“高興。”
赤木對藤真回了禮,然後對那錦衣華服的大嗓門道:“清田世子,許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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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啊嗯啊,好久不見!”
這位“清田世子”絲毫不介意流川楓那不客氣的回應,也仿佛沒瞧見赤木大人如鍋底一般黑的臉色,只是極為自來熟地踮腳勾手,搭上赤木肩膀,将之拍得“砰砰”響:
“上次見面還是你落榜那年吧,哈哈哈哈轉眼你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都當了八年州牧了,時間真踏馬空得像蔥啊!”
“……他的意思是,時光倥偬,”仙道聽見三井再一次充當翻譯,咬牙切齒地給自己普及面前這奇異的會晤場景:
“清田信長,還是那麽文盲。”
藤真健司從京城出發前夕,恰逢靖海侯帶着世子入京觐見,聽說有去往朔州的犒軍之師,靖海侯世子清田信長立刻在殿前表明決心,要去(看)探(笑)望(話)“童年玩伴”流川楓。于是乎,藤真健司一路上不得不經受各種叽呱亂叫聒噪非常的吵鬧,将這位大爺千裏迢迢捎帶了過來。
趁着幾位大員進行官方會晤,仙道從三井宮城等人的議論中大致了解了這位陌生的清田世子:他與流川楓年歲相仿,兩人幼時在皇宮相識,因為清田嘴賤又手欠,在同流川楓打了幾架之後,兩人也勉強算是有了“交情”。當年流川楓中毒被送往陵南閣調養,遠在東海之濱的清田信長聽說之後,還專門差人送來了珍奇藥材,這一舉動雖然招來幼年湘南侯和三井赤木等人的感動,但并不長久,靖海侯世子在招人厭和不靠譜方面的天賦無人望其項背,得了便宜之後的一些書信往來和走動,讓湘南衆人對他感情複雜——
比如,他曾向流川楓誠心提議,削發出家有助于身心健康;
比如,他曾十分鄭重地同赤木剛憲商量,要讨了彼時還沒斷奶的赤木晴子做小老婆;
比如,他拔掉了三井壽背囊羽箭中的所有箭頭,讓三井壽第一次參加禦前圍獵時出了大洋相;
比如,前一夜他好心寬慰了落榜的赤木剛憲,第二天便将這九尺男兒淚一把鼻涕一把的傷心醉酒當成時興段子,講了全京城知曉;
比如,他在流川楓成年禮的宴席上,信誓旦旦在拍胸脯保證,流川楓空長了一副好皮囊,卻身有隐疾,一定娶不到媳婦兒。
…… ……
真是欠揍啊。
一通話聽下來,仙道如此想。此刻他正與三井、宮城并排蹲在主軍帳外曬太陽,眼看是正午時候了,軍帳中的談話卻還未結束。
“藤真這次親自前來,一定有什麽事。”
宮城斷言:“他狡猾慣了,這大老遠的折騰一路,若非有所求,怎會趕着吃這番苦。”
“皇上的旨意,他不敢推辭。”三井搖搖頭:“安西光義已死,皇上開始逐步剪除朝中安西一黨,藤真又升了官,正是春風得意之時,他現在還能有什麽不如意?”
宮城撇撇嘴:“說得也是。”
仙道兀自咂摸着清田信長那“身有隐疾娶不到媳婦兒”的斷言,歧黃之術博大精深,他仍知之甚少,流川楓到底有什麽隐疾,竟是自己都查探不出的呢?
軍帳傳來細碎響動,與此同時,有人撩開了帳簾,兩步就跨到了排排蹲的三人面前,叉了腰大叫:
“哈,我就知道你們在聽牆根,诶?這個眼生是誰?”
仙道站了起來,覺得有些腿麻,但還是筆筆直直地行了一禮:“見過世子,我叫仙道彰。”
“仙道彰?”
清田信長擡眼打量他,扭頭看向流川楓:
“他就是那個修士?你的修士?”
湘南侯走出軍帳便聽到這麽一句,不知怎的,“你的修士”這四個字,聽起來十分順耳,将方才軍帳內言語鈎織的重重亂局、幽微人心和千鈞責任,掃蕩得幹幹淨淨敞敞亮亮,于是他“嗯”了一聲,道:
“聒噪許久,你不累麽?”
清田信長哈哈大笑,擺擺手:“不累不累,好容易離開海邊,這裏好生新鮮,我精神頭大着呢!聽說你這個修士手段非凡厲害的很,正好,我帶來我家小神神,都是同道中人,見面打一架呗!”
仙道并沒聽明白清田信長說的是“小繩繩”、“小生生”還是“小嬸嬸”,先被“打一架”三個字給驚到了,他下示意扭頭看向流川楓。
湘南侯則似乎是對清田信長動辄“打一架”的說辭很習慣了,聽了這話也不惱,他走至仙道身邊,說了倆字:“不行。”
三井抱了臂,看向清田随扈中走過來的一個人,待人走近,不由打趣:
“神宗一郎,都這麽多年了,你還是管不住他麽?”
“見過侯爺,見過将軍。”
來人是個很溫和的男青年,他穿着一身式樣簡單的夾袍,在朔州的烈烈寒風中似乎一點兒都不冷。對于三井的調笑,他不懼不惱,行禮之後,用同友人拉家常一般的口吻道:
“小時候便管不住,如今世子已懂事長成,早已不需要管了。”
懂事?
長成?
靖海侯府上上下下難不成都是瞎的嗎?!
在衆人齊翻白眼之時,仙道卻盯住了這說話之人,怔楞在當場。
在那人走近之時,仙道分明感覺,眼前這人有着和澤北榮治十分相似的氣息;但那感覺只有一瞬間,瞬間之後,他眼前這個“神宗一郎”,又不過是個稀松平常的普通人。
這太奇怪了。
正在走神,那神宗一郎已經轉向他,行了一禮:
“這位是仙道先生?聽聞先生是山修出身,很是景仰,今天有緣得見,是托了藤真大人、侯爺和世子之福。”
仙道對上那副含笑眼瞳,一時間有些恍惚。
“他也是修士。”
他聽到湘南侯在自己身邊清冷開口:“靖海侯府的宗一郎先生,是冠絕天下的人物,你久居深山,想來知道得少。”
“喲,這修士面子真是大,自己是個鋸嘴葫蘆,三句話還需侯爺你的金口解釋一遍。”
清田信長眯細了眼睛,随意将胳膊搭上了神宗一郎的肩膀:
“又傻又癡,流川楓你怎麽挑修士的眼光也這麽差?”
“世子與侯爺重逢,歡喜還不夠,就別再逗侯爺了吧。”
藤真健司适時插了話進來,打斷了清田信長的嘴欠:“仙道先生醫者仁心,是十分厲害的修士,若能有機會一觀兩位先生的切磋,自是很好;只是這一路來,車馬勞頓,侯爺與赤木大人也相陪許久,都是該歇歇了,本官也不想來朔州第一天就瞧一場打架,傳回朝廷,皇上定會惱我的。”
“好好好,你們都向着他,”清田信長嗤笑:“侯爺有何了不起,我遲早也會當侯爺的!喂,大猩猩,你給我們準備了什麽好吃的?聽說這邊烤羊肉特別好吃,殺一只來啊!”
赤木剛憲:“……”
你在叫誰?我可不會應。
一夥相識故人又在軍帳前吵吵鬧鬧起來。湘南侯看着神宗一郎沖自己微微一笑,便随清田信長走了。他收回視線,本欲問問仙道為何走神,視線餘光向下瞥去,卻正看見仙道彰的一只胳膊,不知何時已微微擡起,擱擋在在自己身前,是一個下意識護衛的動作。
故友久別重逢,靖海侯世子似乎對惹是生非執念頗深,盡管一大幫人都在無時不刻地滅火,但架不住這人實在嘴欠得厲害,終于在晚飯的時候惹了大禍。
“話說回來,流川楓,你怎麽還不讨媳婦兒啊?”
清田信長抓着一只烤羊腿,邊啃邊道:“我爹已經同我說好了媳婦兒,夏初就辦婚禮。你都襲爵這麽多年了,怎麽一點兒都不着急呢?”
“吃你的吧,烤羊腿都塞不住你的嘴麽。”畢竟是自小相熟,幾碗酒後,大帳中的年輕人們也沒了什麽客套和尊卑,赤木斜睨他一眼,評價:“多管閑事。”
“哎呦喂,赤木剛憲,我這可是在幫你啊,你怎麽不記好呢?”清田信長揮着油乎乎的爪子抗議:
“晴子那個小丫頭片子都等了多少年了?話說回來,流川楓你也真是的,原來人在京城,拖着不娶也就罷了,現在你人也到了朔州,姑娘臉皮薄不好說,赤木也不願催你,你就拿捏着一直裝傻啊?!”
“世子慎言。”
神宗一郎低聲提醒了一句。
“慎什麽言,催婚有什麽好慎的,我在府裏被老子娘催的時候,你怎麽沒膽說句慎言?”
清田信長說到這裏,倒是聲音沉了下去:
“他身邊就這麽些人,你倒是瞅瞅,一個兩個都是光棍!比我還不靠譜!他可是湘南侯府的獨苗苗,頭頂沒有長輩催着,我還不能催兩句了?!”
這噼裏啪啦一席話說完,全室寂寂。
仙道彰只覺得清田這些話将他的胸口炸出了千瘡百孔,全然不疼,卻空洞又無力,任憑一腔能令人燃燒到徹夜不息輾轉反側的熱血迅速流淌殆盡。
這本就是湘南侯應該好好走着的路,他明明知道的,可為什麽此刻聽着清田信長講出來,自己卻那麽不舒服呢?那些難以啓齒的绮念,本就是無可能實現的鏡花水月,為了那虛無缥缈的意難平,自己竟然迷失到不知怎麽才算是“對他好”。
是的,只有真的為他好,才會促着他早些成家,幫他挑選合心合意的人,讓他能得到陪伴,而不必獨自守着一方空蕩蕩的侯府,和那天高地闊卻無限寂寥的朔州。
仙道垂下眼睛,将箸間菜肴送入口中,卻渾然無覺湘南侯遙遙看過來的一眼。
對于清田信長半醉半醒的質問,流川楓不置可否,只道:
“你酒量真的很差。”
清田信長冷哼一聲:“我醉沒醉你心裏清楚。喂,流川楓,今天本世子做個好人,替赤木把話給問了,你什麽時候娶晴子?或者你今天就把話撂這兒,你若是聲明終老一生打定主意不禍害別人,那也成!”
催婚的見得多了,沒見過這種專門挑雙方在場打定主意要甩人耳光的催法。三井壽擰了眉頭便要出聲,不料湘南侯開口竟比他快:
“我不會娶她。”
此言一出,衆人皆是一驚。
赤木一脈是跟随湘南侯府時間最長的家臣,到了赤木剛憲這代,又親自經略朔州。不知從何時起,湘南侯與赤木家的聯姻,已經成為衆人理所應當接受的事實,區別只在于發生的早晚。但沒有人會想到,湘南侯竟然從來都沒想過要做這件事情!
清田信長的烤羊腿,“當啷”一聲砸翻了酒碗,潑了他滿懷酒漬。
流川楓面色清冷,話語也清冷,冰碴子一樣脆生生地砸入軍帳暖烘烘的空氣中,果決又幹脆。他面向赤木,抱拳道:
“是我的錯,大哥,抱歉。”
赤木剛憲覺得喉頭苦澀極了,只能極輕地搖了搖頭。
他并不怨流川楓,事實上,早在仲秋節之後,流川楓已同他表明這一心跡,認為晴子應該嫁一個真心實意喜歡她、待她好的人。是自己托大,以為能說服得了流川楓,又不忍傷了晴子的心,三拖四拖,不想最終還是以如此敞亮又殘酷的方式,公之于衆。
流川楓将錯盡數攬在了自己身上,可他有何錯?晴子一腔純粹到極致的真心,她又有何錯?
片刻前還鬧哄哄的氛圍已變得冷硬如鐵,仙道彰更是全然懵了。他的坐席離流川楓并不算近,此刻就算緊盯着他,也并不能看清他雙眼中盈滿的情緒。
他甚至看不清自己的情緒。
明明應該驚訝、痛惜和着急,可為什麽,在聽到“不會娶”三個字之後,自己的心髒,如同幹涸皺縮到極致的花遇到了一滴水,瞬間伸展了每一處坎坷,點亮了每一寸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