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犒軍(中)
第二十章犒軍(中)
湘南侯當場打臉拒婚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朔望城,開年之後的第一個八卦消息讓老百姓們在炕頭桌旁多了不少談資,有向着州牧大人說話的,有向着湘南侯說話的,但不管是哪種意見,都相當一致地達成了共識:那個口無遮攔的靖海侯世子,就是個棒槌!
湘南侯府中氣氛也是壓抑得緊。一大早,水戶洋平和三井壽便将湘南侯堵在了書房裏。
“你明知這是清田信長的好意,如此難得的機會,又在藤真健司的眼皮子底下,為什麽要拒絕呢?”
和外間評價不同,其實當晚,列席的大部分局內人都在第一時間明白了靖海侯世子真正的用意——
湘南侯身居高位,父母早逝,能在他終身大事上說得上話的長輩屈指可數。且不說流川楓與赤木晴子之間情分幾何,這場婚姻,一定不是牧紳一所樂見的。赤木剛憲經略朔州多年,流川楓又攜虎符歸來,若再有姻親捆綁,整個朔州便實際上成為了流川楓的掌控之地,重新回歸到“只知軍侯,不認帝王”的局面之中。是以這樁婚事,雙方都不可能輕率開口。
靖海侯世子行事乖張,但卻不可能是傻子。他此番當着藤真健司的面公開問詢,其實是自己主動淌進了渾水中,一則明示這婚姻同樣是靖海侯府所樂見的,二則給流川楓制造了一個表态的由頭。
只可惜流川楓并未承他這份情。
三井壽是對流川楓這做法最火大的一個,此刻,他已經氣哼哼連灌兩杯茶,然而流川楓一個字兒也沒蹦出來。
水戶洋平相對更理智些,他猜測流川楓的當衆拒絕恐怕也是借藤真健司之眼擺給牧紳一看的。于公,他覺得流川楓這做法說得過去,但于私——
“侯爺,皇上的意思雖然不能不考慮,但事關你的終身大事,也不必委屈至斯。這場婚事我們好好合計,未嘗沒有轉圜餘地。清田世子既然已經當衆表明了意思,我們其實可以借力的。”
流川楓仍然閉目不言。
水戶:“……”
三井再不客氣,俯身越過書案去拍流川楓肩膀:
“你倒是說話——”
湘南侯倏然睜眼,一手已牢牢扣住了三井壽搭在自己肩頭的手腕,他沉沉開口,聲音暗啞:
Advertisement
“……說完了?”
三井壽卻被流川楓這滿眼的血絲以及粗砺的聲音弄得一怔:
“嘿,這是怎麽了?!”
流川楓松開了鉗制,拿起自己面前的杯盞,将半溫不溫的殘茶一飲而盡:
“上火。”
昨天,流川楓實的虛的從早到晚接待了整整一天,又喝了酒,實在疲憊得很,散席之後硬是将這想要立刻質詢他的兩人關在了卧房外面,便徑自睡了;只是,他雖困乏,卻罕見地睡不安穩,亂七八糟一直在做夢;更糟心的是,今早天還未亮,三井壽這個天殺的就開始孜孜不倦地扣門。湘南侯沒能睡好,于是頂了一腦門的起床氣,由着他們和尚念經這許久,此刻始作俑者竟還問自己“怎麽了”,只這一句,就讓流川楓生出了要将三井壽腦袋塞進夜壺的念頭。
三井壽聽出了這句話背後的怒意,幹笑一聲,迎難而上:
“你還上火,我上火還差不多!憑空丢下這麽一副大攤子去睡覺,您心可真大啊侯爺!”
流川楓努力忍住想要抓起鎮紙砸過去的沖動,輕咳兩聲,才道:
“我對晴子沒有旁的想法,她嫁入侯府,才是委屈。”
水戶與三井壽聞言一怔,相視一眼。
“仲秋之後我已對赤木言明此事,清田信長是自作多情,你們,是想太多。”
湘南侯又補了一句,還是忍不住拿起了鎮紙做砸人狀,擡眼看向三井:
“下去。”
三井:“……”
方才一時情急,他竟已側身半坐在了書案上,不過沒睡醒的湘南侯即使手持鎮紙,此刻于他而言也沒什麽威懾力,他一把奪過鎮紙往自己懷裏一揣,而後下了桌,冷哼:
“你不早說,我們當然會想太多。”
水戶洋平皺眉思索,遲疑道:
“但是侯爺,赤木晴子無論怎麽看,都是上上選擇,若是他日皇上直接賜婚他人過府,可就避無可避了。”
“不可能,”流川楓很快接口,然而吐出的話卻将面前兩人直接砸懵在當場:
“我同皇上約定了,歸還虎符之日,再論嫁娶。”
什麽?!
三井壽手腕一送,差點鎮紙砸了自己的腳。他瞠大雙眼,結結巴巴開口,剛說出倆字就咬了自己舌頭:
“你你你何時約定的?”
流川楓看向他,仿若看個傻子:
“沒有承諾,我怎能回朔州?”
說着,他沒來由輕輕一笑,也不知在笑什麽:
“你不會真的以為,單只查了蒼龍珠一案,就能讓他放我回來?”
他看水戶洋平也是緊皺雙眉如喪考妣,嘆了口氣,道:
“軍侯擁兵自重,是君王大忌。父親生前已小心翼翼、左支右绌,湘南軍遲早是要還回朝廷的。至于此番肯将兵符給我,一則山王畢竟是邊境大患,二則——”
就在那一瞬間,無需再多言語,水戶洋平便突然明白了其中關竅。
靖海侯!
牧紳一想要讨回虎符的下一個對象,就是靖海侯!
皇帝讓流川楓回朔州,多半存了些麻痹他人的心思;而另一方面,清田信長昨晚的試探,便也蒙上了別樣的意味。
“難道靖海侯是想同我們——”
水戶洋平喉頭一哽,已不敢再說下去。三井壽的神色也突然凝重起來。
在三位異性軍侯中,靖海軍駐紮地離京城最近,湘南軍人數最多。若靖海侯存了心思想“再近一步”,也不是不可能。
流川楓微一颔首:“你們心裏有數便好,此事不必再提。”
短短幾句話後,腦中已是天翻地覆。饒是□□做慣的水戶洋平,也未曾想到在這種猝不及防的情況下知曉事關國祚的內情,他扶着椅子,慢慢坐了下來,抓起面前茶盞:
“……我先冷靜一下。”
“我也冷靜一下。”
三井壽也道。他将鎮紙擱回桌面,替水戶斟了茶,自個兒琢磨了一會兒,繼而點點頭:
“黑,這幫人心眼子真是屬馬蜂窩的,離開京城這烏七八糟的地方果然是上上之選。咱們要是能抓緊這兩年把朔州的事情做個了結,你再娶妻也算不了耽誤太久。”
他頓了頓,神色突然黯了下來:“老侯爺說得對,湘南軍這把刀,與其說是砍別人,倒是傷自己更多些。若朔州能終獲平安,自然是最好的。”
流川楓看向擺在桌案上的筆架。
那是由一截沙棗木打磨而成的山形架,樣子無甚特別,但底子上,刻着一枚手法拙劣的湘南軍标識。
那是小時候老侯爺手把手帶着自己刻的。
他甚至還記得,父親曾問他要将這标識刻在筆架何處。
自己當時回答說應該刻在正面的最中間,顯眼,威風。
可父親卻讓他刻在了筆架的底面。
他握着兒子的手,将筆架穩穩擱在了沙地上,将标識壓在了看不見的地方,然後告訴他,世上很多東西,要放在心裏,沉穩,踏實。
湘南軍從來不是為着威震寰宇而生的;它只是為着更多人可以活。
書房中一時寂寂,半晌,水戶洋平才站起身,道:
“我明白侯爺意思了,現在已心中有數。赤木那邊,我想他應該也會明白。只是晴子那小丫頭,恐怕要難受些日子。侯爺,那我和三井先告退了,一大早來折騰,是關心則亂。”
“那必須是關心啊,”三井附和了一句,指了指自己,對流川楓道:
“你沒睡好,我也一樣。昨夜就在外頭廂房貓了一宿,根本沒睡着。”
流川楓一手扶了額頭,擺擺手:“那去睡。”
三井笑了一聲,随着水戶洋平走了,然而幾步走至門口,他那亂七八糟的思緒也不知怎麽繞的,在腦中突然撞出一句話來。這讓他不由停了步子,轉回身來,看向正在揉太陽穴的流川楓,并且非常找死地将那句話問了出來——
“流川楓,你是不是心裏有人了?”
仙道彰的醫館迎來了開年後的第一單生意,竟然有人請他過府針灸。這本來是個好消息,不過求診人其實是個相當費事的——
藤真健司。
驿館中,仙道硬着頭皮給藤真把了脈,施了針,開了藥,一趟流程走下來,額上已微微見汗。
他倒不是懼怕這個人。只是在京城,他見識了這人心機之深沉,此番和他獨處,仙道總擔心有什麽地方不察,會給流川楓招惹了麻煩。于是全程少言,能不說話的,一個字兒也不吐。
直到寫完了藥方,他才微微出了一口氣,将藥方遞給了藤真。
藤真拿起那箋紙,不由笑道:
“仙道先生這麽緊張?”
仙道幹笑兩聲:“緊張,緊張。哈哈。”
藤真微微一笑,低頭看着藥方,道:
“聽聞仙道先生于湘南軍大營之中獨力對抗山王修士,很多人都折服于先生英姿呢。先生身負異能,又是陵南閣主,行事應無顧忌,何來緊張?”
仙道将桌上東西一一收了,嘴上答:
“我擔心給你紮錯了針。”
藤真一愣,旋即笑開。他揚了揚手中紙:“怎麽有兩份藥方?”
“第二份是給花形先生的。”
此番藤真前來,并沒有帶花形。仙道雖然與花形沒什麽交情,但花形畢竟是個資質很不錯的修士,仙道覺得,自己既然能幫得上忙,那麽,搭把手也沒什麽。
“藤真大人是我年後第一單生意,自然要有些添頭。花形先生的經脈已經很脆弱了,這不是我危言聳聽,一定要好好調理。望大人能依着這方子,讓他吃藥。”
藤真輕嘆:“先生真是妙手仁心,那我替花形謝過了。”
仙道搓了搓有些發涼的指節。自從左臂受傷,他這只胳膊總是發冷,他聞言點點頭,旋即利落起身:
“那,大人休息,我就告辭了。”
藤真卻沒有随着起身,只含笑看他:“先生這幾個月在朔州,還習慣嗎?”
好吧,看來是不想讓自己走。
仙道下意識又看了看四周,這房間明明只有他們兩人,卻好似擠得讓人喘不過氣。他頓了一頓,沒有拎起藥匣,重新坐了下來。
“托大人的福,還算習慣。”
藤真将藥方折了,放入懷中,才道:
“湘南侯長居京中,初到此地,也定有許多地方要重新适應。我知道,這段時間,你們自然是辛苦的。皇上體恤,特別在犒軍禮單之外又置備了好些東西送過來,先生是侯府随扈,侯爺日常,也要多多照應才是。”
“哦,”仙道心說皇上對流川楓還挺好,應道:“這是自然的。”
藤真瞧着仙道神色,笑着搖了搖頭:
“先生送我人情,我豈能不知回報。仙道先生,我說你要照應侯爺,不是什麽客套的話,而是很重要的提醒。我且問你,自侯爺來朔州,朔望城都發生了哪些動蕩?”
仙道聞言一怔,看向藤真,見這年輕的朝堂大員雖然面帶笑意看着他,眼中卻是冷定得很,他剛想回答藤真,朔州都發生了些什麽,但直覺又告訴他,其實藤真都是知道的,他的這個問題,并不是真的要自己回答。
于是,話到嘴邊,他換了一句:
“大人的意思……我不明白。”
藤真端起茶盞呷了一口,示意他喝茶。他在朔州苦寒又幹爽異常的空氣中淡淡開口,道:
“流川楓是湘南侯府唯一的繼承人,現執掌虎符,是坐擁十萬大軍的朔州之主。沒有他,湘南軍這只猛虎還算在打盹卧伏,然而他回來之後……對外,他是山王東進必須摧毀之敵;對內,他則成為了除皇帝之外坐擁兵馬最多的人。”
藤真看向仙道,輕聲出言:“先生雖然并非朝局中人,但依着先生的聰慧,應該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仙道打了一激靈。
他好像懂了些什麽,又好像不是很懂。
藤真這話什麽意思?
流川楓的處境,很危險嗎?
于他而言,山王很危險,皇帝也……很危險?
藤真看他一副似懂非懂的神色,停了一會兒,等着他消化,複又開口:
“神奈川進駐朔望,是押寶朔州局勢向好,提前布點西去的商路;山王修士來襲,是要試探你和湘南侯的深淺,以應對日後兩軍對壘;而靖海侯世子前來……仙道先生,在權勢之局中,沒有傻瓜,我雖然還不能猜透靖海侯府的意圖,但可以好心提醒你一句,清田信長身邊的那個修士神宗一郎,很不一般。”
仙道的雙眉已不由自主蹙了起來。藤真寥寥數語,好像憑空變成了一個大漩渦,裹挾着“流川楓”三個字向着深沉未知的罅隙中央沉降,越來越深,越來越遠,令他再也無法伸手夠到。
在這難以名狀的恍惚中,他聽到藤真健司淡漠又清晰地繼續道:
“敵人不見得都在門外,門內的,說不準更狠;先生出自陵南閣,這道理應當已深有體會。”
“……你的意思是,”仙道努力回神,開口問:
“靖海侯世子,會對流川楓下手?”
即使是所謂自幼就有的交情,其實根本也算不得什麽?
突然聽到有人直呼湘南侯姓名,藤真有些不适應,他愣了一瞬,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我只是提醒你,湘南侯的敵人,絕不止山王這一處。”
“這就是我的謝禮,仙道先生,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