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交底(下)
第十九章交底(下)
三井壽的擔憂并沒有成真。他們與前來策應的兵馬回合,馳奔回朔望之後,發現湘南侯府安安靜靜,毫無異狀;三井壽甚至将流川楓上上下下都捏了一遍,才終于疏解了緊皺的眉:
“奇怪了,山王竟然沒人來搞一套聲東擊西?”
“你是關心則亂。”
水戶洋平道:“按照仙道的說法,修士穿越魑魅灘是極其損耗靈力的,澤北剛剛一來一回,哪有氣力去而複返?更何況,上次侯爺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即便湘南侯不再,而湘南軍恒久。他就算拼了全力來找侯爺的麻煩,也不見得能扭轉這對峙之局。”
“唔,說的是,”三井點頭同意:“我欠考慮了。”
流川楓見仙道全程不在狀态,能只說一句的絕不廢話第二句,心頭不由浮起疑雲。
這幾人方才同大夥兒講述了大致遭遇,卻只有一樣,均不約而同地略過了——
他們在“界”之中的遭遇。
修士靈術包羅萬千,能人衆多,這山王竟在短短時間內玩出如此多花樣,這朔州年後的形勢,令人堪憂。
如此想的不止流川楓一人。衆人相談到深夜,終于各自散去歇息,三井壽卻獨留了下來。他同流川楓隔着燭火相對而坐,半晌,才撓撓頭,率先出聲:
“咳,其實吧,我有些慌。”
流川楓一怔,看向他罕見躲閃的眼眸。
“……你猜我在界中遇到了什麽?”
三井壽眼神游移,慣用弓箭目力驚人的他盯着面前桌案上一個幾不可見的裂痕,很有上手去摳的沖動:
“我做到了這些時日我最想做的事情,太真了,太完滿了。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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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界碎掉的那一瞬間,我甚至想殺掉那個破界的人。”
流川楓眼皮一跳。
殺掉仙道彰?
三井聲音幹澀:“那種構界的能力,可以殺死人心。”
殺死人心。
年輕的湘南侯因這四個字不由自主握手成拳。他自小生活在波詭雲谲的深宮,最是清楚這四個字的分量。
褫奪生死并不是力量的極致,操縱人心才是。
“界”可探知所圈禁之人的心境,能夠幻化萬千事物,使被圈禁之人耽于其中景物人事。山王有這樣的人存在,內裏究竟有多幽深複雜,可想而知。
而與此同時,仙道彰究竟在“界”中遇到什麽,讓他更為在意了。
雖然接連出現了動蕩,但赤木畢竟是常年經略朔州的老手,是以在年節中,朔望諸城依舊保持了安定。湘南侯來到朔州的第一個年節,并沒有像很多人之前擔心的那樣成為山王尋隙攻擊的機會,漸漸地,過年的歡喜在大街小巷中後知後覺地蔓延,連行人臉上的笑容,都多出三分來。
“真蠢啊。”
庭院中,櫻木花道蹲在仙道彰身邊,一邊啃豬蹄,一邊埋汰自己的便宜師父:
“這個竹篾子你已經劈斷第三根了,确定不要我幫忙嗎?”
“不要。”
仙道彰拒絕。
他坐在小木凳上,俯身拿起腳邊一根新的竹條,将小刀微彎的刀刃擱在了那細窄光滑的竹皮上。
神奈川客棧中有位來自西南之地的修士,手巧地一塌糊塗,不知從哪裏搞來一堆竹篾子,一天的功夫便紮出來幾只精巧無比的花燈出來,懸在神奈川客棧檐下,因為糊了五色彩紙,燭火燃亮之後十分好看,引了好多小孩子來瞧。相田彥一起了玩心,非要去學,并且拉上了自己那近日裏很愛走神的師叔,以及回醫館來打秋風的櫻木花道。結果兩天學下來,先動心的撂了挑子,倒是仙道,雖然笨手笨腳,卻還是将燈架子紮出來了七成。
櫻木花道啃完了豬蹄,擦了擦手,看着仙道一板一眼地幹活,嘆了口氣,撥拉了下自己面前五個玲珑小巧的燈籠樣子。三人中他倒算是最手巧的,樣子已經紮好了,不過是帶過來給仙道顯擺顯擺。在紮燈籠技能方面的無敵讓他有些無聊,他看着仙道做了一陣,盡力忍住伸手指點的沖動,繼續找話聊:
“冬瓜,那天你在山王人的界裏面,到底遇着什麽了?”
紮竹篾的一雙手頓時停了動作。
仙道只覺頭皮有些發麻,好像腦袋中那些最隐秘、連自己都無從看清的心事突然被人往外拽了一把,他聽着自己的“砰砰”心跳,故作鎮靜:
“問這個做什麽?”
櫻木花道聞言立時八婆附身,湊近了些,壓低聲道:
“聽說宮城良田在界裏面遇到的事情,和彩子有關。”
仙道:“……”
宮城良田鐘意彩子,這閑話最早還是三井捅出來的。別人暫且不說,目前看來,宮城遇到的是兒女情長,三井遇到的是床上風月,那自己遇到流川楓,算是個什麽事兒呢?
“界”能夠探知人心中最渴求的東西,幾天前,它清晰無比地告訴仙道彰,他最渴求的,竟然是湘南侯。
令人震驚又啼笑皆非的是,在此之前,仙道彰自己卻壓根兒不知道。
這幾天,他不止一次地在想,一定是那個“界”有什麽別的問題,引他想出那般不合情理之事;但是每次任憑他想破了頭,都又不得不承認,那個“界”沒有問題。
因為所有記憶,都是自己的;每一道印痕的深淺,已經在心頭注定。
“界”很誠實,挑出了其中最深刻的一道;笨的是自己,懷揣了如此不堪的念頭,卻毫無所覺。
這樣一想,記憶中流川楓日常裏的一言一行,同自己的每一分接觸,都立刻被染上別樣的顏色,以至于他這幾天心頭躁動,坐立不安,若不是有紮燈籠這事情稍微轉移些注意力,他怕是要被自己那些不堪細講的糟糕念頭折騰死。
仙道手上攥着竹篾子,神思已然飄走了,櫻木的話他一個字兒也沒接。眼見自己的八卦之魂碰了個木頭樁子,閃了一下便澆滅在了冬日裏滴水成冰的寒意中,櫻木撇撇嘴:
“不說拉倒。”
他站起身,跺了跺腳:“我去買彩紙,你要什麽顏色的?”
“已經讓彥一去買了,”仙道手下不停:“買你自己的就行。”
午後的日頭白燦燦的,雖然沒多少熱乎勁兒,卻讓人心頭敞亮。沒了相田彥一和櫻木花道聒噪,院子裏一時間清淨極了。仙道在手邊呵了一口熱氣,拿起了綁竹條的繩子。
紮樣子的時候,綁繩固定最麻煩,壓好的形狀,一不留神就歪了。仙道一只胳膊壓了竹篾兩端,另一手用繩子去綁縛端頭,幾根手指在繩結內外交錯半晌,硬是讓人緊張出一身汗來。
“你在幹嘛?”
流川楓的聲音突然出現,仙道整個人仿佛被雷劈在當地,只一個愣神,遭受壓迫的竹條“噼噼啪啪”逃脫了他胳膊的鉗制,在他膝頭橫七豎八地攤了開來。
完了。
一截白皙的尾指在腦海中輕輕一勾。
怕什麽來什麽。
仙道喉頭微動,幾乎用了全身的力氣,才讓自己站了起來,他攥住了掌心裏那一截繩頭,一手拎了竹架子,開口打了聲招呼:“侯爺。”
他不想瞧流川楓那在界內界外都很有殺傷的雙眼,唯恐看上一眼便會在流川楓面前做出什麽越矩的事情,于是只能将視線擱在他束腰上。流川楓今天穿了一件绀青壓雲紋的棉袍,束腰滾了銀邊,襯得腰際窄削利落。仙道視線只在那處停留片刻,便倉皇逃竄,狼狽地一路下滾,心頭巨震的同時,終于絕望地盯住了流川楓腳下的一塊磚。
真是沒救了。
方才擱在流川楓腰間那一眼,竟讓他生出伸臂一攬的沖動。
大冬天的,臉頰開始火辣辣地燒。
湘南侯自然是不曉得他這左支右绌的為難,一步步走近到他面前,然後拿過了他手中的半成品,翻來覆去打量:
“在紮燈籠?”
“……嗯。”
仙道努力從喉嚨中擠出一個字,開始強行抽調記憶中那些陵南閣典籍,破舊的書頁在腦海中“嘩啦啦”翻過,無數大字小字撲面而來,紙張摩擦的聲響重重疊疊,彙成陵南閣後山經年不息的林海之潮,一下一下地安撫着他瘋狂跳動幾乎失速的心髒。
在一片混亂中,流川楓的聲音卻仍然十分清晰地傳了過來,又是一個問題:
“形狀倒是有個六七成了,這是兔子嗎?”
這個問題讓仙道一愣,他擡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流川楓,然後又看向自己勞動很多天的成果,忍不住糾正:
“……這是豬。”
湘南侯皺起眉來,伸長胳膊,将竹架子擱遠了一點兒端詳,指着一處問:
“這地方這麽長,不是耳朵麽?”
“……那是豬鼻子。”
“這個地方好像圓滾滾的……不是兔子腦袋?”
“……豬也要胖乎乎的啊。”
“那這裏——”
“侯爺,”方才腦海中還在狂肆翻卷的那些書頁瞬間便化為了飛灰,仙道挫敗道:
“我還沒紮完呢,今年是豬年,我作何要紮兔子?”
“哦,”流川楓抓住了他的視線,眼中促狹一閃而逝:“我以為你既然那麽喜歡曬月亮,想必是願做蟾宮一員的。”
仙道在那投過來的清亮視線中左躲右避,狼狽逃竄,最後只能低頭看“豬”:
“我第一次做,手生。”
“那繼續吧。”
流川楓說,順手撈過來一只小木凳,坐了下來:
“你剛才在綁什麽東西?我幫你。”
你幫我。
你現下立時轉身出門,就是幫我大忙了。
仙道看着流川楓開始煞有其事地擺弄那些竹條子,絕望地想。
流川楓見他沒有動靜,擡起頭:“愣着做什麽?”
仙道飛快撇開了視線,看向後堂:“外面冷……侯爺進屋吧。”
流川楓聞言,伸出竹條,點了點仙道胸膛:
“我初見你時,見你還有七分疏狂之氣;如今你到了朔州,怎麽越發婆婆媽媽了?”
竹條點在心口,像個立時便燃的挂鞭撚子,仙道一手抓了,坐了下來:
“我初見侯爺,惜字如金不願說話,如今到了朔州,怎麽越發啰嗦起來了?”
流川楓難得見他這般牙尖嘴利地回怼,微微瞠大了眼。
仙道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去,将四面開花的竹篾子一根一根順出樣子來。
一個人埋頭做,一個人端着手看,仙道沒再說話,湘南侯也沒有。
——仙道已經打定主意,但凡流川楓吐出一個和“界”有關的字,他就用廚房裏炖好的豬蹄堵住他的嘴。
兩只手來做要方便很多,他終于壓好了樣子,還未出言,流川楓便主動抽過搭在他腕上的繩子,湊近了些,去幫他綁縛固定。
仙道怔了一怔,只能硬着頭皮開始口頭指揮:“從那邊繞過來,再繞一圈……先別打結。”
流川楓的手指依着他的安排來回翻轉穿插,膚色白皙,指節卻已凍得通紅,那動來動去的手指頭和一些七零八落但紮入心神深處的記憶碎片反複恰合,仙道瞧也不是,不瞧也不是,頭腦發懵,腰背繃得死緊,為了讓自己不至于變成一塊跌份兒的石頭,他只能繼續幹巴巴地找話說:
“……那個,是練袖中劍留下的舊傷嗎?”
流川楓聞言,知道他指的是左手指肚上的淺色疤痕,點了點頭:
“嗯。”
仙道:“……”
嗯?難不成剛嫌棄了啰嗦,就不肯吐字兒了麽?
流川楓将第一處捆綁好,拿起第二節繩子,才繼續道:
“從陵南閣回去後,三井父親就專門從朔州調了一位師父過來,說這袖劍是保命的本事,一定要學。”
目睹了深宮之中的陰謀和鮮血,年少的孩童過早地被現實戳刺得渾身是傷。若是生不出保護自己的軀殼,那便不可能活得長。
幼年的流川楓是心底一片柔軟而幹淨的丘原,是他最初滋生在心底的對“流川楓”的疼惜和挂念,腦海中那一坐便是幾個時辰的小團子背影讓仙道的心緒沉靜了下來,他低聲問:
“你當時……為什麽不留在陵南閣?”
流川楓停了動作,不過只有片刻,他便開始繼續打結,并回答了他的問題:
“因為在陵南閣會很舒服,舒服到……我可能再也不想擔起關于湘南軍的一丁點兒責任。”
手握力量,随心所欲,既無需繁複嵌套的算計,也不必萬千性命盡數擔負的沉重。
多舒坦啊。
“——只可惜一樣,”流川楓看了他一眼,開始綁第三處:“我這一走,便丢了你。”
仙道心頭巨震,卻不敢再看他。
湘南侯是重情義的人,這一路走來,從未強迫他做些什麽,反倒包容他很多,常替他考慮。這些情誼如此珍貴,自己還不知能回報幾分,卻生出那樣不切實際的肖想來,黑暗又幽深,足以将他拉入深淵。
幼年失祜,命途多舛,生死難言,流川楓本該順順利利完成他父親未竟之事,然後娶妻生子,位極人臣,完滿過好這一生,又怎麽能,又怎麽能,和自己這樣的“人”糾纏出不堪之事呢。
他在自己毫無覺察的情況下,長長嘆了一口氣。
流川楓打好最後一個繩結,收回了手,看着心事顯著的仙道彰,心想——
自己并不是一個善于言辭的人,但為着眼前這個人,他願意把所有心頭所慮細細編織,一字一句都講給他,開解他,勸慰他。
他下意識地撚了撚那有着舊傷的指節,開口道:
“……那八個人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你已經盡力了。”
他看到仙道緩緩擡起頭,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似是不明白他在講什麽。
流川楓微微彎了彎唇角,繼續道:“作為修士,你已經幫了湘南軍很多。但不要将所有人的生死安危都抗在你自己肩上……你說過的,無論再強大的修士或是靈物,都不能做成這世上所有的事。”
仙道聽着他的話,面容好似封凍的冰面,緩緩裂開了一道不明深淺的口子。
流川楓勉力壓下心頭想要詢問他“界”中遭遇的沖動,他看向仙道彰的手,那上面還有被荊棘戳刺後留下的點點傷疤,就如同他此刻空洞無數的心髒一般:
“——若你遇到什麽難解之事,不妨講出來。人之所以有家族,有朋友,有……有伴侶,不過是因為世事太過堅硬沉重,獨力難負,我不希望你一個人扛。”
仙道:“……”
湘南侯今天真的好多話,雖然他所言之意,離仙道的心事差了十萬八千裏。
仙道沖他“嗯”了一聲,慢慢點了點頭。
不,我永遠不會同你講出來,我要看着你揚刀立馬,功蔭萬世,娶妻生子,變成老頭,完完滿滿地過好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