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異客(上)
第十五章異客(上)
朔望城不大,以州府為中心,大街只有六條,新開了醫館又進駐了神奈川商鋪的東街,其實并不算最繁華、最熱鬧的一條,但卻在最近鬧出了好些名聲:
比如那條街上有個新開的布莊,老板俊秀又好心,購進的布匹是朔望城過去七八年都沒見過的樣式;比如有間兩個外鄉人開的醫館,不知底細,卻能讓湘南侯親自登門求醫;比如神奈川的店鋪掌櫃,是兩個明豔動人、難得一見的妙齡女郎;比如東街在短短兩個月內,先是叮叮哐哐修繕翻新工活兒不斷,卻又半數葬送入一場莫名其妙的夜半大火中。
還比如大火之後神奈川的修士直接去堵州府衙門,不動刀不動嘴,就一幫身懷奇技的人如木頭樁子一般天天杵在州牧赤木剛憲的眼皮子底下要縱火犯。朔州州府這些年來背後一直是湘南軍撐腰,何曾遇過這種針鋒相對的陣仗。一時間,朔望城中的氣氛很緊張,這條東街也讓城中人望而卻步了。
大火過後的第三天,神奈川朔州分會的掌舵人彌生終于将狀紙遞上了赤木剛憲的案頭。很有大姐大氣場的美豔女子絕沒想到,自己不過離開朔望一天,後院就真的能起大火,用她原話來說,這事情就像“有人用鞋底當面抽了自己的臉”,簡直是糟糕透了。
尤其縱火嫌犯還是剛剛達成“良好合作關系”的湘南軍。
赤木剛憲倒是很公正,接了狀紙之後的第一時間就派人傳了三井壽過來。然而這個好歹算是在京城闖出名頭的翩翩貴公子此刻卻恢複了他在軍營摸爬滾打十多年的兵油子屬性,在大堂上一三寸不爛之舌開始和稀泥。
“彌生姑娘,誰會舍得、啊不,誰敢抽你的臉。說話要有憑據,你上來就咬湘南軍,是不是有點過分了啊?”
彌生氣急反笑:“過分?我們修士發出去的蹤絲一路進了你們湘南軍軍營,當天大家都是親眼目睹,還能有假?三井将軍,你若心懷坦蕩,便讓我們進你軍營,好好挑出那個背上貼了蹤絲的家夥,當面對質一二!”
遞到州牧案頭的供狀,審理時都是公開的,此刻,堂外圍了不少瞧熱鬧的人,聽彌生說要進軍營,頓時議論炸開了花:
嘿!真了不得!湘南軍在此地駐守數十年,幾乎讓朔州上下“只識湘南,不識君王”,現在倒好,神奈川的這幫子散修才在城中紮下腳,就敢和湘南軍公開叫板了?!
三井聽着堂下一片嘈雜,也不急于辯駁,待議論稍定,才慢悠悠道:
“彌生姑娘,你口口聲聲說證據确鑿,那我且問你,假如你說的都對,蹤絲是三天前粘在某人身上,那三天後你如何确保蹤絲還在?”
彌生冷笑,她身後所站之人突然腕間使力,腕間突然憑空出現兩道白線,一道的彼端正黏在三井背上,另一道則伸出堂外,指向朔望城門方向。
一時間,堂上堂下鴉雀無聲。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第二道白線延伸的方向,的确是湘南軍營所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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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井将軍,這道蹤絲是失火那日我貼在你背上的,只要我不撤掉這蹤絲,它就會一直粘在你的後背上,三年方消。同樣,你們就算窩藏嫌犯一時,也不可能藏得了三年,我們一定會找出他的。”
三井扭頭看看自己肩膀上的白線,不驚不惱,甚至還好整以暇地輕拍手掌表示贊許:
“厲害,厲害。”
他含笑看向彌生,慢慢問道:“那我便要請教了。”
彌生看他那鎮定神色,心下懸吊起來,面上确實不顯,只道:“請教什麽?”
三井道:“既然這蹤絲你們想貼誰就貼誰,想貼多久就貼多久,那你們如何證明,湘南軍營裏面的那個人的蹤絲,是在失火那一夜貼上去的?又如何證明,貼了蹤絲的這個人,就一定參與了放火?”
彌生怔在當場。
衆人也俱是一愣,旋即爆發出一陣更熱烈的喧嘩!
是啊!有道理!太有道理了!
就連坐在堂上的赤木剛憲,心頭也是狠狠一震。
貼了蹤絲的人,頂多只是被貼了蹤絲,既不能被證明當時在場,也不能被證明當時犯案。這問題設得太好太妙,幾乎擊潰了狀紙上的所有說辭。
“蹤絲是由修士的靈力凝結而成,靈力強蹤絲便貼得久,弱的一夜可能就掉了。關鍵的是,蹤絲平時是看不見的,修士用時才會顯露出來。這個修士,天曉得他貼過多少人,你看三井救火那天不就被他輕輕巧巧地貼了?”
——昨夜,仙道彰在侯府蹭飯,順帶給一幫大小兵将普及術法技能,特別介紹了“蹤絲”。聽了他的介紹後,流川楓立時便下了結論:
“……所以說,其實他們只能證明櫻木花道身上有蹤絲,卻不能證明他的蹤絲是因為放火貼上去的。”
“就是這個意思!侯爺英明!”
仙道眼中放光,點頭贊同,他倒是真心敬佩湘南侯的聰慧,只不過這說辭實在很像拍馬屁。
三井壽腦中忍不住回想到當時流川楓接受“馬屁”時的表情,幾乎要走神笑出來了,不過他畢竟還能分得清輕重緩急,定了定神,語氣中終于帶上了三分淩厲:
“彌生姑娘,我早說過,湘南軍一直很歡迎你們。我們在魑魅灘的補給點專門對神奈川開放,城中也給了你們極好的鋪面,做了這些,我們何必要放火?話說回來,你是馭火高手,鋪面着火你卻偏偏不在;你們來此城中不久,就敢攀咬湘南軍,我倒是要問一句,你們究竟是何居心?!我好心提醒一句,當初你進魑魅灘可是從山王方向過來的,在這裏當着衆人之面,彌生姑娘要不要解釋一下,你與山王究竟是何關系!”
州府衙門火花四濺,侯府中堂也不消停——棋盤上。
湘南侯一顆一顆揀出黑子來,對間歇性走神并欲言又止的對弈者道:“想問什麽?”
仙道有些牙酸地看着流川楓清洗棋盤上的勝利果實,咂咂嘴,道:“侯爺,我不明白。”
流川楓:“不明白什麽?”
仙道盯着棋盤上潰不成軍的己方棋子,道:“不是說這個沖突是演戲嗎,既然是演戲,為什麽不和神奈川提前打好招呼串串劇情?如果真的惹惱他們怎麽辦?”
流川楓聞言動作停頓了片刻,然後将手中棋子擱在一旁,道:
“在京城時,我不信你,你不信我。”
仙道一愣。
“神奈川利字當頭,修士魚龍混雜,我要知道他們的底線。”
流川楓伸指點了點棋局:“朔州軍防安危重大,我不能冒險。一步踏錯,沒有補救,沒有再來,只有滿盤皆輸。”
仙道怔怔看向他,又将視線緩緩落在棋盤上。
喲,完了,自己已經輸了。
仙道:“……”
流川楓看他神色怔忡,問:“怎麽了?”
仙道喃喃:“我沒想到……”
我沒想到,你必須,竟然要這麽累。自己下個把時辰的棋,都要頭疼死,而面前這個人,每天都在下棋,用自己、用湘南軍、用天下為子,與帝王、與朝臣、與山王對局。步步小心計算,時時深長思慮,将湘南軍的勝負和榮耀,還有邊境子民的生存和安定一肩擔負。
太重了。
“……我是說,”他補充道:“我是說你想的真周到……”
什麽亂七八糟的。
他知道自己這句話說得很奇怪,但他腦袋裏已經調動不出更合适的詞了。
在這種對弈大局之下,似乎只有“湘南侯”自己,變成最不重要的那個了。因為執棋者情願下這一盤棋,他才會不計成本、不計代價地耗損自己。執棋者心甘情願,自己又能說什麽呢?
流川楓果然因為“周到”一詞而愣了片刻。仙道彰冷不丁會用一些他不太理解的表述,而這些表述除了想讓人笑出來,似乎并沒有別的用途。
流川楓:“……有空你可以……算了。”
他本來想說,可以讓仙道多同木暮聊聊天,這個布莊老板處事說話都妥帖極了,更難得的是本心純良。
然而轉念一想,他又覺得,這樣的仙道,就已經很好。
仙道甚至沒将他這句話聽進去,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因為他突然發現,自己變了。
一開始,他完全感受不到這個年輕而冷清的王侯,竟然是個處事思慮萬分周全的人;
後來,他開始了解他,并且能夠感受到他的種種處事思慮,并開始心懷不忍,多次想要勸他不要如此操勞;
而現在,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再開口勸他。
因為他理解他為何會這樣,他知道了為什麽當年的小團子會變成今天的樣子。
湘南侯就像天上的大月亮一樣,雖然看起來在天際東西橫越,主宰夜幕,但其實,他有他必定要走的軌跡。
這樣想想,他突然很敬佩那個小時候的流川楓。當年他暫離桎梏、來到陵南閣這樣靈秀的地方生活過之後,最終還是選擇了回去。
進入那一場攪弄風雲的局,去學習下一盤天底下最大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