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異客(中)
第十五章異客(中)
三井壽十分嘚瑟地班師回侯府,公堂上一番說辭成功地怼到神奈川衆人說不出話,任務算是百分百完成。宮城良田在一旁不滿地潑冷水:
“切!有什麽好顯擺的,你不是一貫憐香惜玉麽?把彌生逼到那個地步,還能得意洋洋?”
三井斜睨他:“還有沒有原則?你胳膊肘是哪邊的?咱們是侯爺的人,不是神奈川的!”
他微微眯細眼,一臉不懷好意地揶揄宮城:
“啊,怕不是彩子紅顏一怒,你招惹不起了?”
宮城面無表情,手下動作,将腰間刀緩緩抽出一寸。
“你不是‘我的人’,是‘湘南軍的人’。”
流川楓面無表情地補了一句。
三井不可置信地看向流川楓。
這是赤裸裸的偏袒啊!
“……侯爺,你不要我了麽?”
流川楓看了他一眼:“不是讓你搬出去了麽。”
三井:“……”
宮城:“哈哈哈。”
水戶洋平有點頭疼地按了按眉心,打心眼兒裏覺得以上對話既無內容又很幼稚。咳嗽了一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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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是不是應該好好商量一下下一步的計劃?”
流川楓拿起桌上的紙張,那上面寫的是駐紮在朔望城中的神奈川修士名單和相應能力,那一頁的前半部分字跡,雖然不是缺筆少劃,整體也算工整,但怎麽着都顯得奇怪;後半頁倒是看着不奇怪了,只是字醜。
據彥一說,前半頁是仙道寫的,後來有人求醫,他寫了後半頁。
這個字……是不是要練練……
“侯爺?”
水戶洋平喚了他一聲。看他出神,又問:“侯爺是想到了什麽?”
流川楓搖搖頭,将紙頁擱回桌上,點了點最後一個人名:
“內藤鐵也,你們說乘亂放火的人,就是他?”
“沒錯,”三井道:“這人是三浦臺人士,和那個善放蹤絲的村雨健吾是同鄉,在神奈川似乎已經不少時日了。”
——話說回來,三井當然不是被湘南侯“趕出”侯府的,仙道所在的醫館位置微妙,而仙道師侄倆又畢竟并不是熟通人情世故之人,說起來,關于神奈川的各種線索,倒是更擅與人打交道的三井壽搜集得多些。
宮城聞言不由好奇:“三浦臺……不是在東部沿海嗎?為什麽不在那邊的神奈川駐地,而專門跑到西北內陸來?”
三井壽解釋:“聽說他們倆,都是凡散修,術法能力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父母過世早,因為受到鄉民欺淩,早年便結伴離開了三浦臺讨生活,後來才加入神奈川的。”
水戶洋平補充道:“鐵男向我介紹過,神奈川有很多這樣的人。并不是所有修士都能得到人們尊敬的,有些人會将修士看作怪胎,是天降不祥;而且一些凡散修的能力直接承襲自血緣,如果沒得到親屬的及時引導,便不太會控制靈力,修士畢竟是少數,因此有些地方還發生過凡散修被圍毆甚至燒死的事情。”
宮城吃了一驚:“竟會這樣?”
水戶洋平點點頭:“所以這些年神奈川發展很快是有道理的。神奈川可以給落單的修士提供有效庇護,在神奈川大家都是一樣的‘怪人’,便也都成了‘普通人’。”
宮城喃喃道:“我……也沒覺得他們是怪人啊……”
“世事各異,人亦不同,難以一概而論。”
流川楓接了一句,又道:“我們現只知道他放火,卻也不能确定他的放火便和山王有關。”
三井聞言,大嘆了一口氣:“還說呢,彌生這女人,嘴巴真是緊,我都逼迫到那種程度了,她還是沒有說,為什麽她是從山王方向過來的。”
水戶想了片刻,道:“我建議不要打草驚蛇,這個內藤鐵也,讓仙道多留意些,我看那個村雨,恐怕多半也有問題。他們若有鬼,藏身神奈川一定有所企圖,且看他們下一步如何做。”
“我同意。”三井壽道:“若将之現在拔除,沒準将來還會塞旁的人來惹亂子,又要費心去找。暫留他們,說不定可以借力打力。”
流川楓點了頭,算是應下了。
“說起來,初十也快到了吧。”
一樁說完,三井轉了話頭,征詢流川楓:“今年之事,要如何操辦?”
他這話一挑起來,水戶和宮城的神色都肅然了下來。
廿月初十,是老侯爺的忌日;廿月二十八,是老侯爺夫人故去的日子。夫妻兩前腳挨着後腳走,将幼子抛在世間獨行成長,只能說老天心狠。
老湘南侯落葬,依着了他生前的吩咐。他說他不走,于是墓地便在朔州尋了處地方;老夫人與之伉俪情深,也留在了此地,是以夫妻倆雖生在京城,長在京城,臨了卻只給兒子在京郊留了一座衣冠冢來祭拜。每年年末,倒是朔州湘南軍上下,能在老侯爺墓前燃起三炷香來。
今年流川楓回了朔州,第一時間便去了父母墓前,而此時臨近忌日,有了新湘南侯坐鎮,這一應儀典怕是要變。
流川楓沉默片刻,道:“容我想想。”
仙道提起刀,顫顫巍巍地切了下去。案板上那方豆腐實在太軟,無法着力,刀口直下去半寸就偏了,明明是要切片,最後卻成了塊缺棱少角厚薄不一的四不像,只惹着旁邊看顧的廚娘呵呵笑:
“先生,我說這個不易做的,我們來就好。你們是做體面營生的,我們合該伺候好。”
仙道聞言忙擺手:“啊不不不,說什麽伺候……我看你們這一手本事厲害得很,我就想學個皮毛,今後也好填肚子。”
廚娘聽着只笑:“先生說話真有意思。這廚房自有我們這些下人照顧,等您成了家,也是夫人留心,何曾需要您親自下廚了。”
仙道聞言,不由搔搔頭苦笑。
成家?讨夫人?聽着是很遠的事情啊。
他搖頭道:“我們醫館只有我和我師侄,他平時跑腿已經夠辛苦的,我想着有些能做的還是親手坐起來,也不好意思天天在你們公子這裏蹭飯吃。”
——這一席話若是被湘南軍營裏的櫻木花道聽見,恐怕下巴都要立時驚掉,進而一定會撸起袖子準備揍人。左鶴鎮時代的“仙道彰”,可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家夥啊,連竈膛的柴火都不肯填!現在竟然有興趣提菜刀,真是要令人目瞪口呆了。
不過畢竟櫻木花道不在場而在場的是個和櫻木花道老子差不多年紀的廚娘,聽了這話立刻拐上了別的心思去,她接過菜刀重新給仙道示範,一邊道:
“不知道仙道先生有沒有定親呀?”
仙道:“啊?”
他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廚娘講的“定親”是哪兩個字,忙搖頭道:“沒,哈哈,沒有。”
廚娘只顧低頭看刀,壓根兒他沒瞧見仙道正在漸漸變得局促的神情,繼續熱情道:
“呀,還沒有呀,先生要不在朔望城留意一下?是了,您和木暮公子都是外鄉人,這邊也不熟,我雖然是個奴婢,但三代都在朔望城,您若有意,我幫您探問探問城裏的适齡小姐?”
仙道只覺被人迎面拍了一板磚,腦袋立時懵了。
在陵南閣的時候,他很少聽聞或見聞男女兩情相悅之事,似乎山修的能力越大,心中裝載的天地就越大,“情愛”二字就很自然而然地被擠占到旮旯拐角了。但他畢竟還是見過一些的,見過折劍為紅顏的不世出之奇才,也見過翻山越嶺為糟糠買發釵的樵漢,不過那時候他是一棵樹,因此并沒有覺得那些人的經歷有朝一日會可能變成他自己的經歷——
他已經是人了,可能會和每一個普通人一樣,經歷人于世間所經歷的一切。
只是,他可以學習人如何思考問題,可以學習如何敬畏生死,可以學習廚藝、品茶和商販讨價還價,卻從來沒想過要與什麽人相伴一生。
因為“仙道彰”的一生太長,會長到看見每一人的生之盡頭。
而生離死別,是人之大恸。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負擔一份真心,以及一份可能長久無盡的思念,乃至怨尤這天地。
這不是他想做“人”的初衷。
仙道的沉默讓廚娘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忙補充道:“是我逾矩了,這人生大事,本不是我們這種外人可插手的,先生別往心裏去。”
仙道回過神來,笑道:“不妨事,多謝您關心。”
廚娘将切好的豆腐擱在一旁,聽仙道回應和暖,便又立時将話題繞了回去:
“話說回來,仙道先生,您和我們家公子關系好,也拜托您留意,讓我們公子早早成個家吧,我們家公子要相貌有相貌,要錢有錢,人又那麽好,他一個人帶着孩子,怪不容易的。”
仙道:“……”
他還沒回過神該說些什麽,門邊突然傳來三井的懶懶的聲音:
“喲,還真被宮城說着了。他說你在學切豆腐,我尋思着你連吃豆腐都不會,還學切?”
宮城良田冷笑一聲:“誰能比得上你吃豆腐的本事?”
仙道:“……”
他眼睜睜看兩個人直接從木暮宅的廚房頂上躍了下來走進了門。對這種不走大門的粗暴行徑,他很正義地開口指責:
“踩壞的瓦,要賠的。”
三井笑了一聲,對目瞪口呆的廚娘道:“大嬸,管好你自己就成了哈,你們家公子的事情用不着操心。”
仙道:“……”
一方面,他是很感激這兩人解了自己無法接話的窘境;但另一方面,他又覺得三井這話有點兒缺德。
木暮公延的确是個很好的人,他裏外操持又當爹又當媽,實在很辛苦。如果能得一人陪伴,那是最好。
宮城良田顯然也是如此想,并且立刻誠實表達:
“人家大嬸關心木暮,你少壞別人好事了。當所有人都和你一樣沒個定性麽?大嬸啊,湘南軍中漢子多,沒得打聽。你們街坊鄰居之間多留意啊,遇到好姑娘告訴我們,我們請州牧大人或者侯爺保媒都沒問題!”
廚娘一聽這話,激動地哆嗦了起來:“啊……這這這太好了!能夠大人和侯爺關心,我家公子一定能早日成家,我們一定替公子好好尋!”
三井:“……”
難得三井竟被宮城怼得沒話說。他兩手叉腰,盯着廚娘手裏幾乎拿不穩的菜刀,緩緩磨着後槽牙。
仙道實在不想繼續談“定親”這個主題,于是問三井:“三井,你們是來找我的嗎?”
三井緩緩擡眼,眼中竟有三分惱意,他略一點頭,道:
“對,找你。”
他頓了一頓,将已到嘴邊的“小眼鏡兒”咽了下去,補充道:“還有木暮。”
仙道知道他們今日是去侯府與流川楓商議事務的,現下看來應該是侯爺那邊有什麽安排。
“是侯爺他——”
“不,”宮城插了言,“這事情是我與三井單獨找你們有事相托,侯爺不知情。”
進入十二月的朔望城,寒冷又多風,草木枯萎,天上連只鳥都不見。但這卻仍然是讓城中人頗歡喜的一個月,畢這一年都沒有發生戰事,無論富庶抑或貧窮,繁茂抑或寒涼,只要能平平安安走到一年盡頭,準備年節辭舊迎新,就足以勝過一切了。
東街因為前前後後鬧出的幾波亂子,本已讓人敬而遠之。但因着到了年底,木暮開得布莊又實在很靠譜,故而生意還是不缺的,每天上門的人不少,連人手都格外緊張了些,連三井都天天湊過去幫忙。
在衙門大堂上成功怼到彌生說不出話的家夥,天天在眼皮子地下轉來轉去讨巧賣乖,這對于神奈川上下而言,實在是件讓人不暢快的事情。但奈何雙方心知肚明但均拿不出什麽真憑實據,也只能進入偃旗息鼓的階段,相看兩厭,各自做好營生。
廿月初九那天一大早,醫館便開了門。仙道和三井從角門牽了馬出來,朝湘南侯府方向而行。
彼時天還未亮,夜幕中月色稀薄,星子疏淡,街道兩邊是掃開的積雪,厚厚的,在街邊微弱燈火的映照下閃出些微冰晶之光。
仙道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三井一眼瞥見,無語扶額。
這人幾乎将自己裹成了個球,三井自問活這麽大,從未見過有人能在棉袍上面罩兩層皮毛大氅的。
“這麽冷?”
“我還從來沒遇過這麽冷的天呢。”
仙道幾乎将整張臉埋進了毛領中,嘆息道。
他這話倒也不是嬌氣。朔州之北,是一望無際的冰雪荒原,每年寒流從北方毫無阻攔地一路南下,冰封整個朔州。這裏的風雪但凡出現,皆很難融化,有些積雪甚至可以一直留存到驚蟄之後。這種極端苦寒,是仙道在左鶴鎮與陵南閣中時都從未曾遇到過的。
三井吸了吸鼻子,道:“多待兩年就習慣了。這趟沒辦法,一定需要你一起去。這些時日難保山王不會有什麽動作,侯爺若只帶兵士出城,我們都不放心。”
“我明白。”仙道贊同道:“上次因着醫館開張,我已經錯過一次。今後侯爺去這種荒僻遠處,為确保安全,我都應該陪着他的。”
老侯爺與侯爺夫人的忌日将近,流川楓考慮再三,決定不再另行操辦,只按往年慣例行事。為防當日有變,他決定提前一天去父母墓前祭拜,于是三井壽轉頭就将這決定轉給了仙道彰,拜托他全程保護侯爺。
一片雪花從夜色未褪的黑沉天幕中緩緩飄落下來,停在了仙道的眼睫上。
北風從四面八方的街巷中湧來,卷起細碎的白色雪沫,在些微模糊的視界裏,他看到流川楓走出府門,牽了一匹棗紅色的駿馬,正在等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