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扶冬(下)
第一章扶冬(下)
待傍晚扶冬回來時,他很快發現首先需要治療的并不是撿回來的那個半死不活的小子——此刻他早已一只烤鴨下肚,正在心滿意足地舔指頭縫;需要首先治療的,是半只手掌都被燎得焦黑的櫻木花道——此刻他正一臉憤懑陰着臉盯視桌上一堆鴨骨頭渣,戾氣大得驚人。
正在舔指頭的青年看到扶冬進門,激動地撲了過來:“師叔!!!!師叔!!!!!我就知道你不會見死不救!!!!!!!師叔你總算回來了師叔!!!!!!”
扶冬吓出一頭汗,伸直手臂抵住了這人往前蹿,并且極力躲避着兩只胡亂揮舞的油手:
“不要亂叫,誰是你師叔?你若沒大礙就趕快走吧我這兒不想留你還有櫻木,你為什麽從來沒給我買過烤鴨?”
櫻木花道陰沉地瞪視着他,慢慢擡起自己那被“烤”得很充分的大手:“冬瓜,你是不是應該把你的來歷再好好交代一遍先?”
“住口!不準對我師叔不敬!你既然是他徒弟,自然要稱師父、師尊,我師叔名諱仙道彰,再不濟也是‘仙道先生’,誰準你冬瓜茄子亂叫的?!”
揮舞這兩只油爪子的青年扭頭呵斥,兇巴巴地瞪了櫻木一眼,旋即幹脆利落地跪了下來,沖扶冬磕了一個響頭:“師叔!弟子相田彥一,找您找得好辛苦!師叔,您要救陵南閣啊師叔!”
扶冬,哦不,仙道先生終于忍不了這要捅破屋頂的聒噪,伸指朝相田彥一的眉心一點。
相田彥一頓時被封住了嘴巴,沖仙道惶急地瞪大了眼。
仙道沒再理他,放下背上的草藥簍,向櫻木走了過去。
“別擔心,這燎傷看起來可怕,不過是種幻術,傷不到你皮肉筋骨,只是會疼幾天……唔,你到底幹什麽了?搞成這個樣子?”
櫻木花道沒回答這問話,只還是擺着那副正經嚴肅過頭的表情,緊緊盯着仙道,問:
“冬瓜,你是陵南閣的人嗎?”
饒是左鶴鎮這等偏遠的小鎮子,“陵南閣”的大名也是盡人皆知的。陵南閣坐擁天下奇志異卷,傳言閣中修習之人上可溝通天地玄數,下可插手批命改運,世間百相無一不在其視界之內,是一等一的神奇之地。不過,最近陵南閣的“有名”,卻是因為觸了皇帝逆鱗,全閣上下統統被丢進了大獄中。
口耳相傳京城裏的消息,說今年皇家國祚滿百年,特別舉行了一場祭天祭地祭祖先的大儀典,由陵南閣主持,隆重非常。然而在儀典之上卻發生了不祥的異象,先是今上親手供在天地牌位之前的香燭冒出了紫青色的火光,還伴有鬼哭之聲;後又發現本應供奉在太廟中的皇家異寶蒼龍珠不翼而飛。這讓天子大大丢了臉,于是陵南閣全員便進了牢獄,準備用命來賠皇帝的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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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瞧着櫻木五官皮肉繃得緊緊的鬼表情,也不想騙他,便點了點頭。
“是,我原是陵南閣的。”
話音甫落,卻不想櫻木花道“砰”地一拍桌子,片刻前的陰沉臉瞬間綻成一朵向陽花,那一頭紅發都好似要随着櫻木突如其來的激動燒起來:
“嘿還真被我老子說着了!冬瓜你果然不是普通人!這個小矮個已經說了,你們要去京城是吧?要去救人是吧?能見着皇上是吧?帶我一個呗!你是陵南閣的那現在我可是陵南閣的弟子了我——”
再也忍不了聒噪的仙道一巴掌拍上櫻木花道的大臉,讓他也閉了嘴。
瞪大雙眼說不了話的相田彥一在一旁裝可憐,同樣瞪大眼睛說不了話的的櫻木花道則不停地拍桌子表示抗議,夾在中間的仙道彰沉默地坐着,覺得懊惱極了,頭疼極了。
當年,老閣主田岡茂一仙去,新任閣主越野宏明曾對他說:
“你将來願意做、能做什麽事情,我不曉得;但我能夠确定一點,你離開陵南閣,對陵南閣而言,是件好事。”
“你就成全這件好事吧。”
于是,他離開了陵南閣,花了近兩千個日夜,去成全一件好事;沒成想,就算他離開,陵南閣卻仍然沒能好得久。
陵南閣出了事,他是聽聞了的,卻并沒有想要管。這是越野宏明當初的意思——他仙道彰下了山,便與陵南閣不再有瓜葛,各自生死也就無甚相關。但今天,偏偏也是越野宏明那不可離身的閣主令找到了自己。讓走人的是他,讓找人的也是他,這到底算什麽?!
思及至此,仙道有些惱,返身拎了相田彥一衣領,将他拽進裏屋中,除了他嘴上的禁制:
“從現在開始,我問你的每一個問題,都要老實答我!”
被強迫性閉嘴好久的相田彥一淚眼汪汪地看着他,使勁點點頭,又小聲道:
“師叔,能不能先封了外面那家夥的五感?”
“我不是你師叔!”仙道糟心死了,順手抓起桌上的撓癢耙朝門口一點,櫻木花道在外間窸窸窣窣的動靜便統統沒有了。
“這這這莫不是‘不戒’?!”
方才還細聲細氣的相田彥一看到那屏絕聲響的撓癢耙,不由激動地站了起來,抖抖索索伸手摸了上去:“天啊師叔你不知道我們裏裏外外翻了陵南閣好多遍,就是沒找到先閣主的法杖,他老人家竟然留給了您?哎呀我的媽它怎麽變成了這副樣子——”
仙道聞言一怔。
手心中的撓癢耙看上去實在像個垃圾堆裏翻出來的玩意兒,通體黝黑像是常年丢在竈間熏着,竹制的外表上還有着大大小小的裂縫,仙道沒少擔心過它什麽時候就突然斷掉。
這是老閣主田岡茂一送給他的唯一一件東西。
但他卻萬萬沒瞧出來,這只撓癢耙竟然就是那柄光華流轉、可以放大一切修為的陵南閣至寶——法杖“不戒”。田岡茂一在上面居然設置了連仙道也瞧不出來的禁制,将它改裝成這麽個破爛玩意兒。這只撓癢耙跟着仙道一起下山、流浪、讨飯吃,時時刻刻都有可能被丢棄到不知道什麽犄角旮旯去。
但事實卻是,它一直都在。
仙道下意識晃了晃頭,把撓癢耙、哦不,将不戒丢到一邊。
先做更重要的事——
仙道:“越野現在在哪裏?”
相田彥一乖乖答:“閣主被關在天牢裏。”
仙道不由頭疼:“你們竟然就老老實實都被抓進去了?閣中有本事的人那麽多,還能在普通兵士面前束手就擒嗎?!”
相田彥一聽到這話,立刻又淚眼汪汪了:“師叔,陵南閣上下所有人都是被下了藥!當時未時剛過,朝廷的兵士就沖了進來,所有人的四肢五感都被封禁了,抓出去的時候都是被當做麻袋拖出去的!”
仙道有些驚訝:“包括越野?他也能被這藥制住?”
彥一一邊抹眼淚一邊點頭:“我沒騙您,師叔,我是後山負責掃地的,您也知道,後山地方大,有果子的樹也很多,咱的地方鐘靈毓秀,連桃子生的都比別的地方大。我時常中午就不回閣中了,吃兩個桃子也能填飽肚子。那天就是躲在後山才逃過一劫,後來,我用魚柱師叔留下的土遁符潛進天牢找到閣主,閣主讓我來找您,請您救救陵南閣!”
“……”
仙道聽了這解釋卻不為所動,只是不知在想些什麽。裏屋中未點燈火,只有微弱光亮透過裏屋薄薄門簾透了進來,打在仙道的側臉上。五六年光景未見,仙道似乎還保持着下山時的青年模樣,就連神情都沒怎麽變過。彼時還是孩子的相田彥一,曾擠在人群中,目送仙道彰的離開。當時青年平和之極的眉眼就令他印象深刻——為何被逐下山去的人,還能夠那樣平靜呢?對這種失卻依存之地的分離,竟然就沒有留戀之色和痛悔之情嗎?此時此刻,當仙道還是露出這副似曾相識的神色時,彥一卻不由開始惶急,這不單單是因為他知道當年仙道師叔是被越野閣主逐下山去的,很擔心仙道會開口拒絕出手搭救;還因為莫名其妙地,他從那平靜面容下,讀出了情緒和回憶被激烈翻攪湧動的痕跡。像在萬仞山巅之上,像在千尺黃泉之下,洶湧之處遙遠到連一塊山石都不曾落下,一圈漣漪都不曾蕩起。
瞅了瞅仙道臉色,再瞅了瞅仙道臉色,彥一終于忍不住想要打破這平靜,試探着小聲喚:“……師叔?”
仙道似乎被喚回神來:“哦……既如此,那你身上中的毒是怎麽回事?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還有你那句‘忘了是怎麽來的’,究竟是什麽意思?你還知道什麽?”
“……”
彥一不禁哆嗦了一下,背後生出一片冷汗。
閣主曾經叮咛過,這位仙道師叔有時心思說話不能以常人測度,現下看果然如此。上一刻還正在說陵南閣遭遇的水深火熱呢,此時他竟又拐回到自己身上來了!那天胡亂喊的幾句話,竟然被人家記了個清清楚楚!
“……師叔,師叔贖罪!我我我我擔心師叔您不肯出手搭救,就自己吞了五髒鎖的毒,聽說您是這裏的神醫,我想着您一定不會見死不救。我當時疼極了,只想着能請動您出手,就亂七八糟胡說了一通……”
彥一還是沒回答所有的問題,沒說出所有的實話。
直覺這樣告訴仙道。
他看着彥一惶急的雙眼,越發覺得自己應該去見一次越野宏明。
從田岡仙去,到越野逐自己下山,再到今日陵南閣身陷囹圄,仙道于這其中知曉的信息,太少太少了。
少到他現在根本無法從相田彥一的話中拼湊出陵南閣當下真正的境遇。
也許,他這許多年之所以委身在一個小鎮子上渾渾噩噩度日,就是因為有人欠他一個明白。
因此他既無法走出過去,也無法真正前行。
他心裏很清楚,自己仍然是與陵南閣拴着的。這并不是田岡茂一、越野宏明甚至自己,所能夠改變的事情。
于是他不再探究彥一的回答:“好,牢中一共多少人?我可能沒法一次性帶出來。”
“唔……我算算……啊?!”
膽戰心驚害怕仙道繼續問下去,相田彥一的小心髒在聽到一個“好”字之後剛剛轟然落地,卻又在聽到“帶出來”之後高高吊了起來。
這意思,難道是劫天牢嗎?!
“——不不不不不師叔不是這個意思!陵南閣被陷害一定是有人搗鬼,我們要弄清楚青紫鬼焰背後的原因和蒼龍珠的下落,揪出真正的犯人還陵南閣清白啊!不是要劫囚!”
仙道一怔,不由皺起眉頭:“你的意思是要查——”
“沒錯!”意識到終于成功說動了師叔,相田彥一雙眼放光躍躍欲試,激動地拍拍胸脯:“咱們要請達官貴人說情,讓皇上準咱們好好查清楚這些異狀究竟是怎麽回事!人選我都打聽好了,湘南侯府小侯爺流川楓,現下就在鄄城,離咱們左鶴鎮只有三十裏地,我們就去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