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湘南侯(上)
第二章湘南侯(上)
“按照朝廷要求,安州軍備存糧三千零四袋,其中麥子一千七百三十袋,白梁粟一千二百七十四袋,這一年調配進出紀錄俱在此,請宮城将軍查驗。”
宮城看着面前州府長官花白的頭發和無比恭謹的神情,在心中冷笑一聲,接過了對方伸手呈上的簿冊,随意翻了兩頁。
其實不翻都知道,這定是一份完美至極的記錄,沒有任何疏忽之處,字字按照朝廷章令辦事;而面前這兩千袋糧食,也必是實實在在,顆粒飽滿,童叟無欺。
就像湘南侯早已預料到的那樣。
但宮城還是不甘心地拿起釺子,随手插進一個糧袋中,豐盈飽滿的小麥粒從缺口處流了出來,迅速在随從接着的鬥裏聚集,粒粒飽滿,一絲麸皮雜草也無。
面前的官老頭笑得更讓人生厭了。
就好像一個月前遞到皇上案頭的那份關于地方卡扣軍備糧草的奏疏,與他安州府毫無相幹一樣。
早已預料到結果的湘南侯甚至懶得出面,只令随扈将軍宮城良田來走一趟過場。行伍出身的将軍即使明知安州府一雙翻雲覆雨手在哄瞞此次檢查,卻不能做任何事來收拾這群屍位素餐的大耗子們。
因為小侯爺說,不動手,走過場,這是皇上的意思。
面無表情的将軍将釺子丢在一邊,實在連客套話也懶得說。正尋思着是就這麽扭頭走還是抱拳行個禮再走,手下便來救急了,低聲對他道:
“将軍,有人在館驿門口,要求見侯爺。”
湘南侯自從到了鄄城地界,便稱了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應事務都丢給了宮城,是以安州上下各方登門來抱侯爺大腿的人,統統無功而返。沒想到耗了十來天快要走人了,還會有不知趣的湊過來,宮城有些好笑,卻也慶幸是個脫身的借口,于是帶人趕了回去。進了會客房間,便見一高一矮兩名青年,與他來了個眼對眼。
宮城良田不由皺起眉。
這兩位來客的打扮,實在與之前來拜谒的人不一樣,粗布衣裳,草鞋草笠,一人腰間挎着個半新不舊的水壺,另一人腰間別着——
撓癢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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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城其實很想回頭喝問手下,為什麽把不相幹的流民放進來,不過當他瞧清楚這兩人相貌時,又将冒上嗓子眼的話咽了回去。
挎着水壺的那個,有着男子樣貌中少見的大眼睛,看見宮城的時候,好像快渴死的魚兒瞧見了水,殷切之情随着那雙大眼源源不斷湧出來,讓人一眼望去好像是遇到了不得了的難處來求救一般;而腰間別着撓癢耙的那位,瞧着端方清俊,竟是難得一見的俊秀皮相。不過讓宮城最為在意的,是這人的眼睛,這雙眼睛在映入年輕将軍的身影之後,一絲驚懼無措也無,古井無波不見波瀾,實在不像是“流民”的眼睛。
他擺出威儀,開口問:“你們有什麽事?”
話音甫落,大眼睛的青年就“咚”地一聲沖他跪了下來,眼淚和聲音瞬間同時開閘,嚎道:“可算見着侯爺您了!小的有冤,小的有大冤枉!!!請侯爺做主!”
宮城:“……”
仙道:“……”
仙道忍不住愁苦地別開眼,伸出手指捅了捅彥一肩膀。
喂……怕不是跪錯人吧……
雖然湘南侯算是京城裏的大人物,的确不是偏遠地方的普通人可以認得的。不過仙道卻或多或少地感覺得到,眼前這人,并不是湘南侯流川楓。
宮城不自在地咳了一聲,幾乎要抽出劍來抵着眼前這家夥情感豐沛的接近:
“不必跪我。我是中郎将宮城良田,你們找侯爺什麽事?”
彥一:“……”
最終,宮城還是決定親自請示侯爺,要不要見這古古怪怪的兩人。倒不是因為大眼睛的相田彥一最終翻來覆去說卻并不說明白的“大冤枉”,而是因為腰間別着一支撓癢耙的仙道看起來确實有幾分陵南閣中人的味道。陵南閣上下因為皇家儀典盡數下獄,是目前朝堂上一等一的大事情,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說上話的。
“陵南閣中人上跪天地,下跪親師,什麽時候開始對着朝廷的人也要屈膝了?”
房中再次剩下他們兩人後,仙道終于忍不住開口。他從沒跪過天地,遑論其他任何人,仿佛站得直是他與生俱來的天性。對相田彥一這種見風使舵随見随跪的行為,他并不算鄙夷,卻很好奇——
人為什麽總能從已經設定好的層層嵌套相依的規矩中溜出來,理直氣壯地去做一些與之相悖的事情呢?
——并且還能提供理直氣壯的理由。
“此一時彼一時!”
果然,相田彥一十分“理直氣壯”:“師叔,雖然咱們陵南閣都是方外之人,但率土之濱莫非王土,現在惹了皇上不高興,又想在皇上的地盤上繼續存在,那不得按照皇上的規矩來?天底下誰人不跪皇上?湘南侯雖然不比皇上威風,可也是大名鼎鼎的朝堂貴胄,我們是要請人家搭救人命,難道不該客氣點?”
仙道:“……”
這小子一路而來叽叽呱呱,吵得仙道腦仁都疼了。如此能說會道,當個說書人豈不比陵南閣上避世清修更好?
“我看你這說話的本事,就足以——”
此時,腳步聲從外間傳來,仙道不由止了話,扭頭循聲望去。便見一抹颀長身影從雕花素窗旁經過,而後邁進門來。
看清來人的臉,他不由一怔。
來人二十歲上下年紀,身量很高,星目劍眉暗啓風雷,形容修雅似竹若松。他膚色極白皙,擱在男人身上不是蒼白,倒是少有的清冷冰雪之姿,好似天地間只要這人在處,便難有第二人能與之并肩而立。
果然龍章鳳質的人物。
不過,當年第一次見到的流川楓,還曾是個白胖胖的小團子模樣。這許多年過去,仙道記憶中的熟悉感,已經在此刻面前這人身上,瞧不分明了。
來人接住了仙道略為怔忡、還帶有一絲若有若無感慨之色的視線,漆黑如墨的眼瞳似刀鋒幹淨利落地一刀剖了進來,如此淩厲直接,讓仙道不由下意識別開了眼睛。
相田彥一斷沒想到傳說中的“湘南侯”竟然這樣年輕俊俏,也瞪了眼呆了一瞬,便急忙很有眼力見地對流川楓行了一禮,還順手揪了仙道衣袍,眼色恨不得飛到他鼻尖上去。
仙道垂下頭來,跟着行了一禮,然後便見一襲玄色袍角自視線中揚過。流川楓越過兩人,在廳堂主位上坐了下來。
“坐,茶。”
湘南侯說話言簡意赅,聲線清朗。雖瞧着年輕,卻還是很有威儀的,待仆從給兩人上好茶退下,方開口問:
“什麽事?”
相田彥一扭頭看了仙道一眼,見後者并不打算主動接話,不得不硬着頭皮道:“回侯爺,在下是陵南閣的術士相田彥一,這位是尊師叔仙道彰。我們來此是想請侯爺出手,救陵南上下于水火!請世子細想,此次祭典由陵南閣主理,怎可做出監守自盜之事!青紫鬼焰以及蒼龍珠被盜一定另有蹊跷,陵南閣是冤枉的!我們知侯爺上承天聽,又素有仁德忠義之名,求侯爺能在皇上面前轉寰一二,給陵南閣一個将功補過的機會!我仙道師叔多年來雲游在外,有通天徹地之能,一定會将此次祭典異象查個水落石出!”
仙道在一旁聽着相田彥一噼裏啪啦不喘氣不打結地說了一通,幾乎要捧場地鼓起掌來,打心眼裏覺得這小子若擺攤說書一定比待在陵南閣裏有出息。什麽上承天聽、仁德忠義,似乎都是很不錯的馬屁;正待聽着漸入佳境,卻不想彥一抖手砸給自己一頂大帽子——
通天徹地?哈,自己本事原來是這麽大的?
仙道忍不住橫了彥一一眼。
吹牛皮的功夫竟比拍馬屁的功夫更厲害,也算是個人才了。
仙道咂摸着相田彥一的深淺,卻不知上位的湘南侯的眼光也早在自個兒身上繞了一圈。流川楓耐心聽完相田彥一一席話,收回視線,仿佛在掂量什麽般沉默了片刻,才道:
“幫你們,于湘南侯府有何好處?”
彥一擺出堅定誠懇認真臉:“此次若能救得我陵南閣,但凡湘南侯府用得着之處,陵南閣上下萬死不辭!”
仙道在一旁差點兒伸手扶額。
得了,吹牛皮、拍馬屁,現下竟還能許下這般大話,眼前這小子怕不是專門來坑陵南閣的吧?!
流川楓對相田彥一的保證毫無所動,面上無喜無怒,只又問:“我怎信你?”
相田彥一“蹭”地扭頭看向仙道:“師叔!閣主令呢?”
仙道方才暗忖彥一口舌功夫不得了,突然被喚到,也沒多想,便從懷中将那木頭塊掏出,遞給彥一。這塊木頭牌子在彥一賴定仙道之後,就被硬塞了過來。
“閣主令這麽重要的東西我揣着手抖,最近連一場安穩覺都沒睡過。反之就是一塊木頭師叔你就先裝着吧!”
如此被換了個衣兜待着的閣主令,此刻被遞回彥一面前。然而不知是眼花還是怎的,彥一看見這令牌仿佛渾身一抖。也沒接過,而是用吃奶的勁兒将仙道拽了起來,兩步拖到了流川楓面前:
“侯爺請看!此為陵南閣閣主令——”
他猝不及防地踮腳扯開了仙道衣領,也顧不得看此刻仙道的表情了,只一字一句對流川楓道:“木令已在胸前結印,證明前任閣主已将閣主之位傳于仙道師叔,有此令在,今日對湘南侯府一諾,陵南閣上下無敢不從!”
仙道聞言驚呆了。
他還沒來得及從被人扒開衣服的巨大震驚中回過神來,一句“閣主之位傳于仙道師叔”幾乎要把他神魂都擊出軀殼之外了。
流川楓看了一眼還拿捏在仙道手中那烏泱泱的閣主令,他曉得,這木頭塊常人手碰不得,不是誰都能握在手裏的。當每一任閣主就任後,陵南閣主令還會在其胸口烙下印記,由此傳承乃成。他站起身來,仔細看向仙道胸口,在衣領敞開處,有着無比清晰的古文“陵南”二字,拇指大小,深紅顏色,卻玄妙地時隐時顯,且皮膚沒有任何印痕凹凸,宛如先天胎記一般。他盯了那兩字良久,方擡起頭來,似笑非笑地看着仙道:
“哦,原來是新閣主,失敬。”
仙道怔愣的視線投進他的雙眼,從這年輕王侯幽深的眼眸深處,他揪出一個自己已然錯漏的事實——
特喵的自己是被相田彥一這小子給算計精光了啊!!!這家夥不光是個吹牛皮、拍馬屁、倒騰空頭許諾的糟心孩子,更要命的是,他竟然就這樣連哄帶騙把“仙道彰”給賣出去了!還一口氣轉手賣給了陵南閣和湘南侯府兩個下家!
他現在想沖到越野宏明面前的心情變得更加迫切了,仿佛一刻都不能等!因為他很想當面好好問問,陵南閣裏為什麽會養出這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