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扶冬(上)
第一章扶冬(上)
扶冬是個懶郎中。
扶冬是個餓不死的懶郎中。
按理說,一個十天裏有九天都不坐診,剩下一天還間歇性走神發愣打瞌睡的郎中,實在是很不負責任的。不過在左鶴這個小鎮子上,似乎沒有太多人嫌棄他,小的被老的提點,老的被更老的提點,皆對這懶郎中心懷敬意,真是很奇怪。
這天清晨,扶冬家門前躺了一個人,衣衫褴褛,頭發亂糟糟,半死不活的在地上蜷成個蝦子。扶冬宅子算是在小鎮西北角的偏僻處,來往人不多,因而在天大亮許久之後,才有人不客氣地捶門提醒:
“冬瓜!你家門口有個死人!快開門!”
隔着薄薄的門板和小小的院落,扶冬郎中表示什麽也聽不到。
不過敲門的也不是個客氣的主,身手矯捷地翻過了牆——顯然是個慣犯,而後繼續錘庭院裏主屋的門:
“快起來!碰你門上了好歹把人家埋了啊!擱外面是等着喂狗嗎?!”
靜了片刻,房屋中郎中懶懶回應:
“你先挖坑。”
左鶴鎮橫着走的纨绔第一人櫻木大少爺表示再不能忍,直接一腳踹開了門,把他那吊兒郎當的師傅從桌邊拎了起來。
“喂!人命關天啊你還能不能有一點點做郎中的樣子?!”
扶冬微擡眼皮瞅他一眼,感到相當不滿。兩年多來,這個被硬塞來的徒弟分別用“神棍”、“吃幹飯的”、“喂”、“冬瓜”等來稱呼自己,唯獨沒有老老實實叫過一聲“師父”。思及至此怒火頓生,忍不住氣貫丹田,而後氣若游絲地慢悠悠吐出仨字:
“我餓了。”
櫻木眯細了眼,盯着手裏拎着的瘦高個兒男人,許久,咬牙切齒冒出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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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爺的!”
然後竟然摔了手,風風火火轉身出門——別指望這位真會做飯,只是老老實實去花錢買罷了。
扶冬看着白撿來的不肖徒弟怒氣沖沖出了門,又幾步追到門口目送他轉出了巷子,才放心地輕呼了一口氣,整整被抓皺的衣服,他低頭看了一眼蜷縮在地上的人,不輕不重地踢了一腳。
“別裝死,快走。”
地上的人竟被這一腳踢得翻了個身,露出一張頹然死氣的臉來。他似乎已經神思渙散,雙眼中只剩一線光,看到視野中突然出現了要找的人,只能勉力擡手,把攥在拳中的物事攤開來:
“一日入閣……便是閣中人……求你……”
扶冬看到那人手中的烏泱泱的木頭塊,微微一怔,繼而很為難地皺起眉來:
“啊呀,這臉面真是給的太大了。可是我已經被趕出來了呢,一身武功也已被盡數化去,又怎麽能再幫得上陵南閣的忙。”
他似乎真是發了愁的樣子,半蹲下來,對那人又道:
“我看你中的毒雖很烈,卻還能撐個十天半月,找幫手這件事情,你還是盡早另尋高明罷!”
言畢站起身便要進門去,卻不想被那人緊緊攥住了衣角,力道之大竟讓扶冬一個踉跄差點栽倒,那人見他又要進門,幾乎發了狠,斷斷續續的話語都癫狂起來。
“師叔,仙道師叔!全門上下……欠你,陵南閣列祖列宗卻沒欠你!你……你莫非忘了自己是怎麽來的麽?!”
突然間被喚起塵封多時的名字,扶冬呼吸一窒,腦中像是突然被人狠狠搗了一錘。他轉過身來,目光複雜地看向腳下的半死之人,慢慢開口:
“你到底是什麽人?”
躺在地上的人抽了抽嘴角,似乎想笑一下,然而效果很差,反而是眼角擠出一滴淚來。
“我……輩分太低,沒字號……若非如此,我已死了……仙道師叔,你不能……”
扶冬沉下目光,沒理會這些,只繼續追問:“你知道些什麽?誰告訴你的?!田岡……你們掌門、不是,先掌門給你說了什麽?!”
然而那人是真的沒氣力再多說一個字了,他喉嚨中發出“嗬嗬”聲響,卻已凝不成字音,扶冬那平素甚難正經起來的面色此刻很是複雜,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這人,片刻前還溫和倦怠的目光幾乎利成了刀,不過最終,他還是伸手揪住那人衣領,将之拖回門去。
櫻木提着四個肉包子并米粥回來的時候,扶冬正在灌茶,一副徒弟不回來就用冷茶水填飽肚子的架勢,看到櫻木進門,也不廢話,只伸出一只手來。
櫻木将手裏東西一股腦摔了過去,心裏又氣又恨,不知這種遭罪日子何時是個頭。
扶冬不是鎮子上的人,五年前,他只是左鶴鎮的一個過客,而當時左鶴鎮,正在流行一種怪病。許多人不明不白地因皮膚潰爛致死,而這種潰爛,還會通過皮膚接觸傳染。
扶冬到鎮子上的時候,左鶴已經死了一百多號人,有一家甚至已經斷子絕孫滅了族,沒人顧得上搭理這位過客“讨一口吃的”這種看起來相當簡單的請求,除了櫻木。
彼時,櫻木那除了下種沒盡過半分做爹的本分的有錢爹,剛剛發現自己也被傳染了這要命的病,意識到左鶴鎮首富那龐大家財即将歸入自己懷中的私生子櫻木花道,正處于“怪病肆虐有今天沒明天”的巨大惶恐以及“老子突然有了這麽多錢想幹啥不行”的巨大喜悅中颠颠倒倒暈暈乎乎,千百年不發的善心難得泛濫起一個小水花——扔給扶冬倆饅頭,然後就被賴上了。
倒不是扶冬願意賴上他。這個不知從何處來的外鄉人,似乎對醫道很有研究。扶冬叼着饅頭在鎮子裏轉了一圈,然後便鑽進了山。三天後背了一筐花花草草回了左鶴鎮,借來全鎮最大的一口鍋,開始在鎮子上的廣場上熬湯藥。十天湯藥熬完,左鶴鎮終于不再死人,外鄉人扶冬變成了力挽狂瀾的神醫,終于不再讨飯吃。
唯一不滿的是櫻木,他那眼看着氣若游絲的爹在鬼門關繞了一圈,竟然硬是被扶冬的湯藥給灌活了過來。金子銀子瞬間又不是自己的了,櫻木表示很憤懑,相當後悔自己丢給扶冬那兩個饅頭。然而更憤懑的在後頭,他那屯了一輩子金銀的老爹精明起來要人命,硬是把櫻木塞給扶冬做了徒弟,還給扶冬專門置辦了宅子,要不是扶冬及時制止,怕是連老婆都能給一并置辦好。
爹:“去和神醫學本事,這個師父你若不認,我死了你一個子兒也別想拿!”
櫻木:“切!你兒子死得就剩我一個,你不給我給誰?”
爹:“我沒死,我老婆也沒死。”
櫻木:“……爹,別太自信,四十多歲的人了。”
爹:“你不信,就等着瞧。”
櫻木:“……”
姜還是老的辣,于是,櫻木就這樣“賴上”了扶冬。
櫻木冷眼看着扶冬就着冷茶水三口兩口消滅了包子,忍不住有些牙酸:
“你真是懶到家了,動手燒壺熱水都不肯,之前都怎麽活下來的?”
扶冬沒搭理這嫌棄,站了起來,點點桌上那碗熱粥:
“給裏屋那人想辦法灌進去,我出去一趟。”
櫻木一愣。
裏屋的人?
他兩步過去撩開裏屋門簾瞧,看到床上躺了一人,不由吃了一驚:“冬瓜你還真把人給拖回來了?嗳你出門去幹嘛?”
扶冬将門背後的破竹筐背在了身上,簡短道:
“上山。還有——”
他回頭對上櫻木傻愣愣的雙眼,補充道:“這個人,別讓他跑了。”
扶冬突然投射過來的視線讓櫻木有點怔忡,這個懶冬瓜此刻看起來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正經。他便也不由擡手拍拍胸膛,哼了一聲:
“沒問題。”
扶冬含含糊糊應了一聲,便出門去了。他似乎有些心事的樣子,溫吞懶怠的背影瞧着有點像個小老頭——還是個挺高個頭的小老頭。櫻木莫名地皺起眉,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他又回身進了裏屋,向床上看去。
床上昏睡的人瞧着是個挺年輕的青年,只蜷成了蝦子,臉上髒污一片也不知都沾了些什麽東西,頭發亂糟糟像蓬野草,只隐約看出是個發髻。櫻木想了想,走近前去蹲下身,先拿起了那人的鞋子看。
別看櫻木花道平素慣是在左鶴鎮橫着走,卻也有兩手本事,只不過登不上正經臺面罷了。櫻木老爹早年出遠門做生意,在他鄉的青樓裏禍害了櫻木他娘,丢下錢提着褲子便走人了。懷了孩子的可憐女子不忍打胎,用所有積蓄贖了自己,抱着襁褓一路北上到了左鶴鎮,孩子交到他爹手上還沒一個月,娘就死了。左鶴鎮首富不缺兒子,尤其不需要多一個青樓裏出生的兒子,故而櫻木花道成長得磕磕絆絆,偷要搶拿無師自通,在和鎮子西面罡朱山山賊頭子水戶洋平勾搭成兄弟之後,更是如虎添翼,雖未去過什麽大地方,亂七八糟的人卻是見了不少。眼前床上這人,一雙皂布面木底鞋,那就不是官家人,也不是尋常小老百姓。鞋面上潮乎乎,浸了不少水,鞋底糊着泥,因為最近沒地方下雨,左鶴鎮東邊有片湖澤,沒準是從東邊來的。
東邊來的……
唔,東邊倒有不少熱鬧地方,可是繁華多了。這人一路向西走,進了鎮子還能走到離來路最偏遠的全鎮神醫的宅子前面暈倒,到底是巧合呢還是巧合呢還是巧合呢?
思及至此,櫻木油然而生一股莫名其妙的膽氣,伸手去推那人:
“喂,醒醒!快醒醒!”
床上人像尾死魚,被櫻木翻了個面,才□□了一聲。倒是一只手攥得緊緊,暈暈乎乎地還在下意識往自己懷中藏。櫻木一瞧便樂了。
嘿,攥得如此緊莫不是銀子?這個要先搶過來,正好抵了今早的飯錢和冬瓜的藥材錢!
念及至此,櫻木忙不疊将手探了過去。
“啊————————~~~~~~~~~~~~~~~疼疼疼疼疼疼我草這是個什麽玩意兒!!!!!!!”
片刻後,半個鎮子的人都表示聽到了櫻木花道那直上雲霄的鬼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