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想錯了
想錯了
裴思的心怦怦跳了起來,伸向糕點盤的手縮了回來,放回自己的膝上。
寧護的臉就像塗上了一層厚厚的漿糊一樣僵硬,秋夜涼爽,他的後背卻熱出了汗。
以前妖怪們都是憑實力說話的,小妖怪法力不濟,被大妖怪殺死甚至吃掉都無處申冤。非管部成立後,“妖妖平等”這個觀念被大力推廣,不得殘害同類、有糾紛走法律流程已經成為絕大多數妖怪的共識。
所以,不管殺害黎鵬與鲛人的兇手是誰,不管他是出于什麽緣由而下此殺手,都必須受到法律的制裁——有些大妖怪雖然對這一點頗有微詞,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應該有豁免權,但明面上也不敢多說什麽。
但另一方面,非管部畢竟只成立了五十年,妖怪們崇尚實力的思想仍然根深蒂固。憑江川的實力與身份,如果他在非管部高級幹部會議上暗示自己對寧家有所懷疑,根本無需證據,寧家立刻會被踢出非管部……
寧護心中不停轉念,臉色乍青乍白。
裴思端正坐了沒幾分鐘,突然發覺部長大人的威壓已經收回去了,于是再度向點心盤伸出手。
寧護突然聽到一陣輕微的“咯咯”聲,有點像小老鼠在啃幹果。他下意識地望過去,就見裴思已經把五個木瓜酥全吃光了,正在不亦樂乎地吃一塊花生糖。
見他望過來,裴思動作微頓,眼睛一彎,向他露出一個微帶歉意的微笑——你家的點心太好吃了!我完全控制不住我寄己!
寧護:“……”
他的神情瞬間有些難以言喻:這個年輕人剛才與部長一唱一和,就差指着他的腦門說他下毒殺人,雙方已經完全撕破了臉皮,現在卻又如此真情實感地吃他家的糕點……
不要臉!
裴思完全不了解寧護的感受。剛才他只不過是應部長的要求随便舉個例而已嘛,再說主人端出來的糕點不就是給客人吃的嗎?
嗯嗯花生糖真好吃,另外一個盤子放着的應該是南瓜餅,看樣子也很好吃,今天真是來對了!
“我在等你的回答。” 江川冷冷地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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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護猛然回過神來,他咬了咬牙,從口袋中掏出手機,飛快地撥通了一個號碼,沉聲問道:“二爺沒有出門吧?”
電話那頭答了一句什麽,寧護吩咐道:“看着他,我這就過去。”
他挂了電話,轉向江川,臉上掠過一絲難堪:“部長,實不相瞞,我那個不成器的弟弟今天出去了一天,剛剛回到家,身上還有傷口。我懷疑他跟別人打架了,罵了他一頓,然後關了他的禁閉。至于他是不是跟兇殺案有關……”他頓了一頓,“我想請您跟我一起過去問問。”
寧護的弟弟叫寧二,這個名字聽起來很敷衍,但卻是已經羽化的寧老爺子親自命的名。
誰也不知道寧老爺子為什麽要給他的小兒子起這樣的一個名字,不過寧二長大後,大家就發現他還真對得起這個敷衍的名字。
與從小到大都表現優異的寧護相反,寧二就是個一事無成的家夥,不管做什麽都會搞砸。
十幾年前他談過一次戀愛,據說女方溫柔娴雅,是個人類,但後來不知怎地兩人鬧掰了,那女子離他而去。
寧二受此打擊,從此變本加厲,越發花天酒地,每天都喝得醉熏熏。
寧護打也打過,罵也罵過,他卻仍然如故,寧護無可奈何,只得由着他去。
寧護領着江川和裴思來到了鷺湖邊。
這個小區環鷺湖而建,占地面積不算小,他們要去的地方在湖的另一頭。
現在要怎麽過去?飛過去嗎?
裴思正這麽想着,就見寧護雙目凝望湖水,開口說了一個字。
他的腔調非常古怪,不像人類的語言,倒像一口鐘被撞響後的餘音。
不知怎地,裴思聽懂了衛護說的話,他說的是——“蜃”。
平滑如鏡的湖水突然破裂,随着一道無聲的長吟,一個龐大的水怪破水而出,出現在裴思面前!
裴思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這是一個通體透明的八爪魚,外露的半截身子像一座房子那般,在湖面光華閃爍。
裴思震驚地望着它,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神秘妖怪》那本書上介紹過的蜃魚。蜃族是妖怪中最神秘的幾個家族之一,它們性格孤傲,喜歡獨來獨往,非大江大海不栖。
蜃族最近一次出現在衆妖面前已是兩百年前的事,沒想到這條蜃魚竟然甘願隐匿在這樣的一個小湖裏。
“呼——”蜃魚張大了嘴,一束浮光從它嘴裏吐出來,光束橫亘于湖的兩岸,一眨眼間,一座晶瑩透亮的橋就出現在衆人面前。平直的蜃橋兩邊還有護欄柱子,上面刻着神态各異的獸形。
蜃橋在暗夜裏閃爍着微光,美得如夢似幻。
裴思跟在衛護和江川後面,踏上了這座光橋。他原本以為自己起碼要走好幾分鐘才能到對岸,然而剛踏下第二步,他就發現落腳地居然是堅實的土地。
他竟然在幾秒內就到達了湖對岸!
裴思愕然回頭,就見那座光橋慢慢地消逝,龐大而透明的蜃魚向寧護輕輕點頭,倏忽沒入湖中,不見蹤影。
溫柔的湖水輕輕蕩漾,剛才發生的那一幕仿佛只是裴思的幻境。
微涼的晚風吹到他的臉上,他突然醒悟過來:對于蜃族來說,哪怕間隔重洋也是在咫尺之間,何況只是一湖之隔?
裴思腳下跟着寧護繼續往前走,心中卻在胡思亂想:可惜蜃族只在水澤中生活,要是它們能上陸地的話,恐怕就沒蕣宜道什麽事了。
這時,寧護已經領着他們來到了一幢別墅前。
這是一幢三層別墅,黑燈瞎火的,左右百米都看不到同伴,好似一個被遺棄的孤兒。
寧護擡頭望向別墅,路燈光斜斜打在他那張保養得宜的臉上,在這一刻,他的神情異常複雜。
身後突然傳來悉悉窣窣的聲響,裴思回頭一看,就見幾條狼狗從樹後草叢中竄出來,淩空一躍,全都化身為面目精悍的人。
他們走上前來,低聲向寧護禀報:“一直沒出門。”“我們都看着呢。”
寧護點了點頭,一揮手,那幾個人便再次藏進了路旁的樹木叢中。
看來這幢別墅應該就是寧二被軟禁的場所了。
寧護對江川做了一個手勢,領着踏上了通往那幢別墅的小道。
小道辟在草叢中,用圓白石塊鋪成,從大路邊一直延伸到別墅門口,大概有二三十米。
在正常情況下,這應該是一幅很好的景致:綠草如茵,石塊如珠鏈,構成了別墅可愛的前院。
然而實際情況卻是瘋長的野草幾乎淹沒了石塊,令人找不到下腳的地方。有一塊石板不知什麽原因撅了,裴思踩下去的時候一腳陷進了泥地,費了一點勁才拔出來。
好不容易走到別墅門口,挂着大門前的迎客燈晃了兩晃,“忽”一聲掉下來,“啪”地摔碎在裴思腳邊,吓了他一跳。
山風毫無征兆地刮了起來,別墅背後的林木拼命搖晃着黑黢黢的手臂,就像不甘寂寞想找多幾個伴的鬼魂。
面前的這幢別墅外牆雖用花崗岩砌成,卻給人一種陰冷、腐朽的感覺。裴思的寒毛豎了起來,悄悄地往江川的方向挪了一步。
正在這時,“啊——”伴随着一聲難聽的大叫,一只黑漆漆的大鳥突地從屋頂竄下來,撲簌簌地飛走了。
裴思吃了一驚,身子一歪,差點一頭紮進江川的懷裏!
幸好他及時剎住了腳,堪堪停在江川的面前。
裴思站定了身子,正想向部長道歉,就見他微微偏頭,親切地說:“你站到我背後來。”
裴思感動得差點飙淚——部長!我要為您寫一首贊歌,您對下屬是如此的關懷備致!
“一分鐘一千塊人類幣。”部長大人親切地補了一句。
裴思:“……”
他瞬間明白了一個真理:窮人是沒有資格膽小的。
同時也有些痛心疾首——像部長這麽品格高尚的人,居然也被列大師和蕣老帶壞了!
欠蕣老的十五萬巨款不知要還到什麽時候呢,現在可不能再欠錢了。
于是他謝絕了部長的好意,抱着他最後的倔強,勇敢地站在原地。
這時寧護已經踏上了一樓前廊,他推開大門走了進去,在門口牆邊按了一下,整幢別墅霎時燈火通明。
亮着燈的別墅看上去正常多了。
裴思松了一口氣,與江川一起走了進去。
一樓沒有人,寧護領着江川和裴思一邊上樓梯一邊叫:“二弟,你在哪裏?”
別墅內無人應答。
這時他們已經快走到二樓的樓梯口,寧護有些不耐煩,又叫了一聲:“二弟,別躲了,有客人……”
說到這裏,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一位年輕人倒卧在靠近樓梯口的空地上,身下有一小灘血泊。
這人正是寧二。
江川目光一凝,腳下一動,就想往倒在地上的寧二走去。
然而寧護的動作比他更快。他猛地撲了出去,蹲下來在倒在地上的寧二臉上身上飛快地摸了幾下,似乎在确認某件事。
然後,他整個人劇烈顫抖起來,臉色在一瞬間變得青灰,雙膝一軟,“噗嗵”一聲跪在地上。寧護伸出手,像抱一個嬰兒一樣把寧二緊緊地攬在懷裏,仰頭發出一聲長長的野獸般的嗥叫。
這叫聲如此瘆人,本想走上前去的江川頓住了腳步——看來,寧二已經沒救了。
于是他留在了樓梯口,只在自己腕表上劃了幾下,發布了一個命令。
裴思身子僵直地站在部長身邊,目光稍稍移開,避免看到死在地上的寧二。
他以前長在人民公園裏面,每天都能見到不少人來逛公園。幾乎每個人都是高興的、閑适的,他就覺得做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強烈希望自己能變成人。
老天爺大概聽到了他的心聲,今年八月他終于開了靈竅,化成了人形。因為長得好,人又溫文爾雅,基本上他碰到的妖或人看到他都會給一個好臉色。于是他以為世界就是這樣的,你待我以禮,我還你以誠。
他從來沒有聽說,更不用說親身經歷今天這種血腥的場面。
繼黎鵬之後,鲛人以及寧二都死了,他們變成了一堆爛肉,再也不會醒來。
寧護那悲憤的嗥叫仍在耳邊萦繞,書呆子裴思突然非常不合時宜地想到一個問題:自己看過的書上只說“枯木生花”是寧家的獨門絕招,卻沒提他們的真身。自己原以為他們是草木妖,但從寧護的這聲嗥叫來看,他可能是獸妖……
治安局刑偵科的人來得很快,裴思站在三樓發愣時,他們已經進了小區大門。
鐘鴻的腦子活,他知道部長去了寧家,就率人趕過來在小區門口等着,以備不時之需。
正因為這樣,接到了江川的命令之後,他們才能來得如此之快。
寧護一直死死地抱着寧二,臉色青灰,雙眼通紅。趕來的衆人七嘴八舌地勸了很久,他才慢慢松開手。
二樓空間不大,一下子上去那麽多人,立刻顯得局促。
江川朝裴思招了招手,兩人便下了樓。
別墅背後的樹林裏又刮起了風,野風嗚嗚咽咽地呼號,聽着令人心裏直冒寒氣。
江川沉默地下了前廊,往前走了幾步,站在前院高及小腿的野草裏。
從別墅映出來的燈光正好打在他的身後,他就像站在明與暗的分界線上,獨自一人面對着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裴思望了望江川的背影——不知部長此刻心裏在想什麽?
這樁案子真是夠曲折的,本以為抓到鲛人就能結案了,誰知鲛人也被殺了。兩人一路追蹤過來,還來不及查寧二,結果他也被殺了。
如果真的是寧二殺死了鲛人,那殺死寧二的又是誰呢?飛龍杖又在哪裏?
接下來會不會有更多的人死亡?
裴思心中忐忑不安。
可站在前方的江川一直不說話,他不敢開口,怕打擾他。
兩人不知站了多久,江川的腕表“叮”地發出一聲輕響,他低頭看了一會兒表。裴思猜可能是樓上的檢察出報告了,正猶豫着要不要開口問,一輛眼熟的車子從路那頭開過來,停在草坪前面。
司機茍大下了車,朝江川揮了揮手:“部長。”
江川默不作聲地走出前院,裴思便跟着上了車。
車子駛出了鷺湖小區,進門時所見的那位“保安”寧新仍在原地筆直地站崗,表情有些空白,他應該已經知道家裏出事了。
一路上,江川和裴思都保持沉默。大狗子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但也不敢問,看部長大人的臉色這麽壞,他覺得今晚絕對是水了個大逆——也許是因為自己和女朋友看書的姿勢不對。
次日,清晨。
裴思是被小鳥啄窗玻璃的聲音叫醒了。
睜開眼睛的時候,就見一只藍冠橘胸的小鳥停在窗臺上,隔着透明的窗玻璃打量他。見他醒來,小鳥又啄了啄玻璃,鳥翼指了指樓下,然後撲簌簌飛走了。
這只小鳥八成是小枝派來叫醒他的。
裴思趕緊起床,匆匆洗漱一番,而後出門下樓。
小寒山的清晨總是那麽美,初升的陽光嘩然朗笑,山林郁郁蔥蔥,到處都是生機勃勃的景象。
在這種環境下,人的心情不知不覺就變得開朗起來。
廚房內,小枝正在準備早餐,裴思便走過去幫忙。
“部長一晚上都沒睡,”小枝停下了切培根的動作,湊過來小聲說,“他在房間裏接電話,一個又一個,接個沒完。”
裴思打開頂上的櫥櫃,拿出方面包,以同樣低的聲音問道:“誰打來的電話?”
小枝伸出一根瘦伶伶的手指,神秘兮兮地指了指上面,聲音壓得更低了:“京城那幫大佬。人類對妖怪的事總搞不明白,只要發生一點事都會大驚小怪。現在飛龍杖失蹤,他們就更加擔心了。”
裴思彎腰從下面的櫃子裏取出烤架,他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說:“書上說過用飛龍杖可以輕易殺死一個法力高強的妖怪,但沒提對于人類來說它有多大的殺傷力……”
小枝那雙黑豆眼睛吊得高高的,差點飛出了腦門:“你不知道啊?飛龍杖一打出去,能死一大片人!”
裴思:“一大片是多少?”
小枝放下餐刀,雙手張開,比了一個鍋的範圍,想想覺得不夠,就把自己的手呈一字型攤開:“這麽多!”
到底是多少人,小枝講來講去都說不清楚,最後道:“反正很多就對了。人類那些大佬每次都這樣,一旦出了事,就不停給主人打電話,一定要聽到主人說‘沒問題’,他們才會安心。”
這次的案情這麽複雜,飛龍杖也不知下落,想必此刻部長承受了很大的壓力。
要是自己能幫他就好了。裴思心想,不管叫他做什麽,只要能幫部長,他一定會去做。
“喵”,挂着廚房牆上的一個小貓挂鐘突然叫了一聲,然後從裏面傳出了江川的聲音:“小枝,我早餐想吃餃子,白菜豬肉餡的,你看能不能做?”
小枝有些為難,他原本準備的早餐是培根夾面包。餃子皮倒是有,但肉沒切,白菜沒洗,又還要拌餡,只怕會來不及。
“能做能做!”身旁的裴思卻搶着回答,“部長,不管您想吃什麽早餐,我都一定能做出來!”
半個小時後,裴思把一大碗熱騰騰的餃子端上了餐桌。
海青色的大碗裏擠擠挨挨地浮着十幾個白胖餃子,上面灑着蔥花末和香菜末,還有脆香的花生碎,一小塊紅油團在湯裏。用湯匙輕輕一攪,各種配料擰成一股勾魂的香味,直沖鼻端。
裴思對自己的手藝很有信心。雖然是第一次做餃子,但所有步驟都嚴格按照人類美食視頻所教的內容,一步步做的——他今天才知道原來櫥櫃的面板可以上網,一邊看教程一邊做,別提有多方便。
江川果然把全部餃子都吃完了。
裴思去收碗的時候,發現他欲言又止地望着自己。
——難道他想向自己傾訴心中的苦惱?
裴思捏緊手中的抹布,按捺住自己內心的激動,開口問道:“部長,您……是不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江慢條斯理地用餐巾擦了擦嘴,動作十分優雅:“總共十五個餃子,兩個破皮,三個包了兩層皮,不良率超過了百分之三十。你本來就有點傻,連做餃子都不會,以後只怕打着燈籠都找不到伴侶。”
裴思:“……”
他錯了,真的錯了,大錯特錯。
像部長這樣聰明睿智的大人物,就算是天塌了下來,對于他來說也是等閑事,哪裏會因為發生了幾起兇殺案或者飛龍杖丢失就感到有壓力?
八點半,非管部辦公樓。
“叮,”電梯門開啓,江川走了出來。
餘處長一臉凝重地迎上來低聲報告:“部長,寧護剛才打了幾次電話給我,問您到了沒,他說有事想與您當面談。”
江川點了點頭,神情像是并不意外,吩咐道:“你叫他上來。”
片刻後,餘處長引着寧護進了部長辦公室,然後輕悄地退了出去,把門關上。
只是一夜未見,寧護就憔悴了許多,眼角多了好幾條皺紋,臉色一片灰敗。
他在待客區的沙發上坐下,單刀直入地說:“部長,我在我二弟身上發現了一件東西,我懷疑是兇手不慎留下的。如果最後證實那人的确是兇手,我希望你能答應我,把他交給我來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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