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劇組裏,不信邪的導演就沒幾個。
有的平時不信,一開機,就信了。
計賓卻恰好是平時也信的類型。
他掃視了一圈自己遮雨布下的大本營,其他工作人員都在該忙什麽忙什麽,絲毫沒發現他這頭的異樣。
這裏是深山,除了拍戲的,沒什麽人來。
所以,他應該是真撞邪了。
他失神站了一會兒,想着,那他,是不是該,尊重一下對方的意思?
對講機裏,一陣稀裏嘩啦的噪音後,傳來副導演的聲音:“那咱們先練練,讓柏柏帶一下大家;你們愛看的,抓緊看個飽,啊!”
計賓一個激靈,舉起對講機:“那什麽,咱們先正式再來一遍。”
副導演:“……啊?”
計賓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可能會有……幫忙‘搞氣氛’。”
聽得出,對講機那頭,副導演的遲疑。但導演畢竟是現場的老大,對面連忙“哦哦”幾聲。
山間再次傳來一陣指令,不久,準備就緒。
擴音器裏傳來:“《峥嵘歲月》補拍,第2場第3鏡第88次——開機,開始!”“啪!”
一陣和煦的山風,從上至下,把整片山林貫穿。
監視器前,計賓神色一凜。
其他有空過來圍觀的人,冥冥中,也都似感受到什麽——
剛才還一盤散沙的劣質畫面,變了。
鏡頭所到之處,盡是形容枯槁、表情苦澀的人。
他們三兩相扶,有的背老弱,有的護病幼,有的踽踽獨行。
所有人都像被亂世揉皺了的紙,吊着一口氣,緩緩爬坡。
在這樣沉悶的大背景下,有嬰兒哭,大人哄,也有幾個穿着花棉襖,不懂世事的小孩,不知悲喜地仰着髒髒的小臉,摘花拔草,蹦蹦跳跳。
計賓要的真實感,有了;
肅殺凄苦感,有了;
甚至連以樂襯悲的層次感,也有了!!
他大氣不敢出,生怕這一切是自己發夢,臆想出來的好效果。
有負責臺詞的群演顫顫巍巍地說:“得了,大夥兒今晚上就這兒歇一宿吧!”
人們神情麻木地止步。
有人靠着樹,緩緩就地坐下;也有人艱難地幫扶老小。
但平和只是暫時的。安頓下來後,人們便開始相互訴苦,乃至乞讨。
有人悲憤,喃喃抱怨道:“過一宿?怎麽過?這四面刮風,跟冰刀子一樣!這兒過一宿,明天還醒得過來不?”
有人捧着碗,四處鞠躬磕頭說:“叔叔嬸嬸,大哥大嫂,行行好吧!我家爺爺好幾天沒吃飯,弟弟也沒奶吃了嗚嗚嗚……”
最初那個群演,苦着臉勉強安慰道:“再忍忍!翻過這座山,前面就該有村子了,啊!”
人們的悲嘆聲此起彼伏,逐漸擴大。
計賓暗暗抱住身經百戰的自己。
他感到冷,覺得生活艱辛。但職業操守,和撞邪的經歷,讓他仍繃着一根弦。偷換一口氣後,瞅準時機,對對講機道:“讓柏柏進!”
外場:“柏老師進!”
畫面上,那個身上披着煙灰色羊毛大衣的富家公子出現。
這一次,在他身邊的群演們,再也沒有那種“媽耶!!帥慘了!!!”的失态,他們忙于舔舐自己的傷口,無暇他顧。
柏樂逸目光含着憐憫,掃視一圈難民散亂休憩的山林,剛要感嘆,卻更急地咳了幾聲。
他英俊的樣貌和脆弱的狀态,令監視器前的所有人都揪起心。
但他沒把自己放在心上,而是舉起右手,微微向後招了招。
随即,兩名長工搬着幾大袋糧食上前。
在衆人震驚的喜悅中,工人們客氣地為他們分發食物。一時間,衆人哽咽哭泣,不乏有人上前磕頭作揖,向這位慷慨的公子哥表達感激之情。
柏樂逸冷清卻有風度地回應着。
不多久,一個管家樣的人物,穿過歡天喜地的人群,來到柏樂逸身後,一臉愁苦,輕聲勸道:“少爺,我們自己也剩得不多了,您和老爺太太也都病着……”
柏樂逸眸光閃動,嘆:“那也不能見危不救。”
管家欽佩稱是,擡起頭,憂心忡忡望着前面烏泱泱的難民群,說:“老天爺,這災年,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制雪機從樹林間撒下雪片。
潔白的絨花,飄落到柏樂逸的睫毛、大衣上,又悉數化去,襯得他好像冰做的琉璃,閃亮、易碎。但在那層冰面罩下,卻又藏着烈火般的古道熱腸。
他擡眼看看天,知道這對于逃難的人來說,又将是個難捱的寒夜。
但作為一個個體,力量實在微不足道。
他祈願般,輕輕說了句:“Gone were but the Winter,e were but the Spring. 縱使黑暗吞噬大地,陽光還會回來。”
——這是本鏡頭,史上第一次,如此流暢地走到最後!
計賓顫抖着失聲嘆道:“……真的顯靈了!”
衆人:“???”
他回過神來,抓着對講機,激動道:“過!!!”
大本營裏傳出如釋重負的歡呼。
與此同時,山間卻傳來一片嗚咽。
仔細聽來,人們大聲感嘆着“好冷”、“好餓”、“好絕望”、“但我演得真好啊嗚嗚嗚”、“我也是個靈魂演員”。
計賓:“……”
差點忘了——你們開心就好。
原以為還要再磨很久的鏡頭,竟然一下子,這麽高效、高水平地完成,山下的群演和工作人員都喜滋滋地往大本營跑。
連難得和他們共處一片天地的柏樂逸,他們都顧不上前去搭讪。
腿腳快的已沖到計賓面前,臉上挂着淚,眉開眼笑,指着自己說:“導演,我入戲了!我入戲了!”
計賓:“……嗯嗯!啊啊……”
講個笑話,您大概率不是入戲——是撞邪。
看着山下上來的越來越多的笑臉,計賓的內心也越來越發毛。
免費用了魔鬼的好處,人們要付出多少靈魂來着?
正想着,有人在他背心裏點了點。
他整個人頓時一個哆嗦,吓得差點靈魂出竅。
連叫聲都發不出,冷汗涔涔,縮着肩膀,不敢快也不敢慢地回過頭。
結果,看見個幹幹淨淨,表情純淨無邪的年輕姑娘。
她聲音溫溫地問:“好了嗎?”
這副柔和獨特的聲線,讓計賓一下就想起來——是她?!
哦哦哦!原來是人!
活鮮鮮的,熱氣騰騰,漂漂亮亮的人!
不是邪祟,不是邪祟!!!
他如釋重負,突然想起來——對了,這姑娘,他認識啊。
或者說,他關注過。
這些天,她每天都出現在劇組裏,躲在人群中,看他們拍戲。
她是第一眼覺得“好看”,多看幾次,就會發現,越看越好看、越看越驚豔,到最後,心裏會忍不住驚嘆“怎麽會那麽好看!”的類型。
外在條件,妥妥的天花板級別。
計賓好幾次都走近她,想問問她有沒有簽公司,有沒有興趣拍戲的。但不知怎麽回事,每次他一走近,就會忘記要找她這件事。
過後在另一個角度看到她,才想起來——剛才不是要找她嗎?怎麽後來忘了?
然後重複這種經歷。
前幾次他就覺得很奇怪了,但沒往別處想。
因為手裏活兒多時間緊,新加的群戲,除了柏樂逸外,其他人都不在狀态。還有一些別的瑣事,讓他沒工夫在這種程度的異狀上費心。
但現在回過來看——
這幾天下來,他聽說、也知道,好幾個公司的經紀人都對她蠢蠢欲動。
包括好些其他崗位上的工作人員,純粹被她顏值吸引的,想交個朋友的,搭個讪的——大家都有差不多的經歷。
好像是第一天看到她時,有個眼睛尖的,上前拉着她,說了幾句有的沒的;後來,就沒人能走近了。
人們總是大步走向她,想要說點做點什麽,但下一刻,他們卻無一例外,就那樣傻傻站在她身邊,忘了自己的目的。
但不管怎麽說,現在,他終究跟她産生了交集。
而且是人家主動幫了他——這是不是表示,他的時運到了?可以抱緊這根金手指,打一場漂亮的票房翻身仗嗎?
計賓郁悶多日的情緒瞬間高漲。
他對着姑娘恭敬點頭,感激不盡說:“好了好了!夠了夠了!”
小姑娘露出放下心的表情。
随即,她長長的睫毛一扇,就調轉視線,望向山下某個方位。
似乎這件事有了結果,她也就不再跟他多說。
計賓:……剛剛我要幹嘛來着?
*
穿過密密層層的花草樹木,和三三兩兩上山的人群,米旋兒一眼看到了,偷偷偏離上山主道的柏樂逸二人組。
此時,柏樂逸也擡頭,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什麽都沒看見。
程捷托了一下他的手臂,說:“哥,當心。”
他們正避開人群,從旁邊一條雜草叢生的小道,往大本營後方的休息區走。
這是柏樂逸的習慣,不論什麽工作,什麽場合,他總能找到一條沒人走的路。直達自己的目的地,避免無效社交。
小道要繞一大圈,有些路段相當陡峭,但其中有一段,仍會繞過大本營的正下方。
兩人經過時,上面激動的人聲,有一句沒一句地傳下來:“真的嗎?”“導演說的!”“不過我也覺得她很神……”
明明什麽都沒說明白,柏樂逸擡眼看了看,卻忽然心思一動,說:“上去。”
程捷:“……哥?”
柏樂逸已經邁開長腿,在長滿青草、壓根沒有路的山坡上,輕松兩大步,就從小道直上主道,走進了人聲鼎沸的大本營。
程捷都驚呆了,回過神來趕緊跟上。
大本營這時人頭攢動。
人們都很高興,哇啦哇啦,聊什麽的都有。
但主要圍繞着某個“神仙小姐姐”,說是幫助所有人入戲,把大家從三十多度的暑天雪戲裏解救出來。
柏樂逸:?
不過才避開他們幾分鐘,怎麽聊天內容就跟不上了。
還正好是他在意的對象。
柏樂逸立于人群中,不動聲色地用目光搜尋,試圖找到米旋兒。
拍攝任務提前完成,現在總能堵到她,問個明白了。
然而,他默不作聲地搜了幾大圈,卻沒找到人。
他強續一波耐心,低下頭,假裝在看手機上的重要信息。實則豎起了耳朵。
很快捕捉到幾句。
“剛剛還看到她!想跟她表個白的,她去哪兒了?”
“說是有爸爸找她。”
“什麽爸爸?”
“計導以前的一個金主爸爸,唐氏集團的新當家,小唐總啊——專門找到山上來,要見她!問導演借了間休息室,說想單獨聊聊。”
“喔——你們知道要聊什麽嗎?”
“這誰知道!但她條件那麽好,會不會是……”
柏樂逸滑手機的拇指一滞,閑聊中的衆人,感到不知哪襲來一股寒意。
眼看就要變得暧昧的八卦內容,莫名凍結。
有人趕緊打圓場,大笑着說:“少來!神仙小姐姐,積點口德好吧?”
人們争相點頭說“是是”、“錯了錯了”、“該打該打”。
緊接着又有人悄聲問:“哪間休息室?”
有人回答:“就陸哥那間——他不是不怎麽來嗎?裏面什麽私人物品都沒有,最幹淨……”
柏樂逸修長的指節又頓了頓。
下半秒,他朝程捷丢過一個淡淡的眼神,再回頭盯着手機,低着頭,邁着長腿退出人群。
兩人看似步履從容,實則比任何一次逃逸速度都快地,走向柏樂逸的休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