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新一天,臨近中午,柏樂逸在床頭的鬧鈴聲中醒來。
按掉鬧鐘,在寬木百葉窗反照進的明亮太陽光裏,他遲疑頓住。
前一夜……後來怎麽睡着的?
沒印象。
他猛擡頭,望向斜對面落地窗那邊的沙發。
沒人。确定。
明明更早一些時候,她輕聲點菜“撈汁小海鮮”的模樣,還歷歷在目……
在他伸出的手掌外,她身體後傾,原地消失躲開的景象,也猶在眼前。
——先前,自己身邊,似乎時時有她在的感覺那麽強烈,他都不肯信。
眼下,她徹底消失了,他卻感到,自己向來極擅理性思考的大腦,忽然向一個非理性的未知領域,打開了一條縫。
這件事說來也簡單,只要他肯相信,她是個有辦法自由跨越空間的人,就能解釋。
假設這一點成立,那麽問題來了——她說的那個系統,到底是什麽組織?
她來找他,收他為徒,又是為什麽?
前些天在腦子裏始終不是問題的問題,現在簡直跟活了一樣,在柏樂逸大腦裏跳閃。
今天要是再碰到她,他要問個清楚。
柏樂逸往常跟米旋兒碰面,都是在鹿臺山的劇組裏。
前些日子不想見她,可她沒事就在他目光範圍內晃蕩;今天想找她了,她卻遲遲不出現。
一直到劇組準備開機,柏樂逸站到鏡頭前面,她才身形一晃,出現在圍觀人群裏。
柏樂逸:?
……怎麽今天,好像有點別扭?
不太敢看他。也不太開心。
當然,跟往常一樣,她還是會被他的表演狀态吸引。
柏樂逸每次從戲裏出來,總會看到,她露出被劇情唬住、沉浸其中的表情。
但今天明顯有些不同。
她雖然一如既往混跡在圍觀人群裏,卻總側着身,仿佛在看別處。
就像個在電視旁寫作業的小朋友,明明滿心向着劇情,臉卻一本正經在盯書本。
而一旦聽到計賓宣布“休息幾分鐘”後,她又會一轉身,原地消失。
柏樂逸:“……”
躲他?
不是要當他“師父”麽?
——不過,關于她到底能不能“自由跨越空間”,柏樂逸掃一眼她今天的穿着,就确定了。
那一身搭配,尤其衣服,絕不會有其他答案。
但随即,他卻自己都不能懂地,從胸中滑過一絲好笑的感覺。
嘴角也不自覺地往上揚了揚。
*
米旋兒并不知道有人盯上了她的衣服。
她今天确實不太好過。
心情沮喪。
也的确是在躲柏樂逸。
主要昨晚的事……她這輩子第一次遇到。
連續那麽多天,偷種降防備的種子,都無事發生;昨晚剛想夾帶點私貨,就被人逮個正着!
幸虧他是凡軀,睡眠草朝他一丢,就應聲睡去。
但……
米旋兒這輩子沒做過什麽壞事,系統中心都是簡單直接的人,和單純好把握的工作。
所以,這輩子僅有的兩次動小心思,就遭到現世報,她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可夾帶私貨也不怪她啊。
在她的認知裏,師徒本就是不分彼此、同吃同住的一家人。
小時候,她是周辰包吃包住,包教會養大的;所以,她對柏樂逸,也是同樣的想法。
她願意帶着這個徒兒,包他吃包他住,手把手包教會他神官技能——但首先,他得願意認她為師父,聽她話吧?
所有神官帶徒弟的故事,都是以“收了徒兒”開始,以“懂事的徒兒順利或波折地出師,師父重體驗了一遍人間事,滿意而歸”結束。
——徒兒學得順不順,才是重點;什麽時候,“收徒”變成那麽大的難題?
現在人家打死不認她,她只好采取懷柔手段,整天圍着他轉。
白天刷存在感,期望培養點信任;晚上熬夜,試圖降低點防備心……
她也想體驗公費旅游的樂趣啊。
但現實就是,她被困在了準逆徒的住處。為了不打草驚蛇,吃個飯都要偷偷摸摸,換身衣服也只有男裝可選——
她一介神官,都過得這麽委屈了……
怎麽被他抓到後,還會生出些、好像做賊心虛的愧疚?
就好像她接近他,是為了騙吃騙穿似的……
米旋兒不開心。
她現在還不知道,這種不開心,源自一種跟“讨生活”相似的體驗——某些事不想做,但不得不面對。
戲精默默地觀察着她。
米旋兒出神地看完一段逆徒的現場表演,轉身拉上隐身遮罩,第一千次陷入自閉。
她不想收徒了。
想回到單純的系統裏去,找周辰給她開秘境挑戰通道。
如果周辰不肯,那她就永遠都做神官好了。
雖然,做神官就不能自立門戶,也許得永遠活在周辰給她造的那套小院子裏。白天按部就班地出任務,晚上天天做噩夢……
晚上做噩夢,也總比昨晚過後,現在每每看到、想到那個逆徒時,都好比大白天做噩夢要好一點吧?
然而,想到這,米旋兒卻不由自主地,想起在準逆徒房間裏睡得這幾場好覺來。
嗚……
她轉過視線,悶悶地看着人群中,專心投入工作的逆徒。
幾秒後,她嘆口氣。
還是努努力,把他勸服,收進來得好。
主意暫定,心情也穩定許多。
然而随即,她就敏銳地察覺到,今天的片場,似乎不太對勁——
劇組今天安排的,是一場準徒兒跟上百個群演,在山林間合作的大場面群戲。
但同一個鏡頭,似乎,被叫停的次數太多了。
好多次,柏樂逸甚至都還沒開始表演,就被叫停。
然後,副導演的罵聲,就通過擴音器,從半山腰,拉拉雜雜地傳下來。
這時,米旋兒正躲在場外一片樹蔭下圍觀,離柏樂逸的起始站位,大約五六米遠的距離。
她聽不清小喇叭裏罵的什麽,但看柏樂逸,回回培養好情緒,就被喊“停”,然後重來——很難不替他郁悶。
“好!各就各位,預備——走!……停!”
又一次。
米旋兒看着柏樂逸絲毫沒有不耐煩的臉,心中正抱屈,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靠”。
她循聲回頭。
是個手裏攥着對講機的場務。
他黑黑的圓臉皺成一團,牙疼似的壓低聲音,跟身邊人說:“大本營裏,導演發飙了。說金主的錢來之不易,交的作業得對得起人家的信任——今兒這條要是再拍不出來,就一直拍,反複拍,拍到及格為止——我看是夠嗆!”
米旋兒跟着他,擡起視線,看了看前方樹林裏,密密麻麻的群演;再跟着他,擡頭,看了眼天上的太陽。
三月底,春夏之交,乍暖還寒。
今天就是乍暖。
當前氣溫飙升到了31度,他們拍的卻是寒冬臘月的戲。
群演們身上穿着厚厚的衣服,臉上都是汗,卻要靠表演,生生渲染出天寒地凍的感覺。
對于其中很多人來說,這顯然辦不到。
聽場務抱怨的人,同情地癟了下嘴,悄聲嘟囔回去:“嗨,最慘的還是柏柏!演技那麽好,卻不得不陪練——他穿的衣服也最厚,羊毛西裝、羊毛大衣、羊絨圍巾!這麽陪下去,怕是要焐出個好歹來……”
同情的言論還沒發表完,他就住口,呆了一下。
使勁眨眨眼,問場務:“哥,剛剛……是不是有一個人影,‘咻’地從前面過去了???”
場務也恍然覺得,似有那麽一抹殘影。
但他也不确定,茫然順口問:“過哪去了?”
那哥們一臉不可思議,朝山上擡頭:“好像……上大本營去了。”
劇組的大本營設在半山腰,是一片拉着墨綠色遮雨布的山間平地。
棚子裏塞滿各種設備,核心幕後團隊都在這兒。
米旋兒到的時候,正聽見計賓壓着火,不滿地抱怨道:“怎麽回事!”
他一手叉腰,另一手握着對講機,拿天線指着面前的監視器,說:“你看看這像話嗎!!!”
大本營裏其他人都盡量躲開,怕被導演的怒火誤燒。
但米旋兒卻徑直走到了他身邊。
計賓一心都在鏡頭上,沒注意是哪位過來分擔他的憂愁,顫巍巍的天線點着屏幕,利索罵道:“你看看這個、這個!跟柏柏同框也不是頭一回了,還犯花癡!!!還有,女同志就算了!他怎麽也一副五迷三道的樣兒?!”
後一句話,是咬着後槽牙爆炸的。
米旋兒跟着看到了畫面上,幾張抹得髒兮兮的臉。他們不分男女,都沖着柏樂逸的方向,張着嘴巴,眼睛發直。
身後馬上有腳步聲跑出涼棚,米旋兒聽到那人像是捂着嘴巴在打小報告:“副導,還是那幾個花癡……”
計賓明白,他的意思已經被有效傳遞下去了,但這還沒完。
他拖動着拍攝材料的進度條,氣咻咻地指點各個角落:“還有這些、這些,你看,都什麽表情!這哪是挨凍?哪是挨餓?我們這是災難片啊,饑荒、逃難,是豐富有厚度的——他們呢,悲傷得假模假式,表情包都不這麽做!”
米旋兒身後又有腳步聲跑出大本營,老樣子,捂着嘴說:“副導,老問題,他們表情不到位……”
于是,山間又響起了一陣拉拉雜雜的罵聲。
米旋兒聽明白了些。
小喇叭裏,副導演連罵帶勸,一會兒指點他們該怎麽演,一會兒又勸他們,別死盯着柏樂逸看。
讓他們“喜歡他就不要連累他”,完了要求重新就位,說:“咱們從頭來啊——來,走!”
山下傳來帶着回音的打板聲,可沒“走”兩步,身前的計賓就又“啧!”,喝道:“停!”
三臺監視器,其中一臺,特寫了林中柏樂逸的表情。
充沛的感情投入,卻被一聲“停”打散。
随即,他再次看不出情緒地退出畫面。
在工作層面,他的耐性似乎無窮無盡。
米旋兒心裏,卻閃過一絲從未有過的恻隐。
計賓嘆口氣,拿起對講機,道:“不行啊!要不,先別開機了。讓柏柏跟他們配配戲,多磨幾遍,再……”
話沒說完,他的嘴巴被一雙手捂住。
計賓:“……唔???”
耳旁傳來一個溫軟,卻不容置疑的聲音,說:“開機。我來給你們氣氛。”
計賓:“?????”
恍神間,捂着他的手松開。
他本能回過頭——沒人。
計賓打了個寒戰,想了想,身上又後知後覺地,起了層雞皮疙瘩。
剛剛那是……撞那什麽了嗎???